长夜

长夜

献给所有仰望星空,却发现只剩灰烬的人们。

引子:长夜之始

世界终结的那天,陈岩正在亲吻一颗恒星。

那并非实体,而是流淌在屏幕上的一串冰冷数据。作为亚利桑那州基特峰国家天文台的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他的日常就是透过巨大的镜片和复杂的算法,去触摸那些远在亿万光年之外的炽热与光明。他正在分析一颗红巨星的光谱,试图寻找其内部重元素合成的证据。那是一颗垂死的恒星,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它极尽绚烂,将自己一生的积蓄抛洒向宇宙深空。

“多么壮丽的死亡。”他喃喃自语,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脚下的这颗星球,也正准备上演一场同样壮丽,却无比致命的告别。

通讯频道里传来同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奋与紧张。“岩,你看到怀俄明州的新闻了吗?黄石……它又开始‘打嗝’了。地质局把警戒级别提到了最高。”

陈岩的目光从星辰上移开,切换到了新闻界面。屏幕上,黄石国家公园上空盘旋着直升机,地面上无数蒸汽口喷涌着比往常浓烈数倍的烟柱,如同大地得了严重的肺病。一位面色凝重的地质学家正在镜头前解释着什么“岩浆房压力异常”、“地壳隆起速度超乎想象”。

这种新闻每隔几年就会来一次,像是个从不兑现的末日预言家,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咋咋呼呼。陈岩笑了笑,回了一句:“也许它只是想提醒一下人类,谁才是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

他没有太过在意。他的心思一半在遥远的星系,另一半,则在太平洋彼岸的故乡。电脑桌面的一角,是他七岁女儿安安的照片,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像夏天的向日葵。他已经答应她,完成这个项目就回国,陪她去看海。

“海是什么样子的?”安安曾在视频通话里问他。
“海是蓝色的,无边无际,像一块倒过来的天空。”他这样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个简单的承诺,即将变成一个横亘整个文明废墟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变故发生在三天后的一个凌晨。

当时他正在休息室里喝咖啡,试图驱散深夜的困倦。没有任何预警,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沉,紧接着是一阵来自地心深处的、雷鸣般的咆哮。整个天文台都在剧烈摇晃,杯子里的咖啡泼洒而出,像一滩褐色的血。墙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警报声尖锐地撕裂了夜的宁静。

这不是地震。地震是撕裂,是摇晃。而这,是一种挤压,一种来自于地壳之下的、无可抗拒的隆起和爆裂。

他冲到观测主控室,看到所有人都面无人色地盯着一块巨大的屏幕。那是从地质勘探卫星传回的实时热成像图。在北美大陆的心脏位置,怀俄明州的西北角,一个原本代表着高热区域的红色斑点,此刻已经膨胀成了一个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白色光斑。那白色,代表着人类仪器所能探测到的最高热量——那是地幔深处的怒火,冲破了地壳的束缚,正毫无保留地喷薄而出。

“我的上帝……”地质学顾问伊芙琳·里德博士,一位经验丰富、向来沉稳的女性,此刻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绝望,“它……它真的爆了。怀俄明斯超级火山……整片岩浆房都冲破了顶盖。”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还是工程师,都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火山喷发,不是冰岛或者夏威夷那种温和的岩浆流淌。这是地质学上定义的VEI-8级,最高等级的超级火山爆发。上一次发生这种规模的喷发,是在七万四千年前的多峇湖,那次喷发差点终结了当时所有的人类。

而这一次,人类正处于自己创造的文明巅峰。也正因如此,才会摔得更惨。

窗外,原本繁星璀璨的亚利桑那夜空,东方地平线上,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那不是黎明,而是从一千公里外喷射到平流层的火山灰,在超高空反射着地心熔岩的火光。

通讯系统在挣扎了十几分钟后,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瘫痪。卫星电话、互联网、无线电……所有依赖精密电磁信号的东西,都在高空中那场由火山灰和闪电组成的巨大风暴中失效了。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座信息孤岛。

陈岩最后一次刷新网页,看到的是一张来自丹佛市的模糊照片。照片上,人们惊恐地指着北方天空,那里,一朵由烟、灰、火组成的蘑菇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腾、扩张,它的顶端已经刺破了对流层,狰狞地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遮天蔽日的死亡之花。

照片下方的标题只有一个词:“审判日(Judgement Day)”

然后,屏幕一黑,再也没有亮起。

长夜,开始了。

第一章:坠落

爆发后的第一个小时,混乱是天文台的主旋律。人们在奔跑、呼喊,试图联系家人,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备用发电机启动了,提供了微弱的照明,却无法穿透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

陈岩和伊芙琳站在一起,看着窗外。远方的红色光芒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在迅速蔓延的、比午夜更深沉的黑暗。那不是云,而是亿万吨被喷射到几十公里高空的岩石、玻璃和硫化物的微粒,它们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帷幕,正在缓缓地将太阳彻底从天空中抹去。

“我们得离开这里,”伊芙琳的声音异常冷静,那种冷静来自于巨大的恐惧之后的麻木,“第一波冲击波和火山弹不会到这么远,但很快,火山灰就会开始沉降。这不是普通的灰尘,它们是微小的火山玻璃碎片,会堵塞发动机,污染水源,摧毁一切。”

“去哪里?”陈岩问,声音干涩。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女儿安安的笑脸在反复闪现。

“向南。尽可能地向南。”伊芙琳展开一张纸质地图,这是在这个时代早已被遗忘的东西。“喷发会产生巨大的热量,搅动整个北半球的大气环流。主要的火山灰云会随着西风带向东扩散,覆盖整个北美、大西洋和欧洲。但总会有一些向南飘。我们需要在主要灰尘沉降带完全形成之前,尽可能地逃离。”

他们的目标是墨西哥,或者更远。至少要先逃出这个即将变成灰色地狱的国家。

天文台里有几辆越野车,为野外勘探准备。人们开始疯狂地往车上搬运物资:罐头食品、瓶装水、医疗用品、汽油桶。原本象征着人类智慧与理性的圣地,此刻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末日避难所。没有统一的指挥,每个人都遵循着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陈岩回了一趟自己的宿舍,他没有拿太多食物,只是把一个相框塞进了背包。相框里是他和安安的合影。然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登山包,把所有能找到的野外生存工具——多功能刀、打火石、指南针、急救包——都装了进去。作为一个常在野外观测的天文学家,他多少有些准备。

当他们准备出发时,第一波火山灰抵达了。

那不是雪,也不是雨。那是一种轻柔的、沙沙作响的沉降。陈岩伸出手,几片灰色的、如粉末般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在手电筒的光下,他能看到那些微粒闪烁着玻璃般的光泽。它们冰冷、粗糙,带着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

天空开始“下雪”,下的却是死亡。

十几辆车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冲出了天文台,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下驶去。车灯在越来越浓的灰幕中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距离。路面很快就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车轮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无线电里一片嘈杂的静电声,偶尔会闯入一些破碎的呼喊,来自其他频段的幸存者。“……图森市通讯中断……”“……凤凰城出现大规模骚乱……”“……空军基地失去联络……”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一个迅速崩溃的世界的轮廓。

他们沿着86号公路向南,试图绕开大城市,前往边境小镇诺加莱斯。一开始,路上还有些秩序,所有车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组成了一条逃亡的钢铁长河。但很快,秩序就消失了。当第一辆车因为火山灰吸入过多而引擎熄火、横在路中间时,恐慌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后面的人开始疯狂地按喇叭,试图绕行,结果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拥堵。绝望的司机们弃车而逃,人流与车流混杂在一起,公路彻底瘫痪。

“我们得下车,步行。”伊芙琳果断地说。

他们弃掉了那辆性能优越但已经动弹不得的陆地巡洋舰,加入了步行逃亡的人群。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来越重,呼吸变得困难。很多人没有准备口罩,只能用衣服捂住口鼻。灰尘无孔不入,钻进眼睛、鼻子、喉咙,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像是在吞咽一把沙子。

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灰色,即使是正午,也如同黄昏。太阳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惨白色的圆盘,无力地挂在灰幕之后。陈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火山冬天”这个词的含义。光线被遮蔽,气温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原本炎热的亚利桑那沙漠,此刻却透着一股深秋的凉意。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沿着公路的边缘。路上随处可见被遗弃的车辆、散落的行李,还有一些躺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这是一个巨大的逃难队伍,但没有人互相交谈,每个人都像幽灵一样,低着头,沉默地走向未知的南方。

陈岩的喉咙火辣辣的疼,每走一步,双腿都像灌了铅。他拿出水壶,抿了一小口水。水很珍贵,他们不知道下一处补给点在哪里。

晚上,他们在一座废弃的加油站便利店里过夜。便利店早就被抢劫一空,货架上只剩下一些包装被撕破的、无人问津的糖果。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分享着仅存的体温。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陈岩坐在角落里,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相框。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下,安安的笑容依旧灿烂。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

“安安……”他轻声说,“爸爸一定会回来。一定。”

伊芙琳坐在他旁边,她脱下沾满灰尘的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别想太多,陈。现在,活下去是第一位的。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去想明天的事。”

“明天……”陈岩苦笑了一下,“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吗?”

伊芙琳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科学报告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说:“太阳当然会升起。只是我们看不到了而已。火山灰可以在平流层停留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它会阻挡20%到30%的阳光。全球平均气温可能会下降5到10摄氏度。北半球的农业将在一年内彻底崩溃。海洋生态系统也会因为酸雨和阳光减少而遭受重创。我们将进入一个新的冰河时代,一个漫长的、黑暗的、寒冷的时代。”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碎了陈岩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科学道理。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更加绝望。这不是电影,没有超级英雄来拯救世界。这是一场缓慢的、无法逆转的全球性灾难。他们现在所经历的,仅仅是个开始。

那一夜,陈岩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推开门,安安朝他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他抱起女儿,想亲亲她的脸,却发现女儿的脸上、头发上,也落满了灰色的雪花。他惊恐地看着窗外,发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灰色调,天空无光,大地枯萎。安安在他怀里轻声问:“爸爸,天怎么黑了?海……是不是也变成灰色的了?”

他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便利店里,其他人也都在昏睡和咳嗽中挣扎。窗外,灰色的雪,还在下。

世界,正在一寸一寸地坠入深渊。

第二章:灰烬之路

他们走了三天。

三天时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岩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冷却的焚化炉里。天空永远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疲惫和喉咙的灼痛在提醒他还活着。

气温持续下降。亚利桑那的沙漠夜晚本就寒冷,而现在,即便是“白天”,也需要穿上最厚的衣物。他们有限的食物和水在迅速消耗。队伍里开始出现因为饥饿和疾病而倒下的人。没有人停下来帮助他们。在这条灰烬之路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所有的同情和怜悯都成了奢侈品。

第三天下午,他们遇到了第一场真正的危机。

那是一场酸雨。

空气中的硫磺味变得异常刺鼻,天空中的灰尘似乎凝结了起来,然后,冰冷的雨点开始落下。滴在皮肤上,有一种轻微的灼痛感。

“快找地方躲起来!”伊芙琳大喊,她的地质学知识再次救了他们。“这是硫酸雨!火山喷发出的二氧化硫和大气中的水蒸气结合,形成了硫酸!它会腐蚀一切!”

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陈岩和伊芙लिन躲进了一辆被遗弃的校车里。雨点打在车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恶毒的小虫在啃噬着金属。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他们看到一些跑得慢的人在雨中惨叫,裸露的皮肤迅速变红、起泡。

这场酸雨下了足足两个小时。雨停后,整个世界仿佛被洗过一遍,但不是变得干净,而是变得更加破败。金属的栏杆、路牌,都出现了一层锈蚀的痕跡,植物的叶子变得枯黄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和化学品混合的怪味。

校车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因为淋了雨,背上被灼伤了一大片,痛苦地呻吟着。她的母亲只能用一点点干净的瓶装水为她冲洗,然后撕下自己的衣服为她包扎,但这无济于事。

陈岩把自己的止痛药分给了她们一些,但他也知道,在这没有抗生素和无菌环境的地方,女孩的伤口很快就会感染。

“我们正在倒退。”伊芙琳看着窗外,低声说,“文明建立在一些非常脆弱的基础之上:稳定的气候、清洁的水源、可靠的食物链、信息的自由流通。现在,这些基础都在被一一抽离。我们正在光速退回到……也许是石器时代。”

“石器时代的人们,至少还能看到星星。”陈岩说。

他想起了自己的工作,那些遥远的、美丽的星云和星系。它们此刻依然在宇宙中闪耀着,只是这颗星球上的人们,再也看不到了。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由自己星球的怒火制造的灰色囚笼里。

酸雨过后,队伍继续向南。但人数已经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幸存下来的人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人们开始为了半瓶水、一块饼干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在生存的压力下,被毫不留情地释放了出来。

陈岩和伊芙琳尽量远离人群,两人结伴而行。伊芙琳的理性和陈岩的坚持,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补。伊芙琳负责分析环境,判断危险,制定路线;陈岩则负责体力活,分享物资,并在精神上互相鼓励。

他们的目标是美墨边境的诺加莱斯。伊芙琳认为,美国政府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可能已经瘫痪。但墨西哥,尤其是远离火山的南部地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远远望见诺加莱斯时,迎接他们的,却是高墙、铁丝网,以及荷枪实弹的士兵。

边境被彻底封锁了。

墨西哥政府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来自北方的难民潮将是何等恐怖,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关闭了所有通道。成千上万的美国难民聚集在边境墙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难民营。肮脏、拥挤、疾病肆虐。墨西哥士兵在墙上架起了机枪,毫不犹豫地向任何试图翻越边境的人开枪。

这里不是希望,是另一个地狱。

“我们不能过去。”陈岩立刻做出了判断。那个难民营就是个死亡陷阱,一旦进去,不是饿死病死,就是死在混乱和暴力之中。

“那我们去哪?”伊芙琳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迷茫。

他们躲在远处的一个山丘上,观察着边境的情况。灰色的天幕下,那堵高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疤,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就在他们进退两难之际,一个身影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大约五十多岁,穿着一身迷彩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军包,手里端着一把上了膛的猎枪。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刻痕,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别紧张,”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但沉稳,“如果我要对你们不利,你们现在已经躺下了。”

陈岩和伊芙琳立刻绷紧了身体。

“你们是‘北边’来的?”男人问。

“是。”陈岩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背包里的多功能刀。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但并不在意。他放下了枪,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一口。“那堵墙是过不去的。墨西哥人比我们想象的更狠。他们甚至在一些无人区埋了地雷。”

“你是谁?”伊芙琳问,保持着警惕。

“马库斯。”男人自我介绍道,“退役军人,现在嘛……算是个幸存者吧。跟你们一样,想找条活路。”

马库斯告诉他们,他原本住在图森市郊区,火山爆发后,他立刻收拾装备,独自一人上路。他比陈岩他们走得快,路线也更偏僻,所以提前几天就到了这里,也目睹了边境是如何从开放到彻底封锁的。

“官方路线全完了。”马库斯指了指东边,“但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研究过地图。往东走,翻过几座山,有一段边境线是在崎岖的山区,防守会薄弱一些。我们可以试试从那里偷渡过去。不过那段路很难走,而且到处都是响尾蛇和……其他‘捕食者’。”

他说的“捕食者”,显然不仅仅指动物。

陈岩和伊芙琳对视了一眼。他们别无选择。眼前这个叫马库斯的男人,虽然来路不明,但看起来经验丰富,装备精良。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可靠的同伴远比食物和水更重要。

“我们跟你走。”陈岩做出了决定,“我叫陈岩,她是伊芙琳。”

马库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们。“很好。但记住,在我的队伍里,只有一条规矩:别做蠢事,别拖后腿。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扔下你们。”

他的话冷酷而直接,却让陈岩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在这灰色的世界里,虚伪的客套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最赤裸裸的生存法则才是真理。

就这样,一个奇怪的三人小组成立了。一个中国天体物理学家,一个美国地质学家,还有一个退役老兵。他们放弃了边境,转向东方,踏上了一条更加艰险、也更加未知的道路。

他们的旅程,才刚刚进入真正的荒野。

第三章:凡人的“神”

他们跟着马库斯,离开了公路,一头扎进了帕塔哥尼亚山脉的腹地。

这里是真正的荒野。没有路,只有嶙峋的岩石、干枯的灌木和偶尔出现的仙人掌。火山灰在这里也薄了许多,但依旧像一层灰色的毯子,覆盖了所有的一切。行走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以防扭伤脚踝或被毒蛇袭击。

马库斯的价值很快就体现了出来。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他能从最不起眼的痕迹中分辨出动物的踪迹,能在干涸的河床下挖出过滤后勉强能喝的浑水,他知道哪些植物的根茎可以果腹,哪些浆果含有剧毒。他教会了陈岩和伊芙琳如何设置简易的陷阱,如何用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在山地中行进。

陈岩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在过去看来毫无用处的知识。他发现自己书本里的那些宇宙定律、星体演化,在眼前的生存困境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而马库斯所掌握的,才是人类最古老、最核心的智慧——如何在大自然的獠牙下活下去。

“别总想着你失去的那个世界,小子。”一天晚上,他们在篝火旁休息时,马库斯对他说,“那个世界已经死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学会如何在这个新世界里活下去。”

篝火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在这无边无际的灰色和寒冷中,那跳动的橙色火焰,是温暖和希望的象征。但生火也冒着风险,会暴露他们的位置。所以每次生火,马库斯都选择在最隐蔽的岩洞或峡谷里。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他们带来的罐头很快就吃完了。之后,他们只能依靠马库斯的陷阱。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一只兔子或者几只蜥蜴。烤肉的香气在这样的末世里,简直是神祇的恩赐。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靠咀嚼一些难以下咽的植物根茎来充饥。

伊芙琳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毕竟是个年过五十的学者,长时间的跋涉和营养不良让她日渐憔悴。她的咳嗽越来越严重,那是火山灰对肺部造成的永久性损伤,被称为“火山肺”。

“我可能走不出这片山区了,陈。”一天,她虚弱地对陈岩说。

“别说傻话,伊芙琳。”陈岩一边把最后一点兔肉递给她,一边说,“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到海边。你还没告诉我,火山活动平息后,哪些岛屿最有可能诞生新的生态系统呢。”

伊芙琳勉强笑了笑,她的科学精神是支撑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加拉帕戈斯群岛……远离大陆,火山活跃,可能会形成新的、独特的生态隔离区……就像一个新的创世纪。”

他们艰难地行进。在山里转了将近两个星期后,他们终于接近了马库斯所说的边境薄弱地带。但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新的敌人——人。

那是一个由七八个人组成的武装团伙。他们衣衫褴褛,但眼神凶狠,手里拿着各种 临时制成的武器——削尖的钢管、绑着刀片的木棍,甚至还有一把土制的手枪。他们像狼一样,在这片山区里游荡,抢劫那些和陈岩他们一样,试图偷渡的零散难民。

他们是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遭遇的。对方占据了有利地形,将他们三人包围了起来。

“把你们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食物、水、还有那个娘们!”领头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他贪婪的目光在伊芙琳身上扫来扫去。

马库斯冷静地举起了他的猎枪。“滚开。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哈!一把破枪就想吓唬我们?”壮汉狞笑着,“我们有八个人!你们只有三个,还有一个快死的老太婆!”

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马库斯开了一枪,精准地击中了那个壮汉的肩膀。枪声在山谷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壮汉惨叫一声倒下,其他人愣了一下,随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武器冲了上来。

陈岩从未打过架,他只是个文弱的书生。但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是女儿的脸,是对生存的渴望。他从背包里抽出那把沉重的多功能刀,用尽全身力气,迎向一个冲在最前面的瘦高个。

那是一场混乱而血腥的搏斗。陈岩完全是靠着本能在战斗。他躲过了对方劈来的一根钢管,然后用刀狠狠地刺进了对方的大腿。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兴奋和恐惧同时在他心中爆炸。

马库斯是真正的战士。他用猎枪的枪托砸倒了一个,又用匕首解决了一个。伊芙琳虽然虚弱,但也用一根捡来的木棍,拼命地敲打着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

战斗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对方丢下三具尸体和几个伤员,仓皇逃进了山里。

陈岩拄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他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但他赢了,他活下来了。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里,也沉睡着一头野兽。

他们没有时间处理战果。枪声可能会引来更多麻烦。他们迅速离开了山谷。伊芙琳用急救包里所剩无几的消毒水和绷带,为陈岩处理了伤口。

“你做得很好,陈。”马库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一种来自战士的认可。“你不再是个书呆子了。”

陈岩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杀人了。或者说,重伤了一个人,和杀人无异。但他并不后悔。在这个世界,不杀人,就得被杀。

这次遭遇让他们变得更加谨慎。然而,就在他们以为最危险的部分已经过去时,他们却闯入了一个比那些劫匪更加诡异、也更加危险的地方。

那是在翻越最后一座山脊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景象。

山谷的底部,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绿洲。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地热温泉,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湖。湖边的土地没有被火山灰完全覆盖,竟然还生长着一些绿色的苔藓和蕨类植物。在这片灰色的世界里,这一点点绿色,简直就像天堂。

而在这片“天堂”的中央,聚集着大约四五十人。他们围绕着温泉湖,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帐篷和木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区。

陈岩他们一开始以为是找到了一个幸存者营地,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当他们悄悄靠近观察时,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些人并不像普通的幸存者。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长袍,脸上带着一种狂热而虔诚的表情。他们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围绕着温泉湖进行一种奇怪的仪式。一个站在湖边高台上的“领袖”,会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

“是‘大地之母’发怒了!”那个领袖,一个留着长发、眼神灼灼的中年男人,高声喊道,“是人类的贪婪和罪恶,让‘大地之母’流下了愤怒的灰色泪水!但她也为我们这些虔诚的子民,留下了这片最后的‘神迹’!这口温泉,就是‘大地之母’的子宫!是她温暖的怀抱!只要我们信奉她,净化我们的灵魂,当时机成熟,‘大地之母’就会平息怒火,我们将成为新世界的亚当和夏娃!”

他的信徒们高举双手,狂热地呼喊着“大地之母万岁”。

陈岩和伊芙琳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末日邪教。”伊芙琳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人类在面临无法理解的灾难时,总是会退回到最原始的迷信和崇拜中去。他们把地质现象当成了神迹。”

“这些人比刚才那些劫匪更危险。”马库斯皱起了眉头,“劫匪要的是你的物资,而这些人,要的是你的思想和灵魂。他们是疯子。”

他们本想绕开这个地方,但伊芙琳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她的咳嗽变成了剧烈的喘息,还伴随着高烧。她急需一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也需要药物。而那个社区,是这片荒野里唯一可能找到这些东西的地方。

无奈之下,他们决定冒险一试。他们脱下肮脏的衣服,换上相对干净的备用衣物,装作普通的、走投无路的难民,走进了那个山谷。

社区的领袖自称“父亲乔纳森”。他热情地接纳了他们,并立刻安排人给高烧的伊芙琳送来了草药和热汤。他对他们讲述了“大地之母”的教义,并邀请他们加入这个“最后的伊甸园”。

陈岩和马库斯假意迎合,对他的教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发现,这个社区的组织非常严密。乔纳森就是这里的神,他的话就是法律。所有新加入的人,都必须交出自己所有的物资,由社区统一分配。而乔纳森和他的几个亲信,则住着最好的木屋,享用着最好的食物。

“这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奴隶制部落。”马库斯在私下里对陈岩说。

陈岩很担心伊芙琳。她虽然得到了休息,但她的病没有任何好转。那些草药根本不管用。伊芙琳自己也知道,她的肺部已经纤维化,这是不可逆的。

“陈,”一天晚上,伊芙琳把陈岩叫到床边,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听着,我时间不多了。但你和马库斯必须离开这里。这个乔纳森,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正常的东西。他不是个善人。”

“我们等你好了就一起走。”陈岩安慰她。

“不。”伊芙琳摇了摇头,她抓住陈岩的手,用尽力气说,“你们走。帮我一个忙……如果……如果你能回到文明世界,找到我的研究资料……把它公布出去。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以及未来可能会怎样。别让我们的知识,随着我们一起埋葬在这片灰烬里。”

她喘息了一会儿,又说:“还有……去找到你的女儿。别放弃。你是天文学家,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懂得希望。就算恒星会死亡,它也会在死前,把新的种子……撒向宇宙……”

说完这番话,伊芙琳就陷入了昏迷。

两天后,伊芙琳·里德博士,在睡梦中平静地停止了呼吸。她死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或许对她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陈岩为她合上了眼睛。他心中充满了悲伤,但没有流泪。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可以用来哀悼了。

伊芙琳的死,让乔纳森找到了发作的借口。他宣称伊芙琳的死,是因为她“内心的信仰不够虔诚”,“大地之母”拒绝了她的灵魂。他要求将陈岩和马库斯作为“不洁者”进行净化仪式。

所谓的净化,就是把他们绑起来,用冰冷的湖水浸泡。

陈岩和马库斯知道,他们不能再等了。是时候离开了。

那天深夜,他们准备悄悄溜走。但他们低估了乔纳森的控制力。他们刚一出帐篷,就被巡逻的守卫发现了。

整个营地都被惊动了。人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的脸上不再有白天的虔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排外的愤怒。

“抓住他们!这两个异端!他们想玷污我们的圣地!”乔纳森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地煽动着人群。

一场疯狂的追捕开始了。陈岩和马库斯在混乱中夺路而逃。马库斯用他最后几发子弹,打倒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人,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他们拼命地向山谷外跑去。背后,是整个营地的怒吼和追赶声。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身后晃动,像一群噬人的鬼火。

最终,他们逃出了山谷,重新回到了那片冰冷的、灰色的荒野之中。

他们甩掉了追兵,但他们也失去了一位同伴,以及几乎所有的物资。伊芙琳留下的那个装有地图和笔记的背包,也遗失在了混乱之中。

陈岩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山谷的方向。那里,微弱的火光依旧在闪烁。他想起了伊芙琳的遗言,想起了那些狂热的信徒,想起了那个自封为神的乔纳森。

他突然明白,超级火山摧毁的,不仅仅是城市和生态。它摧毁的,更是人类的理性和秩序。当科学无法再提供答案,当文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古老的蒙昧和野蛮,就会从人性的深渊里,重新爬出来,吞噬一切。

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第四章:裂谷中的“伊甸园”

(此处应为与上一章不同的情节,根据前文的发展,他们已经逃离了邪教的“伊甸园”。本章应承接逃亡之后的故事,探索新的困境和人性。我将重新构思第四章的情节,以符合故事的连贯性。)

第四章:人性的深渊

从乔纳森的“伊甸园”逃出来后,陈岩和马库斯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他们几乎一无所有。食物只剩下半块能量棒,水壶是空的,马库斯的猎枪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伊芙琳的死,以及那场疯狂的追杀,像一块巨石压在陈岩心头。他不仅失去了一位战友和导师,更目睹了人性在末日滤镜下可以扭曲到何种地步。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向南走。他们需要尽快找到水源和食物,否则不出两天,他们就会倒在这片灰色的荒野里。

两天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干涸的峡谷边缘。马库斯凭着经验,判断峡谷底部可能有地下水渗出。他们顺着陡峭的岩壁,艰难地爬了下去。

峡谷底部,他们果然找到了一个浑浊的小水坑。虽然水里满是泥沙和火山灰,但对于快要脱水的他们来说,这无异于琼浆玉液。他们用衣服过滤了水,贪婪地喝着。

就在他们稍作喘息时,马库斯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警惕地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道?”他低声问。

陈岩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里。那是一种……肉被烤焦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里,火和肉味,既代表着生机,也代表着巨大的危险。

他们顺着气味,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山洞。洞口生着一堆篝火,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坐在火边。火上,架着一些正在烧烤的肉块。

看到这一幕,陈岩的胃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尝过肉味了。

马库斯拦住了他,眼神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山洞旁边的阴影处。

陈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山洞旁的地上,堆放着一些“东西”。那是一些被肢解的人类骸骨,上面还挂着一些破碎的衣物。很明显,这些人刚刚被“处理”过。而篝火上烤着的,毫无疑问,就是……人肉。

食人族。

这个在文明社会里只存在于恐怖故事和遥远部落传说中的词汇,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陈岩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刚刚喝下去的泥水剧烈地翻涌起来,他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马库斯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混合着厌恶和忌惮的表情。他打过仗,杀过人,见过尸山血海,但眼前这一幕,依旧挑战了他的底线。

“我们走,悄悄地。”马库斯用口型对陈岩说。

他们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然而,天不遂人愿。陈岩脚下的一块碎石突然松动,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峡谷里,却如同惊雷。

山洞口的几个人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像一群被惊扰的鬣狗,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他们的眼神中没有理智,只有一种原始的、对猎物的饥渴。

“被发现了!跑!”马库斯大吼一声,拉着陈岩就往回跑。

身后,那几个食人族发出了兴奋的、非人的嚎叫,抄起武器追了上来。

这是一场真正为了不被“吃掉”而进行的亡命奔逃。陈岩的肾上腺素飙到了极限,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疲惫。他们沿着峡谷疯狂地奔跑,食人族在后面紧追不舍。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对地形远比陈岩他们熟悉。距离在一点点被拉近。

“这样不行!”马库斯一边跑一边喊,“得分开跑!我去引开他们!你往那边的岔路跑,翻过山脊,一直向南,别回头!”

“不行!要走一起走!”陈岩喊道。

“这是命令!”马库斯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决绝的光,“你比我年轻,你还有家人要找!我这条老命,活够本了!记住,活下去!别让伊芙琳白死!”

说完,他猛地推了陈岩一把,将他推向一条狭窄的支流峡谷。然后,他自己则转向另一个方向,同时举起了猎枪。

“砰!”

最后一声枪响,在峡谷中炸开。一个追在最前面的食人族应声倒下。

其他的食人族被枪声激怒,嚎叫着朝马库斯的方向追了过去。

陈岩摔倒在地,回头看时,只看到马库斯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峡谷的拐角处。他想追上去,但马库斯那句“活下去”在他耳边回响。他咬紧牙关,眼中涌出滚烫的泪水,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向着马库斯为他指出的那条生路,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不知道马库斯最终怎么样了。或许他凭借丰富的经验甩掉了追兵,或许……他成了那些野兽的晚餐。陈岩不敢去想。马库斯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换来了生存的机会。

他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翻过了多少岩石和山丘。当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倒在一片干枯的河床上时,他已经远离了那条可怕的峡谷。

他一个人了。

彻底的,孤身一人。

伊芙琳的智慧,马库斯的勇猛,都离他而去了。他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躺在冰冷的、布满火山灰的沙地上,望着那片永恒的灰色天空。他想起了女儿安安,想起了那个关于蓝色大海的承诺。这个承诺,此刻看起来是多么的遥远和荒谬。

放弃吧。他对自己说。就这样躺在这里,睡过去,一切痛苦就都结束了。

他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拥抱。

就在他意识将要模糊之际,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背包里那个坚硬的相框。

他猛地睁开眼,用最后的力气,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相框。玻璃表面已经裂开,但照片上,安安的笑容依旧清晰。那笑容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陈岩心中厚重的绝望。

“爸爸一定会回来……”

这是他对女儿的承诺。

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他想起了伊芙琳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马库斯最后的怒吼。他们把生存的希望,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重新注入了他的身体。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拿出水壶,喝下了最后一口泥水。

他看着照片里的女儿,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安安,爸爸……不会放弃。”

他站了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南方。他不知道南方有什么,也许是更多的荒野,更多的危险。但只要向前走,就总有希望。

他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包,然后,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伐依旧蹒跚,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在这一刻,那个来自文明世界的、文弱的天体物理学家陈岩,彻底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末日灰烬中重生的幸存者。他的心中不再有那些宏大的宇宙法则,只剩下最简单,也最强大的信条——

活下去。找到回家的路。

第五章:向北,向北

独自一人的旅程是炼狱。

没有了马库斯的指引,陈岩的生存变得无比艰难。他曾经好几次因为误食有毒的植物而上吐下泻,也曾在夜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但每次在绝望的边缘,他都会拿出那个相框,看看女儿的笑脸。这个习惯,成了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精神支撑,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泥潭里爬起来。

他慢慢地学会了马库斯教给他的那些技能。他学会了分辨方向,学会了寻找水源,学会了用简陋的工具制作陷阱。他的双手变得粗糙,布满了伤痕和老茧。他的脸被风霜和灰尘刻画得如同雕像。他变得沉默寡言,但眼神却越发锐利。

他一路向南,穿越了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的荒漠。他曾以为南方会有生机,但现实却是一片死寂。火山灰无处不在,所有的河流都已干涸或被污染。他见到的城市,都已是废墟,里面游荡着比野兽更可怕的幸存者。

在穿越埃尔帕索废墟时,他差点死在一个以收集书籍为乐的疯子手里。那个疯子把他囚禁起来,逼他阅读那些早已无用的哲学和诗歌。在那个疯子看来,知识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遗产,必须被保留。但他的方式,却是用暴力和禁锢。陈岩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这次经历让他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向南,是错误的。

伊芙琳当初的判断,是基于火山爆发初期的模型。她认为火山灰主要会覆盖北半球中高纬度地区。但这次黄石喷发的规模实在太大了,它彻底改变了全球的大气环流。大量的火山灰甚至越过了赤道,南半球也未能幸免。向南走,只是从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同样荒凉的地狱。

而且,全球气温在持续下降。火山冬天已经不是一个预测,而是冷酷的现实。夏天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漫长的、寒冷的秋季。植物无法生长,生态系统正在从底层开始崩溃。

在这样的全球性灾难面前,向南向北,区别已经不大。

那么,哪里才可能有希望?

陈岩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不再是以一个难民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科学家的身份。

哪里才有可能在冰河时代中幸存下来?

答案是:地热资源丰富,且拥有高度技术储备的地方。

在旧世界,有一些国家投入了巨资,研究和建设能够在极端环境下自给自足的“末日地堡”或“种子库”。这些设施通常都建在极度偏远、地质稳定的地方,并且拥有独立的能源系统(很可能是地热或核能)和完善的生态循环系统。

比如,挪威的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

但去欧洲,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么北美呢?有没有类似的地方?

陈岩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信息。他记得曾经读到过一些报道,关于美国和加拿大政府合作的一些秘密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在北美大陆北部,靠近格陵兰岛的某个地方,建立一个大型的地下科研基地,代号“方舟计划(Ark Project)”。项目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类似小行星撞击或超级火山爆发这类灭世级别的灾难。

这个计划在当时被很多人当成阴谋论。但现在想来,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向北!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陈岩心中形成。

所有的人都在向南逃亡,而他要逆流而上,向北走!回到火山灰最密集,天气最严酷的北方去!因为只有在最危险的地方,人类才有可能建造出最坚固的避难所。

这是一个赌博。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生命。

他可能根本走不到那里,就会冻死在半路上。那个所谓的“方舟计划”也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废弃。

但向南走,他已经看到了结局,那就是在无尽的绝望中缓慢地死去。而向北,至少还有一个渺茫的、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做出了决定。

从那一刻起,他的旅程调转了方向。他不再向南,而是沿着落基山脉的走向,开始了一场史诗般的、逆向而行的迁徙。

向北的旅程,比向南艰险百倍。

气温越来越低。秋天很快就变成了冬天。真正的冬天。大雪开始降下,但雪花不再是白色,而是夹杂着火山灰的肮脏的灰白色。大地被冰雪和灰尘覆盖,变成了一片了无生机的白色荒原。

食物来源几乎断绝。动物要么已经冻死,要么迁徙到了更南方。陈岩只能靠挖掘冰雪下的地衣、苔藓,或者幸运地找到一些冬眠的小动物来维持生命。

他做了一副简易的雪橇,用来拖运他那点可怜的家当。他用动物的皮毛和搜集来的破布,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在冰天雪地里,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艰难地跋涉。

他穿过了科罗拉多、怀俄明。他距离那场灾难的源头——黄石,越来越近。

在怀俄明州境内,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整个黄石地区,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魔域。大地被撕开了一道上百公里宽的巨大伤口,那就是怀俄明斯超级火山的破火山口。破火山口的边缘,依旧有无数的喷气孔在向天空喷射着硫磺蒸汽和火山灰,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黄绿色。

大地在脚下微微震动,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气味。这里是地球的伤口,依旧在流着滚烫的、致命的脓血。

陈岩绕开了这片区域。他不敢靠得太近。这里的空气有毒,而且随时可能发生小规模的二次喷发。

他继续向北,进入了蒙大拿州。这里,他遇到了另一群幸存者。

那是一个由十几个人组成的小团体,他们正在向北迁徙。领头的是一个叫汉娜的女人,她曾是蒙大拿州立大学的地理学教授。她的团队里,有工程师、医生、猎人,是陈岩这一路上见过的,组织度最高,也最理智的一支幸存者队伍。

他们和陈岩有着同样的目的地——传说中的“方舟计划”。

汉娜告诉陈岩,他们通过修复的一台短波电台,断断续续地接收到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加密信号。信号非常微弱,而且无法破译。但信号的来源,恰好就在加拿大北部,“方舟计划”传闻所在的区域。

这给了陈岩巨大的鼓舞。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加入了汉娜的队伍。他的天体物理学知识在某些方面派上了用场——他可以通过观察模糊的星象(在火山灰云层稀薄的夜晚,偶尔能看到最亮的几颗星)来校正方向,也可以通过计算来帮助他们更有效地利用能源。

他们一起,向着那个渺茫的希望前进。

他们穿越了被冰封的国境线,进入了加拿大。在这里,冬天展现出了它最狰狞的一面。暴风雪成了家常便饭,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四十度。他们有好几位同伴,在旅途中倒下,永远地睡在了这片白色的荒原上。

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他们靠着惊人的毅力和团队合作,一步一步地向北挪动。他们修复了一辆被遗弃的雪地车,大大加快了行进速度。他们像一支孤军深入的极地探险队,向着人类文明最后的灯塔,发起了冲锋。

旅途之中,陈岩和汉娜成了挚友。他们常常在夜晚的篝火旁,讨论着旧世界的科学和哲学,讨论着人类的未来。

“你说,就算我们找到了‘方舟’,又能怎么样呢?”陈岩问,“外面是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冰河时代。我们只是被关在一个大一点的罐头里而已。”

“但罐头里,有种子。”汉娜看着跳动的火焰,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陈,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我们是为了把人类的知识、文化、基因,这些‘种子’,保存下去。只要种子还在,等到春天来临的那一天,就总有重新发芽的机会。我们就是园丁,守护着这些种子,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汉娜的话,让陈岩想起了伊芙琳。她们都是那种理智而坚韧的女性,是人类文明中最宝贵的财富。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安安。如果他能活下去,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他要告诉她,她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星空是多么璀璨;他要告诉她,他们脚下的这颗星球,曾经是多么美丽。

他要把那个蓝色的、温暖的旧世界,像一颗种子一样,种在她的记忆里。

在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跋涉,穿越了数千公里的冰雪荒原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位于加拿大努纳武特地区,巴芬岛附近的一处偏僻峡湾。

短波电台里的信号,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

峡湾的尽头,被巨大的冰川覆盖。但在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岩壁下,他们发现了一个被冰雪半掩盖着的、巨大的人造金属闸门。

闸门上,刻着一个复杂的标志——一个环绕着地球的方舟。

标志下面,有一行小字:

“Perfer et obdura; dolor hic tibi proderit olim.”
(坚持和忍耐;现在的痛苦,将来对你必有好处。——奥维德)

他们找到了。

方舟计划。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当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通过无线电发出了识别信号后,那扇沉重的、覆盖着冰霜的金属闸门,在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地,向他们打开了。

门后,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通道,和温暖的、洁净的空气。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通道的尽头,看着他们这群衣衫褴褛、如同野人般的幸存者,脸上露出了震惊而复杂的表情。

陈岩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回头望了一眼。

外面,是无尽的、灰色的天空,和被冰雪覆盖的死寂世界。

那是长夜。

而门里,是光,是温暖,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微弱的脉搏。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五年后。方舟基地。

陈岩站在巨大的穹顶观测窗前,凝望着窗外的世界。

外面依旧是冰天雪地。天空的颜色从五年前的深灰色,变成了如今的淡灰色,偶尔,在天气极好的时候,甚至能透出一点点稀薄的、病态的蓝色。科学家们说,平流层的火山灰正在缓慢沉降,或许再过一个世纪,人们就能重新看到蔚蓝的天空。

一个世纪。对个人来说,是一生;对文明来说,只是一瞬。

“方舟”基地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庞大。这是一个建在山体内部的巨大地下城,依靠地热和一座小型核反应堆提供能源。这里有一个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可以种植农作物,养殖牲畜。它储存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物种的基因样本,以及人类文明所有的知识数据。

这里生活着大约五千人。大部分是在灾难发生前,就被秘密转移到这里的各国顶尖科学家、工程师和他们的家人。陈岩他们这批从地面上“回归”的幸众,是极少数的例外。

他们带来了地面世界的真实情况,带来了宝贵的、在末日中磨砺出的生存经验。他们的到来,为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世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陈岩成了这里天文和地球物理观测小组的负责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监测着地球的“病情”——大气成分、地表温度、地质活动……同时,他也用基地里那台强大的射电望远镜,继续着他对宇宙的探索。

他不再只是亲吻一颗恒星。他倾听着整个宇宙的声音,试图在无垠的黑暗中,为人类寻找一个新的坐标。

汉娜成了农业区的负责人。她带领着团队,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着能够在低光照、低温环境下生长的“新世界”作物。他们的成果,将是未来人类重返地面时,赖以生存的基石。

生活在平稳和秩序中继续。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们是幸存者,也是背负着整个文明重量的守墓人。

这天是安安的十二岁生日。

陈岩走过长长的、明亮的通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很温馨。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画,画的是一片蓝色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坐在桌前,专注地看着一个平板电脑。她就是安安。

陈...不,安安不是陈岩的亲生女儿。

她是另一位在“方舟”里出生的孩子。她的父母,一对优秀的生物学家,在一次外出执行科考任务时,遭遇冰裂,不幸遇难。陈岩收养了她。

他给她取名“安安”,并把那个他背负了一路的、属于另一个安安的相框,交给了她。他把自己对女儿所有的思念和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新的安安身上。

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到那个位于太平洋彼岸的家了。那个家,那个有着他亲生女儿的城市,很可能早就在海啸、饥荒和混乱中,化为了尘埃。

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安安。

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但他把这份痛,转化成了一种更广博的责任。

他要为这个新的安安,为“方舟”里所有的孩子,守护住一个未来。

“爸爸。”小安安抬起头,看到了陈岩。她跑过来,抱住了他。

“生日快乐,我的小星星。”陈岩微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送给安安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用废旧零件组装起来的万花筒。

“这是什么?”安安好奇地问。

“你把它对着光看。”

安安把万花筒凑到眼前,对着灯光。五彩斑斓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立刻充满了她的视野。她发出了惊喜的赞叹声。

“真漂亮!”

“我们曾经的世界,比这个漂亮一万倍。”陈岩轻声说,“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森林,还有金色的向日葵,就像你画里的那样。”

“那我们以后还能看到吗?”安安问,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陈岩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

“一定能。但需要我们一起去努力,去建设。你们这一代人,就是新世界的种子。长夜已经过去太久了,黎明,总会到来的。”

他牵着安安的手,带她来到那个巨大的穹顶观测窗前。

窗外,冰原之上,一轮惨白的太阳,正无力地挂在灰色的天幕上。它依旧寒冷,依旧黯淡。

但它毕竟是一轮太阳。

它就在那里,顽强地存在着。

陈岩抱着安安,父女俩静静地看着窗外。在他的心里,他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过去的、不同时空的声音。

伊芙琳在说:“……就像一个新的创世纪。”
马库斯在喊:“活下去!”
汉娜在低语:“我们是园丁,守护着种子。”

而那个他永远失去的女儿,正在视频的那一头,用稚嫩的声音问他:“爸爸,海是什么样子的?”

陈岩的眼睛湿润了。他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女孩。

长夜还没有结束。人类的苦难也远未终结。未来的道路,依旧充满了荆棘和未知。

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星空的璀璨;只要还有一颗心,向往着那片蓝色的海洋;只要还有一双小小的眼睛,能从万花筒的碎片中,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那么,希望就不会熄灭。

长夜的尽头,终将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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