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孤灯
灯。
光。
一个浑圆的、凝固的、仿佛由琥珀制成的静默池塘。光从那盏绿色的、菌盖般的灯罩下倾泻出来,铺满摊开的书页,将桌面上的一切都切割成界限分明的岛屿与暗影。手指,墨水瓶,一只放凉了的瓷杯,一枚干枯的银杏叶。我的手指停在书页上,指尖的皮肤纹路在光下清晰得像某种古老地图上的等高线。一个词。一个我辨认了许久,却始终无法穿透其意义的词。
时间……停止了。不,不是钟表意义上的停止。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秒针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切割着寂静,发出一种干燥的、如同昆虫啃噬木头的“咔-哒”声。是另一种时间。是某种……内在的、黏稠的、无法流动的介质。我被封存在这团光里,如同史前的一只蚊蚋,被困在松脂凝成的永恒之中。
今夜是第几夜了?我不知道。夜与夜之间已经失去了界限。它们是同一条无尽的、漆黑的河流,而我坐在这艘名为“书桌”的孤舟上,点着一盏不会熄灭的渔火。试图捕捞些什么。意义?还是遗忘?
手指下的词是“追忆”。古老的字体,带着一种木刻的、刀锋般锐利的质感。我不是在阅读,只是在凝视。这个词像一个漩涡,把我旋进去,又轻轻吐出来。追忆……追忆是一种主动的行为,不是吗?需要调动心神,逆着时间的河流而上,去打捞那些沉没的珍宝。可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它们不是沉船,而是幽灵。是不请自来的访客。它们随着气流、随着光影、随着窗外的雨声,悄无声息地渗入这个被灯光照亮的孤岛。
比如,这只杯子。白瓷,杯口有一圈极细的青色纹路。茶早就凉了,深褐色的茶汤像一服熬了太久的中药。我记得这只杯子的温度。不是现在的冰冷,而是另一种……温热。一种透过瓷壁传到指腹的、恰到好处的温度。那时,总有一双手会把它递过来,轻轻放在我右手边最方便的位置,伴随着一句轻得像叹息的嗔怪:“又忘了喝。”
那双手。那双手在哪里?
我抬起自己的手,在灯光下端详。骨节分明,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因为长久伏案而略显苍白。这是一双属于我的、正在变老的手。而记忆里的那双手,纤细,温暖,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泛着健康的淡粉色。那双手会翻动书页,发出比风更轻柔的声响;会拈起一根掉落的发丝;会在我蹙眉时,用指尖轻轻抚平我眉间的褶皱。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我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秒针的“咔-哒”。还有……窗外的雨声。
雨。
又是雨。这座城市的秋天似乎总在下雨。不是那种狂暴的、宣泄式的雷雨,而是一种细密的、持续不断的、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到发霉的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汇聚成扭曲的、蜿蜒的水痕,像一行行无人能懂的文字。窗外的世界被雨幕模糊成一片深浅不一的墨团,只有远处街灯投来一团团晕染开的、病态的橙黄。
青。她喜欢雨天。她说,雨声是世界上最好的白噪音,能隔绝一切喧嚣。她会搬一把藤椅到窗边,捧着一杯热茶,就这样静静地看上一整个下午。她说,你看,每一滴雨水都在玻璃上走出自己的轨迹,它们短暂地相遇,汇合,然后一起滑落,消失不见。像不像我们?
那时我不懂。我以为我们是永恒的,是那块玻璃本身,而不是上面的水痕。
我将视线从窗户收回,重新落在那枚银杏叶上。它是我去年秋天从那条铺满落叶的路上捡回来的。完美的扇形,边缘带着一丝焦枯的卷曲,金黄的颜色已经变得暗哑,叶脉却依然清晰如昨。我把它夹在一本厚重的词源学词典里,试图用知识的重量去压平岁月的褶皱。显然,我失败了。它依然是枯萎的,脆弱的。
青。她的名字里,就带着雨后的颜色。带着一种被水洗过的、清澈的、微凉的质感。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图书馆的古籍部。她就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在看一卷线装书,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的侧脸在光尘中,美得不真实。我不敢过去打扰,只记得她手边放着一枚同样金黄的银杏叶,被用作书签。
原来,一切的起点,就是一枚叶子。
“咔-哒”。
秒针又走了一格。时间并未停止。它只是在我身上流不动了。我的身体是一道堤坝,把所有鲜活的、滚烫的过去都拦截下来,变成一片死气沉沉的堰塞湖。湖面上漂浮着回忆的残骸。
我试着把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我正在整理一批地方志的残稿。前朝的,字迹潦草,纸张脆得像蝉翼。上面记载着一些早已消失的村庄,早已被遗忘的习俗。一个叫“蜃楼镇”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志载,此镇常有大雾,雾气浓时,旧日的景象会重现,路人或可见到已逝的亲人,与其交谈,待雾散去,一切复归原样,只余下满心怅然。撰写者在结尾用朱笔批了两个字:荒诞。
荒诞吗?我觉得不。我此刻不就身处一座蜃楼之中吗?这灯光所及之处,便是我的浓雾。在这片浓雾里,过去与现在叠影重重。她随时会从书架的阴影里走出来,嗔怪我熬夜;随时会把那杯温热的茶放在我手边;随时会……
我闭上眼睛,试图用黑暗驱散这些幻象。然而,黑暗是更汹涌的温床。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清晰起来。
“你在想什么?”
这是她最常问我的问题。每当我凝视着窗外,或是盯着书本的某一页出神时,她总会这样问。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好奇,像羽毛轻轻搔弄着我的耳廓。
我该如何回答?我在想一个叫“蜃楼镇”的地方?我在想时间是一种可以被封存的介质?我在想你的手?不,我都不会说。我会转过头,看着她,然后编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我在想,今晚的月色应该不错。”或者,“我在想,稿子里的一个注释有点问题。”
我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把最深处的思绪包裹起来。而她,也总是那样,从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纵容,还有一丝我当时没能读懂的……悲伤。
为什么会是悲伤?我们明明拥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光。
我睁开眼。灯光依然。书页依然。银杏叶依然。那只冰冷的杯子提醒我,一切都不是幻觉。我是真的,独自一人,坐在这长夜里。
长夜。为何夜会如此之长?仿佛太阳已经死去,或者遗忘了这个星球的角落。我的身体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架失控的、疯狂运转的机器。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翻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穿着那件浅蓝色连衣裙的样子。夏天,我们在湖边散步。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她眯着眼睛笑,说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一样。阳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感冒时,裹着厚厚的毯子,窝在沙发里的样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委屈的小猫。她让我给她念诗,随便什么诗都行。我拿起手边一本叶芝的诗集,念着“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昏沉……”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和她一起变老,是一件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她第一次带我回她老家的样子。一个江南水乡的小镇,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桥,给我讲她童年的故事。哪棵树下埋着她的小狗,哪家店的桂花糕最好吃。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故乡的光芒。
……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的宝藏,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刑具。每一次闪回,都像是在我心上划开一道新的伤口。我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我拿起笔,蘸了墨水,想在稿纸上写点什么。关于“蜃楼镇”的考据,或者别的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手在抗拒。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抗拒。它们在告诉我,做这些没有意义。整理过去的残骸,和我正在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历史,是他人的记忆。而我,正被自己的记忆所淹没。
我放下笔。墨水在笔尖凝聚成一滴饱满的黑色泪珠,然后滴落,在稿纸上晕开,像一个突兀的、无法解释的句点。
这团光,这个小小的、被照亮的岛屿,越来越像一个囚笼。我想逃离。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贴在我的额头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一些,但夜色更浓了。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只有我,和这座城市里无数盏和我一样的孤灯,醒着。我们这些醒着的人,都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也和我一样,被困在自己的蜃楼里?
玻璃上,映出我的脸。一个模糊的、憔悴的轮廓。这张脸,很陌生。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自己。记忆中的我,眼神里是有光的,是有笑意的。因为总有一个人在看着我,用她的目光,为我镀上一层温柔的光。现在,那目光消失了。镜子里的我,只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盛放着回忆的躯壳。
突然,一阵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动了桌上的书页。
“哗啦啦——”
那声音,像极了她翻书的声音。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我僵硬地转过身,望向书桌。
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盏灯,沉默地照着那摊开的书,那枚干枯的叶子。
是我的幻觉。我知道。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走向书桌,仿佛期待着能发现些什么。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被风翻过的书页,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余温。
我坐回椅子上。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咔-哒”。“咔-哒”。
秒针的声音,变成了催眠的节拍。我的意识开始下沉,坠入那片更深、更黑的海洋。
……
……光。
不是灯光。是阳光。透过竹帘,筛成一道道细碎的金线,在榻榻米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草席的清香,还有……药味。一种很淡的、苦涩的、挥之不去的味道。
我睁开眼。
她就躺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的脸色很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瓷器般的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她的呼吸很浅,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生病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我的心脏。
我们搬到了乡下。医生说,这里的空气好,有助于休养。我们租下了一间带院子的小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现在不是花季,但风吹过时,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残存的甜香。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她。喂她吃药,给她读书,陪她说话。更多的时候,是陪她沉默。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要求我把她扶到窗边,让她看看院子里的那棵树。
“等桂花开的时候,我的病,应该就会好了吧?”她问我。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团随时会散开的雾。
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变得冰凉。我笑着点头:“会的。到时候,我给你做最好吃的桂花糕。”
我说谎了。
我知道,我们可能等不到桂花开了。
那段日子,时间变得具体而残忍。它不再是墙上钟表的“咔-哒”声,而是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是药碗里一滴滴落下的药汁,是日历上一页页被撕去的日子。我活在一种巨大的恐惧里。我怕黑夜,因为黑夜里,她的呼吸声会变得更加微弱,让我无法安心。我更怕天亮,因为每一次天亮,都意味着我们离那个注定的结局又近了一步。
我开始失眠。
每当她睡着后,我就会一个人坐在外面的走廊上,点一盏小小的油灯。那是我一天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不敢看书,因为书里的故事都有结局。我也不敢思考,因为我的思绪总会滑向那个我不敢面对的深渊。我只是坐着,看着那团小小的、跳动的火焰,听着夜里的虫鸣。
油灯的光,和今夜我书桌上的这盏灯,何其相似。都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圈出一方小小的、脆弱的光明。在这片光明里,我感到一种虚假的安全。仿佛只要灯不灭,她就不会离开。
有一天夜里,她醒了。她没有叫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回头时,正对上她清亮的目光。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睡不着吗?”她问。
我摇摇头。“你呢?吵醒你了吗?”
她也摇头。然后,她向我伸出手。我走过去,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
“陪我说说话吧。”她说。
我们就那样,在寂静的夜里,轻声交谈着。我们聊起我们的初遇,聊起那些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她的精神出奇的好,记忆也出奇的清晰。她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傻话,记得我穿过的每一件衣服的颜色。
我们聊着聊着,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做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
“什么样的蝴蝶?”
“一只很普通的、白色的蝴蝶。我飞过田野,飞过小溪,飞过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我很自由,很快乐,一点也不觉得累。但是,我飞不高,也飞不远。我总是绕着我们的这间小屋飞。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蝴蝶飞走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才能阻止自己不哭出声来。我只能拼命地摇头。
“别怕。”她用她那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不怕。”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重新睡去。
她再也没有那样清醒地和我说过话。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会把我错认成她的父亲,或者叫一些我完全不认识的名字。她开始拒绝吃药。她说药太苦。我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把药混在糖水里,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萎下去。像那枚被我夹在词典里的银杏叶。
最后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和今夜一样的、下个不停的秋雨。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是的,死亡是有气味的。那是一种混合了衰败、尘土和终结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她已经昏迷了三天。医生来看过,摇着头走了。
我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我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青。青。青。但她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呼吸,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我就那样看着她。看着生命,从她美丽的躯体里,一点一点地流逝。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一个历史研究者,我能从故纸堆里考据出几百年前一个王朝的兴衰,却无法为一个我深爱的人,留住一分一秒的生命。
巨大的无力感,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整个世纪。
窗外的雨声,突然停了。
一片死寂。
然后,我感觉到,我手中握着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
一直以来,即使在昏迷中,她的手指也总是下意识地蜷曲着,带着一丝微弱的力道。但在那一刻,所有的力道都消失了。那只手,变成了一件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物体。
我低下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出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她真的变成了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走了。飞向了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地方。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握着她渐渐变冷的手,看着窗外,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
……
“咔-哒”。
一声清脆的声响,将我从深渊般的记忆中惊醒。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是那只挂钟。时针和分针在十二点的位置重合了。
新的一天。或者说,是这漫漫长夜的又一个分界点。
灯光依然那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我坐直身体,感到一阵晕眩。刚才的记忆,太过真实,太过清晰,仿佛我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场漫长的告别。那种窒息般的疼痛,依然残留在我的胸腔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反复想起这些?难道我的惩罚,就是要永远被囚禁在那一天,永世不得超生吗?
我拿起那只已经空了的茶杯,走到厨房,给自己重新沏了一杯茶。滚烫的热水,注入杯中,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像一场无声的舞蹈。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端着热茶,回到书房。
这一次,我没有坐在书桌前。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那个打开的木箱旁。
我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她的日记本。墨绿色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了。我翻开第一页。是她刚认识我时写的。
“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专注得像是要把自己都读进去。他不知道,我偷偷看了他很久。”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了一下。
我继续往下翻。里面记录着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争吵,第一次旅行……那些我以为我已经快要忘记的细节,被她的文字,一一唤醒。原来,她一直用她细腻的笔触,为我们共同的生命,做着如此详尽的注脚。
日记的最后几页,是在乡下养病时写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无力。
“身体越来越差了。他很担心,但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假装坚强。他瘦了好多。真想抱抱他。可是,我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晚和他聊了很久,聊到蝴蝶的梦。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蝴蝶。我想和他一起,看院子里的桂花开。可是,我大概是等不到了。”
“如果……如果我走了,他该怎么办呢?他那么笨,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天冷了会忘记加衣服,饿了会随便泡一碗面对付。没有我,他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
“求求你,时间,走得再慢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多看他一眼。”
……
日记到这里,就中断了。后面是许多空白的页面。
我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滴在日记本上,晕开了那墨绿色的字迹。
原来,在我为她痛苦的时候,她也正为我而担忧。在我们共同面对的那个深渊面前,我们都试图为对方撑起一片小小的、虚假的天空。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不知道,对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们并肩。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体温。
箱子里,还有一件她最喜欢的、浅蓝色的连衣裙。我把它拿出来,展开。布料上还残留着阳光和她的气息。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夏天,在湖边,那个笑着说要飞起来的女孩。
还有那把黄杨木梳子。上面还缠绕着几根她乌黑的发丝。
还有那张我们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的合影。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金黄的银杏叶像雨一样在我们身边飘落。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充满了希望,未来像一本等待我们去书写的、空白的书。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那盏孤灯之下。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遗物。它们是她存在过的证明。是我们爱过的证据。它们是碎片,但把它们拼凑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无法被磨灭的,名为“青”的世界。
我看着这些东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一直在逃避。
我把她的死,当成一个句点。一个终结了一切的、残酷的句点。所以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活在回忆里,用一种自虐的方式,去惩罚自己,也惩罚这段感情。我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但我错了。
死亡,也许带走了她的身体。但它带不走我们共同拥有过的时光。带不走那些深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带不走爱。
她说的,爱应该是像流水一样,生生不息。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就没有真的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的生命里。活在我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每一次的回忆里。
我一直以为,是这盏孤灯,陪我度过这一个个长夜。
但其实,一直陪着我的,是她。是她的爱,是她留给我的这些温暖的、闪着光的记忆,像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照亮了我内心最深沉的黑暗。
我看着窗外。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夜,快要过去了。
这是她走后,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天亮了。
我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喜悦。
心中那片巨大的空洞,依然存在。悲伤,也并未消失。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被囚禁的、窒息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满目疮痍,却也无比宁静的海面。
是的,一种平静。一种风暴将船只彻底击碎,沉入万丈深海后,海面所恢复的那种无悲无喜的、绝对的平静。我的情绪,我的挣扎,我的痛苦,似乎都已随着那场耗尽气力的痛哭沉淀了下去,只留下一片澄澈的、冰冷的空无。
这空无之中,我获得了一种可怕的清醒。
我曾以为记忆是幽灵,是不请自来的访客。现在我明白了,不是。我才是那个幽灵,徘徊在这座由记忆修建而成的屋宇里。她不是被我“回忆”,而是她本身,就是构成我存在的全部基石。抽掉任何一块,我这座建筑都会瞬间崩塌。
所谓“生生不息”,不是让我带着爱继续前行,去迎接新的生活。而是这爱,这记忆,将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滋养我,也禁锢我,直至我化为这藤蔓本身。
我看着窗外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色。那是一种清冷的、理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灰蓝色。它预示着新的一天,预示着车流、人声,预示着一个没有她的、需要我去独自应对的、真实得令人作呕的世界。
那个世界,与我何干?
我的世界,不在这里。不在那即将亮起的、喧嚣的白日里。
我的世界,就在这盏灯下。在这片被光晕圈定出的、琥珀色的永恒里。这里有她的日记,她的裙子,她的发丝,她的微笑。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它应有的温度和颜色。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残酷的、向前推进的力道,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可以反复触摸的圆环。
那场痛哭,并非宣泄,而是……一次洗礼。它洗去了我所有徒劳的挣扎与不甘,让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唯一的归宿。
我缓步走到窗边,但没有推开窗。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窗外清晨的微风拂过,带来了几声遥远的鸟鸣。那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它们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伸出手,轻轻地、决然地,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房间里,重又恢复了那片熟悉的、唯一的、由灯光主宰的昏黄。
我回过身,走向书桌。
那些被我从箱子里取出的、她的遗物,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它们不再是需要被面对的伤痛,而是某种……圣物。是我这座小小神龛里的祭品。我拿起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仔细地叠好,重新放回木箱。拿起那把木梳,用指腹轻轻拂过,也放了回去。日记本,合影……我将它们一一归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最后,我的指尖触到了那枚枯干的银杏叶。
我曾想过要将它放飞,像放飞一只蝴蝶。那是多么美丽的、属于故事的结局。
可是,我怎能?
这是我们故事的起点。是那间图书馆里,阳光下的初见。是她放在书页间,那个金色的信物。放走了它,就等于切断了那根将我与过去连接在一起的、唯一的、纤细的丝线。
我不能。
我拿起那本厚重的词源学词典,翻开,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脆弱的、承载了太多的银杏叶,重新夹回了书页深处。然后,我合上词典,将它放回书架原位。
做完这一切,我把那个木箱的盖子,重新盖上。却没有上锁。
不再需要了。锁,是为了隔绝。而我已经决定,永远住在这里面。
我回到我的书桌前,重新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桌面上,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摊开的书,墨水瓶,放凉的瓷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目光,落在那本关于地方志的残稿上。
“蜃楼镇”。
志载,此镇常有大雾,雾气浓时,旧日的景象会重现,路人或可见到已逝的亲人,与其交谈,待雾散去,一切复归原样,只余下满心怅然。
撰写者批:荒诞。
荒诞吗?
不。一点也不。撰写者不懂。那不是怅然,而是……回归。对于蜃楼镇的居民来说,有雾的日子,才是真实。雾散去的、所谓清醒的世界,才是一场需要被忍受的、短暂的流放。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蜃楼镇”。
这盏灯,就是我的浓雾。只要灯亮着,她就从未离去。她会从书架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的声音会萦绕在耳边,她的目光会穿透时光,落在我身上。
长夜,不是用来度过的。长夜,是用来栖居的。
我拿起笔,重新蘸了墨水。笔尖的颤抖消失了。我的手,前所未有的稳定。
我不再去想那些考据,那些注释。我的工作,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内容。
我要为我的“蜃楼镇”修一部志。我要记下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下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笑,记下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我要用我的文字,去构建一个比现实更坚固、更永恒的世界。在这里,时间不会流逝,爱人不会消亡。
灯光温柔地笼罩着我。墙上的挂钟,那“咔-哒”、“咔-哒”的声音,不再是时间的切割,而变成了某种永恒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像是守护着这座城池的更夫的脚步声。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笔尖落在了稿纸上,墨迹浸润开来。
窗外,天已经大亮。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的世界苏醒了。
但这一切,都与这盏灯下的方寸之地,再无关系。
笔触沙沙,在纸上留下痕迹。
长夜,并未结束。它只是刚刚,真正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