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我
凌晨两点十七分。这该死的时间点,像凝固的琥珀,把一切都封死在令人窒息的粘稠里。
走廊尽头那盏永远半死不活的水房灯,把昏黄的光晕虚弱地泼洒在309寝室紧闭的门缝底下,在地板上涂抹出一道狭窄、病态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体:廉价洗发水残留的甜腻、女生寝室特有的、若有若无的汗味和护肤品香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老楼砖缝和木质床架深处的霉腐气息,像是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腐烂、发酵。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墨黑,偶尔有风贼一样溜过窗框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短暂地打破死寂,随即又被更庞大的、令人耳膜发胀的静默吞没。
值夜的人是我,林晚。单人椅的硬木硌得我尾椎骨生疼,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骨骼摩擦的轻微酸响。另外三张床铺上的呼吸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周婷的呼吸短促、略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像她白天说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腔调;沈薇的呼吸最轻、最匀,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疏离;而陈悦……陈悦的呼吸声则带着一种轻微的、不规则的颤抖,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安稳,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抽气。
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裸露在短袖睡衣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寝室里并不冷,但这股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阴气。就在我试图把椅子挪得更靠近那点可怜的门缝光带时——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粘稠的寂静。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倒灌回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是谁?宿管阿姨?不可能,这个点查寝是违反校规的。其他寝室的人?更荒谬,谁会在这时候串门?
笃笃笃。
又来了。这次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迟疑?或者说,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关节叩击在老旧木门板上的声音,闷闷的,却直直撞进我的耳膜深处。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踮起脚尖,像只受惊的猫一样,无声地挪到门后。冰凉的木门板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寒意,刺激得我皮肤又是一阵战栗。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我强迫自己冷静,将右眼死死地贴在冰冷的猫眼上。
猫眼外面,是走廊被扭曲的视野。那盏水房灯昏黄的光晕在鱼眼镜片的效果下,被拉成一条狭长、诡异的隧道,尽头是模糊变形的墙壁。光线很暗,大部分区域都沉在浓墨般的阴影里。
没有人影。空荡荡的,只有那条被拉长的光带,像通往异世界的入口。
是错觉?还是哪个家伙的恶作剧?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丝,准备离开猫眼时——
一张脸,毫无预兆地、瞬间填满了整个猫眼的视野!
“啊!”
一声短促的、几乎被扼死在喉咙里的惊叫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我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剧烈的撞击痛楚瞬间传遍全身。
那感觉……太诡异了。不是因为突然出现的脸,而是因为……那张脸!那张脸太熟悉了!那是我!是林晚的脸!
猫眼扭曲的视野里,那张脸被放大了,变形得有些滑稽,但那双眼睛,那眉毛的弧度,那微微下撇的嘴角……每一个细节,都在疯狂叫嚣着同一个信息:那就是我!
可那张属于“我”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惧和绝望的哀戚,嘴唇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弧度向下撇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眼泪——或者说是某种类似眼泪的液体,在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打转,让那双本该是我自己的眼睛,显得空洞又陌生,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更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张脸的主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清晰地钻了进来,带着一种被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
“开门啊……林晚……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外面……外面好冷啊……”
那声音!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绝不会认错!可这声音里蕴含的恐惧和哀求,是我从未发出过的!它在模仿我,却又扭曲了我!
“呜……真的好冷……骨头都在疼……林晚……开门啊……救救我……”
那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令人心碎的哭音,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门板在轻微地震动,似乎外面那个顶着我的脸、用我的声音哭求的东西,正用额头抵着门,一下一下,无力地撞击着。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第二声尖叫。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滑腻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剧痛。
“唔……怎么了?”
“谁在吵?”
“林晚?出什么事了?”
敲门声和我的那声短促惊叫,终于还是惊醒了另外三人。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响起,周婷带着浓浓睡意的、不耐烦的质问最先响起,接着是沈薇略显清冷的询问,最后是陈悦带着浓重鼻音、明显被吓到的声音。
“外面……”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外面……有人……在敲门……”
“谁啊?有病啊大半夜的!”周婷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翻身坐起,伸手就去摸床头的开关。啪嗒一声,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骤然亮起,瞬间驱散了寝室里原本暧昧的昏暗。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所有人都不适地眯起了眼。
“说是……说是……”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火炭,“说是……我……”
就在这时,门外那个东西仿佛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激到了,敲击声猛地变得急促、狂暴起来!
咚!咚!咚!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变成了沉闷的、带着绝望力道的撞击。整个老旧的木门都在震动,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撞击声的,是那“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哭腔尖锐得几乎撕裂耳膜:
“开门!开门啊!林晚!周婷!沈薇!陈悦!开门!求求你们!它要来了!它来了!好冷!冻死我了!开门啊——!”
那声音凄厉绝望,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深夜走廊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我们的耳朵,激起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它不再仅仅模仿我,它喊出了寝室里所有人的名字!
“我的天……”陈悦吓得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来,被子滑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周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开灯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不耐烦的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和茫然。她下意识地看向我,似乎在确认门外那个东西喊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沈薇的反应最快,也最直接。她几乎是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几步就冲到了门边,伸手就要去拧那老式的、冰冷的门把手!
“等等!沈薇!不能开!”我的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中炸开一团白光,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沈薇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却异常冰凉。被我抓住的瞬间,她猛地回头,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灯光,也映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林晚!你疯了吗?!”沈薇用力挣扎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没听见吗?!外面有人在求救!有人在喊冷!可能是哪个同学出事了!这么冷的天,冻在外面会出人命的!放开我!”
她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冰冷的门把手就在她另一只手的指尖下方几厘米处,反射着惨白的光。
“不是人!外面那个……不是人!”我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甲也深深陷进去,身体因为对抗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相信我!沈薇!相信我一次!别开!不能开!它……它在学我的声音!它刚才在猫眼里……是我的脸!它想骗我们开门!”
我的语无伦次和眼神里的疯狂似乎震慑住了沈薇,她挣扎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猫眼。
门外的撞击和哭喊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绝望。
“它来了!它就在后面!我看得见!影子!好大的影子!救命!开门啊——!冻死了!要冻死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扭曲感,仿佛真的有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恐怖之物正在逼近门外那个哭喊的“人”。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从门缝底下、从门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寝室里明明开着灯,开着暖气,温度却以可以感知的速度在下降。裸露的皮肤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呼吸间带出的白气变得清晰可见。
这突如其来的、不正常的寒冷,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周婷头上。她脸上的惊疑瞬间被惊惧取代,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顾不上凉,几步冲到门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林晚说的是真的!温度……温度在降!不对劲!绝对不对劲!沈薇!别开!”
陈悦裹着被子缩在床角,牙齿咯咯作响,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已经完全吓傻了。
沈薇的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变得极其难看。她看看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又看看周婷惊惶失措的表情,再感受着那无孔不入的、越来越重的寒意,还有门外那一声声用我的声音喊出的、歇斯底里的求救……她的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最终,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抓住门把的手,终于一点点、极其不甘地松开了。她猛地抽回被我抓住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
她退后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那是一种无声的崩溃和巨大的后怕。
“不开……不开门……”陈悦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我们四个人,周婷脸色惨白地站着,身体紧绷如弓;沈薇蜷缩在地,无声地颤抖;陈悦裹着被子,像一团瑟瑟发抖的阴影;我则背靠着门,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心脏仍在疯狂跳动。
门外,那个“我”的哭喊和撞击,在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渐渐变得微弱下去。声音里的绝望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机械的重复:
“开门……开门……冷……好冷……”
撞击的力道也变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轻叩,最后,彻底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我们四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那无孔不入的、砭人肌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每一个角落,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没人说话。没人敢动。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像垂死者的叹息。
这一夜,309寝室的灯,再也没有熄灭过。
第二天,压抑如同沉重的铅块,塞满了寝室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提起昨晚的敲门声,仿佛那是一场集体臆造的噩梦。但沉默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昭示着那场恐怖的真实性。
洗漱间冰冷的水龙头下,我们机械地洗漱。镜子里映出的四张脸,无一例外地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水流哗哗作响,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偶尔的目光碰撞,都像触电般飞快地移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猜疑。
周婷用力地搓着脸,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沈薇则异常沉默,只是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纤细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陈悦一直低着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
早餐在食堂里味同嚼蜡。平日里喧闹的大厅此刻只回响着餐具碰撞的冰冷脆响,还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我们四人坐在一起,却形同陌路。周婷几次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我们,最终只是烦躁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的稀饭。沈薇小口地吃着馒头,动作僵硬,眼神没有焦点。陈悦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捧着温热的豆浆杯汲取那一点可怜的热量。
上午的课,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什么,声音像隔着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我的视线无数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又落回旁边空着的座位上——那是陈悦的位置。
她没来上课。
一开始是隐隐的不安。点名时,老师念到“陈悦”,无人应答,引来周围同学好奇的侧目。周婷在桌子下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我一下,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惊惶。沈薇也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空位,嘴唇抿得死紧。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昨晚陈悦那惊恐的呜咽声和门外凄厉的哭喊瞬间在耳边交织回响。
下课铃一响,我们几乎是同时冲出教室,顾不得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一路狂奔回宿舍楼。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推开309寝室门,里面空无一人。
陈悦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睡过。她的拖鞋整齐地摆在床下,书包还挂在床头的挂钩上。一切都像是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可就是这种虚假的“正常”,反而让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膨胀到顶点。
“陈悦?陈悦!”周婷声音发颤地喊了几声,声音在空荡的寝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找!分头找!”沈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她的脸色比早上更白了。
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宿舍楼里乱窜。水房、洗衣房、每一层的公共厕所、楼梯间……冰冷的水泥地映着我们仓惶的身影,空旷的回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推开一扇空荡的门,每一次面对无人的角落,那种冰冷的不安就加重一分。周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沈薇的嘴唇咬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的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昨晚猫眼里那张哭泣的“我”的脸,和此刻陈悦的失踪,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储物间……”我猛地停住脚步,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跃入脑海。那是一楼楼梯拐角后面一个堆放废弃桌椅和杂物的狭小房间,平时几乎没人去,门总是虚掩着,弥漫着一股灰尘和腐朽的气息。
我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里。越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就越发明显,仿佛那扇破旧的木门后面,藏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
周婷冲在最前面,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布满灰尘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灰尘和陈年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呛得我们剧烈咳嗽。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蒙尘的桌椅、破旧的水桶和拖把,光线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
周婷摸索着墙壁,啪嗒一声打开了那盏昏黄的、只有五瓦的白炽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我们三个人的动作,连同呼吸,都彻底凝固了。
就在那堆废弃桌椅的阴影里,在靠近冰冷水泥墙根的地方,蜷缩着一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影。
是陈悦。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双臂死死地抱着膝盖,头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头发。她的姿势僵硬得可怕,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就在她蜷缩的身体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那是她常用的那个,上面还贴着一个可爱的卡通贴纸。此刻,那个杯子的表面,竟然凝结了一层厚厚的、不透明的白霜!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正从杯口和杯身缓缓逸散出来,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液氮!
而陈悦裸露在睡衣外的手腕和小腿皮肤上,也覆盖着一层诡异的青白色,皮肤紧绷,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冻僵的蜡质光泽。
“陈……陈悦?”周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试探着向前挪了一小步。
没有任何反应。那个蜷缩的身影仿佛已经和这冰冷的杂物间融为一体。
沈薇的身体晃了一下,她猛地扶住旁边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才没有摔倒。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结霜的保温杯,又缓缓移向陈悦冻僵的身体,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我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幕和昨晚门外的哭喊——“外面好冷……冻死了……”——在脑海里疯狂重叠、撕裂。那彻骨的寒意不再仅仅来自感官,它直接穿透了皮肤、肌肉、骨骼,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
周婷终于鼓起勇气,踉跄着冲到陈悦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脖颈。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的瞬间,周婷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冷……好冷……没……没气了……”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彻底击垮了她。
沈薇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
我死死地盯着陈悦蜷缩的尸体,还有那个散发着寒气的保温杯。昨晚门外那个“我”绝望的哭喊声再次尖锐地在耳边炸响:“开门啊……外面好冷……冻死了……”
它说的“冷”,原来是真的。这足以瞬间冻毙一个人的寒冷,就来自我们身边,来自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而陈悦,她是在怎样极致的恐惧和寒冷中,独自一人蜷缩在这里,慢慢失去生命的?
“昨晚……”一个沙哑、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试探。是周婷,她瘫坐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眼睛却死死地、直勾勾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怀疑。
“林晚……”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昨晚……门外……门外那个……那个哭着喊冷的……真的……真的是你吗?”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穿了我。沈薇的啜泣声也骤然停住,她猛地转过身,那双红肿的眼睛也死死地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惧、怀疑、审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空气彻底凝固了,比储物间里的寒气更加刺骨。陈悦僵硬的尸体就在几步之外,无声地控诉着。而周婷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猛地剖开了昨夜那场恐怖事件后,一直压抑在我们心底、谁也不敢触碰的脓疮。
猜疑。
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猜疑。
“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周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皮肤。
“什么意思?”周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她挣扎着从冰冷的水泥地上爬起来,沾满灰尘的手指直直指向我的鼻子,“昨晚!只有你值夜!只有你最先听见敲门!只有你看到了猫眼里的人!你说那是你的脸!可我们谁也没看见!沈薇想去开门,是你拼命拦住了她!然后陈悦就……”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具蜷缩的、覆盖着青白寒霜的身体,声音因巨大的恐惧而扭曲,“她就不见了!就死在了这里!冻成了这样!”
她往前逼近一步,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被恐惧点燃的疯狂:“外面那么冷?冷到能冻死人?为什么我们都没事?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在你拦住沈薇不开门之后?那个在门外哭喊的……那个用你的声音喊冷的……到底是谁?!林晚,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是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巨大的冤屈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周婷你疯了?!我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它在猫眼里!是我的脸!它在学我!它想骗我们开门!”
“学你?”周婷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储物间里显得格外瘆人,“学得可真像啊!连我们都骗过去了?还是说……”她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沈薇,像是要寻找同盟,“沈薇!你也看到了!她当时那个样子!死死抓住你不让你开门!她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怕我们开了门,就发现外面那个……根本不是什么鬼东西?!”
沈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脸色比陈悦冻僵的皮肤好不了多少。她的目光在我和周婷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周婷的质问,无疑也将她推到了一个可怕的悬崖边。
“沈薇!”周婷厉声催促,“你说句话!昨晚是不是她拦着你?!是不是她反应最奇怪?!”
沈薇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恐惧,有怀疑,还有一种深重的、被欺骗的受伤感。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是……是她拦住了我……她当时……很害怕……很……坚决……”
最后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
“你听到了吗,林晚?”周婷像是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据,声音更加尖锐,带着一种扭曲的胜利感,“你那么害怕开门?为什么?因为外面那个,根本就是你自己?!你出去做了什么?陈悦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有!我没有!”我绝望地嘶喊,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委屈几乎将我撕裂。我看向沈薇,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可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答案。
“够了!”
一个冰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这场濒临失控的指控。宿管王阿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储物间门口,她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悲痛和一种深深的疲惫。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脸色煞白的校工。
王阿姨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个剑拔弩张、濒临崩溃的女孩,最后沉重地落在角落那具小小的、蜷缩的躯体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这房间里所有的寒意。
“都别吵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一样砸在我们心头,带着一种处理过无数麻烦后特有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现在!立刻!都跟我出去!这里……这里交给学校处理。你们三个……回寝室待着,哪里也不准去!等通知!”
她的目光严厉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尤其在周婷和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审视,也有深深的警告。在绝对的权威和眼前惨剧的双重压迫下,周婷那疯狂的指控火焰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不甘的余烬和更深的恐惧在她眼底闪烁。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身体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沈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默默地跟着王阿姨往外走,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塑。宿管和校工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处理现场,他们的动作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凝重而肃穆。当有人试图轻轻扳动陈悦僵硬的手臂时,那关节发出的细微“咔”声,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个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牢笼。
回到309寝室,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却无法隔绝那彻骨的寒意和无孔不入的恐惧。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亮了空荡荡的寝室,也照亮了陈悦那张叠得整整齐齐、却再也不会有人睡上去的床铺。她的书包还挂在床头挂钩上,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毛绒兔子挂件,随着关门的气流微微晃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沈薇直接瘫坐在她自己的床沿,双手紧紧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周婷则烦躁地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像一头困兽。她偶尔抬起头,那充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里面翻涌着怀疑、愤怒和一种无法消解的恐惧。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我们必须……”沈薇突然放下手,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冰凌划过玻璃,“我们必须定规矩。”
周婷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她。
“昨晚的事情,还有陈悦……”沈薇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那个名字本身都带着冰冷的刺痛,“证明了一点:外面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它会模仿我们,它会用我们的声音,甚至……可能用我们的样子,来骗我们开门。”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周婷,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所以,规则第一条:无论门外是谁在敲门,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听起来多么绝望、多么真实、多么像我们认识的人……绝对!绝对!不能开门!”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周婷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沈薇冰冷的目光制止了她。
“第二条,”沈薇继续道,语速加快,仿佛要将这规则刻进我们的骨髓里,“无论门外是谁在说话,无论他说得多么情真意切,无论他是否知道只有我们才知道的秘密……绝对!不能相信!一个字都不能信!那一定是它在模仿!在欺骗!目的只有一个——骗我们开门!”
她的话像冰冷的铁律,重重砸在死寂的空气中。周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却颓然地垂下手臂,算是默认。巨大的恐惧面前,任何分歧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看向我,眼神依旧复杂,但那份疯狂的指控暂时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戒备。
“第三条,”沈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值夜。至少两人一组,互相监督,互相证明。绝不能单独行动,绝不能落单。眼睛,必须时刻盯着门。”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冰冷而直接,没有丝毫温度:“林晚,今晚我和你值第一班。”
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安排。那眼神分明在说:我看住你,你也看住我。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猜疑的种子已经深种,沈薇的规则看似保护,实则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囚笼,将我们彼此隔绝在高墙之内。所谓的“互相监督”,不过是互相提防、互相证明对方“不是鬼”的残酷游戏。信任,在陈悦冰冷的尸体面前,已经彻底粉碎。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缓慢爬行。晚饭依旧食不知味。回到寝室,我们机械地洗漱,动作僵硬,眼神尽量避开彼此,也避开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空气里仿佛漂浮着陈悦最后留下的、带着寒气的恐惧粒子。
熄灯时间到了。
啪嗒。
开关被按下。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扭曲的轮廓。
我和沈薇并排坐在冰冷的门后。两张椅子挨得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与我如出一辙的紧张和寒意。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沉重而压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走廊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远处水龙头未拧紧的滴水声、风吹过窗缝的呜咽、甚至是我们自己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像鼓点一样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睡意和恐惧。沈薇坐在旁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一动不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高度集中的警惕。
周婷在床上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细微的动静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让我和沈薇都瞬间绷紧了身体。
就在周婷的翻身声平息下去不久——
笃。
一声轻微的、带着迟疑的敲门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我和沈薇的身体同时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来了!
笃笃。
又响了两声。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意味。
黑暗中,沈薇的手猛地伸过来,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僵硬,带着巨大的恐惧,抓得我生疼。她在提醒我,也在依靠我——或者说,依靠这规则下的“互相证明”。
我们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只有彼此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两只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紧接着,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恐惧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
“呜……开开门……求求你们……开开门好不好……”
是陈悦的声音!
那声音,那语调,那细微的停顿和抽泣……每一个细节都和陈悦生前一模一样!甚至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软糯的鼻音!
“里面……里面好黑……我好怕……呜呜呜……让我进去……求求你们了……”
“外面……外面好冷……和昨晚……昨晚储物间一样冷……冻得我骨头都在疼……呜呜呜……”
那声音断断续续,哭得肝肠寸断,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绝望的冰水,狠狠砸在门板上,也砸在我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沈薇抓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黑暗中,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陈悦的声音!她回来了?!不!不可能!她明明已经……那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带来更深的寒意。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婷也被惊醒了!
“谁……谁在外面?”周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惊惧,颤抖着问。
“是我……呜呜……周婷……是我啊……陈悦……”门外的声音立刻回应,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哭腔更重了,“周婷……开开门……求你了……我好冷……好害怕……里面是不是很暖和?让我进去吧……呜呜……”
“陈悦?!”周婷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诡异的动摇?她似乎猛地坐了起来,“你……你不是……”
“周婷!别信!”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巨大的恐惧让我不顾一切地打破了沉默,“规则!不能信!不能开门!那是假的!它在学陈悦!”
“假的?”周婷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恐惧,“声音!那是陈悦的声音!一模一样!林晚!你凭什么说是假的?!是不是你又在搞鬼?!”
“我没有!周婷你冷静点!”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陈悦!陈悦!”周婷却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冲着门外喊,“你……你怎么会在外面?储物间……你不是……”
“呜……我不知道……我醒过来……就在外面了……好黑……好冷……”门外的“陈悦”哭得更加凄惨,“周婷……我好想你……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就开一条缝……让我暖和一下……求你了……”
那声音里的哀求,那对温暖的渴望,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碎。黑暗中,我甚至能想象出陈悦生前那张总是带着点怯懦、此刻却写满恐惧和哀求的脸。
“周婷!别听!它在骗你开门!”沈薇也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一丝声音,她的嗓子完全哑了,带着破音,充满了惊恐,“想想陈悦!想想她是怎么……死的!想想那保温杯!想想那寒气!是它!是它干的!它在故技重施!”
“可……可是……”周婷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她显然被那熟悉的声音和凄惨的哀求动摇了,“那声音……太像了……万一……万一真的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对峙时刻,就在周婷的意志在规则和那“熟悉”的哀求之间剧烈摇摆、濒临崩溃的瞬间——
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突然从寝室内部响了起来。
冰冷、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戏谑的笑意。
那声音,赫然也是陈悦的声音!
“呵呵……”
一声短促的、冰冷的轻笑,如同毒蛇吐信,骤然撕裂了黑暗中的死寂。
我和沈薇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们猛地扭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黑暗中,周婷床铺的轮廓隐约可见,而在那床铺的下方,靠近地面的阴影里,似乎……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她撒谎。”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无误地来自寝室内部,来自那团床下的阴影!它用的是陈悦的声线,却带着一种我们从未在陈悦身上听到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冷漠和嘲弄。
“门外那个……是骗子。”
“我明明……一直在这里啊。”
那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仿佛刚刚睡醒的语调,甚至还夹杂着一声小小的、虚假的哈欠。
“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呢?”
“我好伤心啊……”
最后一句,那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黏腻的、如同毒液般的幽怨和……隐隐的威胁。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时间,空间,一切感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粉碎。
门外的“陈悦”还在凄厉地哭喊哀求,那声音撕心裂肺:“开门啊!周婷!沈薇!林晚!求求你们!它要过来了!我看见了!影子!好大的影子!救命!开门——!”
而门内,床下阴影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呵……又在骗人了。好吵。别信她……开门的话……会死的哦……”
两个“陈悦”!一个在门外哭喊求救,寒冷彻骨;一个在门内床下冷笑低语,幽怨如毒!
截然相反的指控!致命的二选一!
“啊——!!!!”
周婷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完全非人的尖叫!那尖叫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崩溃和无法承受的精神撕裂!她从床上猛地跳了下来,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
“谁?!到底是谁?!出来!滚出来!”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在黑暗中疯狂地摸索着墙壁,似乎想找到开关,又似乎想抓住那个床下的“东西”。
“周婷!别动!冷静!”沈薇也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完全破了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浮木。
“周婷……你在找我吗?”那个来自床下的、冰冷幽怨的“陈悦”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和……移动的窸窣声!仿佛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东西,正朝着周婷的方向……爬了过来!
“滚开!别过来!怪物!鬼啊——!”周婷彻底疯了,她尖叫着后退,身体重重撞在旁边的铁架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惧像海啸般淹没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沈薇抓着我手臂的力量大得可怕,我们两人在黑暗中紧紧靠在一起,像暴风雨中两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
门外是“陈悦”绝望的哭喊和猛烈的撞门声:“开门!开门啊!它进去了!它就在你们里面!快开门让我进去!救命——!”
门内是“陈悦”冰冷、黏腻的低语和越来越近的窸窣爬行声:“嘻嘻……她急了……别理她……靠近点……周婷……让我看看你……”
混乱!极致的混乱!声音从两个方向疯狂地撕扯着我们的神经!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或者……都是假的?!都是那东西的诡计?!
“开不开门?!”周婷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嚎和彻底的疯狂,她猛地转向我和沈薇的方向,在黑暗中嘶吼,“你们说!开不开?!信谁?!信门外那个快要被冻死的?!还是信床底下这个……这个爬过来的鬼东西?!”
她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们的灵魂上。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恐惧和撕裂的绝望!
“开不开?!说话啊!”周婷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朝着我们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黑暗中,她的身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开关声!
刺眼、惨白的日光灯光芒如同审判之剑,骤然劈开了浓稠的黑暗,将寝室里的一切都暴露在无情的强光之下!
是沈薇!在周婷扑过来的瞬间,她猛地挣脱了我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了墙边的开关!
光明驱散了黑暗,也瞬间凝固了所有疯狂的动作和声音。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门口,我和沈薇像两尊被冻僵的雕像,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强光刺激下,瞳孔收缩带来的刺痛感异常清晰。沈薇的手还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嵌进皮肉里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东西。
周婷僵在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扑过来的动作凝固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脸上还残留着刚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泪水冲刷出的道道痕迹。但此刻,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的茫然和巨大的空洞。灯光照亮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搐,那是一种精神被强行撕裂后尚未回神的麻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沉重。
然后,周婷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支撑她的那根无形的弦骤然崩断。她像一袋失去支撑的沉重沙包,软软地瘫倒在地,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她蜷缩起身体,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那不是哭泣,是某种更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抽搐和痉挛。她彻底崩溃了。
沈薇抓着我手臂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白色,微微弯曲着,无法完全伸直。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瘫倒在地、无声痉挛的周婷,死死地钉在周婷的床铺下方——那片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空无一物的冰冷水泥地。
她的嘴唇在颤抖,脸色白得像刷了一层劣质石灰,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无法理解的巨大困惑。
“没……没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刚才……明明……明明听到……她在那里……说话……爬……”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我,带着一种濒死的求助和无法言喻的惊骇:“林晚……你听到了……对不对?你也听到了!床底下……那个声音!陈悦的声音!说她在……一直都在里面!你听到了!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求证欲,仿佛我的确认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沈薇那双因为恐惧而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绝望,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
那来自床下的、冰冷幽怨的“陈悦”低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爬行声,绝不是幻觉!它如此真实地烙印在我的听觉神经上,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那……那它去哪了?!”沈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失控的边缘,“开灯……就没了?它……它怕光?还是……还是……”她的目光猛地扫视整个被惨白灯光照亮的寝室,眼神里的恐惧瞬间升级为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它……它还在这个房间里?!只是……只是我们看不见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和沈薇的心脏。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灯光不再是庇护,反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将我们和那个“看不见的东西”锁在了一起。它可能就在墙角,在床底,在我们身后……无声无息地窥伺着。
地上,周婷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她似乎被沈薇的话刺激到了,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板里去。
“规则……”沈薇突然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规则!我们的规则!不能开门!不能相信门外的声音!我们没开门!我们是对的!我们遵守了规则!”
她像是在对我强调,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眼神疯狂地闪烁着:“你看!门外的声音消失了!它骗不了我们!只要我们不开门!只要我们不信!它就进不来!它就伤害不了我们!规则是对的!规则保护了我们!”
她的逻辑在巨大的恐惧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仿佛只有死死抓住这三条用陈悦生命换来的冰冷铁律,才能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恐惧汪洋中找到一块立足的浮板。
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自我催眠,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规则?遵守了规则,门外那个“陈悦”的声音确实消失了。可门内呢?那个在床下低语、爬行的“陈悦”呢?规则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应对寝室内部出现的“它”!规则本身,真的能保护我们吗?还是说……它本身就是那东西游戏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但我没有说出口。此刻任何对规则的质疑,都可能成为压垮沈薇、甚至引爆周婷这颗定时炸弹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脆弱的同盟,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来自内外的双重恐怖夹击后,已经如同暴风雨中千疮百孔的破船,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
“对……规则……”我艰难地附和着,声音干涩无力,“我们……我们没开门。”
沈薇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眼神里的恐惧和警惕丝毫未减。她不再看周婷,而是死死地盯着寝室的门,仿佛那扇门随时会被再次敲响。
我们就这样,在惨白刺眼的灯光下,在周婷无声崩溃的抽搐旁,在看不见的威胁的阴影中,像两尊冰冷的石像,枯坐着,煎熬着。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神经的残酷凌迟。灯光的嗡嗡声,周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还有我们自己沉重的心跳,构成了这死寂牢笼里唯一的、令人发疯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墨黑天空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灰蒙蒙的亮意。那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灰蛇,爬进这个被灯光和恐惧统治了一夜的房间。
天,终于要亮了。
这微弱的光明,并没有带来丝毫温暖或希望,反而像一层冰冷的、死气沉沉的裹尸布,覆盖在一切之上。
宿管王阿姨那张刻板而疲惫的脸,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更加沟壑纵横。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校工,脸色同样凝重。当她的目光扫过瘫在地上、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眼神涣散的周婷,扫过我和沈薇那惨白如纸、布满血丝、写满极致恐惧的脸,还有那盏刺眼地亮了一整夜的日光灯时,她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疲惫。
她没有多问一句。没有问昨晚发生了什么,没有问灯为什么开着,没有问周婷为什么瘫在地上。她只是用那双看透太多麻烦的眼睛,在我们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
“收拾一下东西。”王阿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处理麻烦的公式化口吻,“学校安排了临时住处。这里……暂时不能住了。”
她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碎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能——309寝室,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它被污染了。被恐惧,被死亡,被那个模仿声音、无处不在的“东西”。
周婷被两个校工半扶半架地带走了。她像个提线木偶,眼神空洞,脚步虚浮,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所有的知觉和灵魂都留在了昨晚那场恐怖的撕裂中。
我和沈薇机械地收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物。动作僵硬麻木,彼此没有任何交流,眼神刻意避开对方,也避开那张属于陈悦的空床。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打开柜门,都感觉有冰冷的视线黏在背上,仿佛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正潜伏在某个角落,无声地嘲笑着我们的逃离。
新的“临时住处”位于宿舍楼另一翼的顶层尽头,是一个闲置的、堆放杂物的房间临时清理出来的。房间比309小得多,只有两张铁架床,墙壁斑驳,散发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唯一的窗户对着楼后荒废的小花园,视野被高大的、枝叶凋零的梧桐树遮挡了大半,光线昏暗。
这里没有暖气,只有一台老旧的、噪音巨大的电暖器在角落里徒劳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空气冰冷潮湿,寒意无孔不入,比309有过之而无不及。墙角堆着一些蒙尘的旧课桌椅和体育器材,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怪异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
这根本不像一个避难所,更像一个冰冷的、与世隔绝的囚笼。
沈薇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最里面那张床铺坐下,背对着我,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躲进巢穴的动物。她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冰墙。
我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靠近门边的另一张床上,冰冷的铁架透过薄薄的床垫传来寒意。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混合着后怕、恐惧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压垮。但我不敢睡。闭上眼睛,昨晚那来自门内门外的双重哭喊和低语,那冰冷的爬行声,周婷疯狂的尖叫,就会如同鬼魅般浮现。
我们就这样,在这个冰冷、陌生的牢笼里,各自占据一角,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抗着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疲惫。时间缓慢地爬行,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铅灰,又渐渐染上暮色的昏黄。电暖器单调的嗡嗡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反而更衬出死寂的沉重。
谁也没有提吃饭。饥饿感早已被更强烈的恐惧感麻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昏暗的光线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沈薇突然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心。
“规则……”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打破了持续一天的沉默坚冰,“还不够。”
我看着她,心脏莫名地一紧。
“昨晚……它进来了。”沈薇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空气,“它在里面说话。规则只说了门外,只说了不能开门,不能相信门外的声音。但它……它在里面!”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锁定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不顾一切的火焰:“所以,规则要改!要加一条!第四条:无论寝室里听到什么声音,无论它听起来多么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对!不能相信!不能回应!不能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就当它不存在!就当是幻觉!是风声!是水管响!什么都不是!听到了,也当没听到!谁要是忍不住回应了……谁要是去寻找了……”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那……那个人……可能就已经不是‘我们’了。她……就是‘它’。”
冰冷的话语如同毒液,瞬间注入这狭小冰冷的空间。这条新规则,比之前的任何一条都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绝望。它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内部,指向了我们彼此。它意味着彻底的孤立,意味着即使在仅剩的两个人之间,也必须竖起一道高墙,隔绝一切声音,隔绝一切可能的信任。
所谓的“互相监督”,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的伪装,变成了赤裸裸的互相监视、互相提防、互相证明对方“不是鬼”的残酷角斗场。
我看着沈薇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火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已经不是规则,这是绝望的诅咒,是恐惧催生出的自我毁灭的毒芽。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而空洞,没有任何温度。除了接受,我还能做什么?在无边的恐惧面前,任何质疑都显得苍白无力。这条规则,或许就是沈薇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它最终会将我们拖入更深的深渊。
沈薇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确认,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退半分。她重新转过身,再次背对着我,将自己缩进床铺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黑暗,终于彻底吞没了这个冰冷的囚笼。只有那台老旧电暖器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嗡低鸣,像垂死者的最后喘息。我和沈薇各自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身体僵硬,感官却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响。
绝对的沉默。绝对的静止。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艰难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瞪大眼睛,徒劳地盯着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朵捕捉着电暖器的噪音,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不属于它的声音。沈薇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就在我的神经被拉伸到极限,意识开始因为疲惫和高度紧张而有些模糊的时候——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如同最轻的叹息,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飘了过来。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软糯,怯生生的,充满了无助和委屈。
是陈悦的声音!
“……好黑啊……”
声音很轻,很飘忽,仿佛是从墙壁缝隙里,或者是从那堆废弃课桌椅的深处渗出来的。
“……真的好黑……好害怕……”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沈薇的新规则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我的脑海里:不能相信!不能回应!不能寻找!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连呼吸都屏住了。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克制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下的铁床架发出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
“……林晚姐姐……你在吗?”那个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的试探,仿佛随时会哭出来,“……我……我好冷……像在储物间里一样冷……”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寒意是如此真实,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戳中了我记忆里陈悦最脆弱的样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林晚姐姐……你……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委屈得让人心碎,“……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假的?……是‘它’?……”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指控,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回应的冲动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我想喊:不是的!陈悦!我相信你!可沈薇那条冰冷的规则,像一道无形的铁闸,死死地卡在我的喉咙口。
不能信!不能回应!不能寻找!一旦回应,一旦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我就可能被贴上“它”的标签!沈薇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睛仿佛就在黑暗中盯着我!
我死死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呐喊。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睡衣。我强迫自己将头深深地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试图隔绝那如同魔音灌耳般的声音。
“……呜……真的好冷……林晚姐姐……抱抱我好不好……就像……就像以前那样……”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弱感,“……抱抱我……就不冷了……求求你……”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种微弱的、如同气流般的呜咽,最终彻底消失在电暖器单调的嗡嗡声中。
死寂重新降临。
我趴在冰冷的枕头里,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和恐惧而僵硬麻木,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枕套。那冰冷的触感刺激着我的脸颊,却无法熄灭心头的巨大悲凉和恐惧。
陈悦……那真的是你吗?还是……那个东西……在用你最后的声音……来撕碎我?
黑暗中,沈薇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这一夜,我们像两具活着的尸体,各自在冰冷的床上,在无边的恐惧和猜疑的深渊里,无声地沉沦。沈薇那条残酷的第四条规则,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我们牢牢禁锢在各自的孤岛上。声音,成了最致命的毒药。信任,被彻底放逐。
窗外的天空,再次透出那种令人绝望的灰白。
宿管王阿姨那张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的脸再次出现在门口时,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她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个冰冷、死寂的临时囚笼,扫过我和沈薇那如同被霜打过、毫无生气的脸,眉头皱得更紧了。
“收拾一下。”她的声音比昨天更加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惊悸,“周婷……她……”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芒。
“她精神受了很大刺激……需要……静养观察。”王阿姨最终选择了这个模糊而冰冷的措辞,“学校安排她……暂时离校了。你们……也准备一下,今天就搬出宿舍楼。学校……会统一安排校外住处。”
周婷……离校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潭。她昨晚崩溃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空洞绝望的眼神……离校?静养?这轻飘飘的词句背后,是彻底的隔绝吗?她真的只是精神刺激?还是……那个东西……对她做了什么?她最后扑过来时那疯狂的眼神……她真的还是“周婷”吗?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沈薇的身体猛地绷紧了,她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阿姨,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里面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
王阿姨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快点。一个小时后我来带你们出去。”说完,她转身离开,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回响。
“离校……”沈薇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布摩擦。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伴的情谊,只有一种更加赤裸、更加尖锐的审视和怀疑。
“林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你说……周婷……她还是周婷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昨晚……她扑过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沈薇的眼神锐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血淋淋的伤口,“她差点就逼我们开门了!她相信了门外那个‘陈悦’!她……她是不是已经被‘它’……影响了?甚至……替换了?”
第四条规则——“谁要是忍不住回应了……谁就是‘它’”——此刻被她完美地套用在了周婷身上!离开,成了最有力的佐证!
巨大的寒意瞬间将我包裹。沈薇的猜疑,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已经缠绕上了周婷的脖颈。而我,会不会是下一个?
“我……我不知道……”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无力。我知道我的辩解在沈薇那被恐惧和规则武装到牙齿的逻辑面前,苍白得可笑。
“不知道?”沈薇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近乎嘲弄的弧度,“林晚,我们两个……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规则……第四条规则,我们必须遵守得更严格!谁也不能信!包括……”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钉在我脸上,“……彼此。”
她的话,像最后的审判,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连线。同盟彻底瓦解,只剩下两个被恐惧异化的孤岛,在冰冷的猜疑海中遥遥对峙。
搬离的过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我和沈薇各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像两个押解的囚犯,被王阿姨带出宿舍楼。当那扇沉重的、印着“女生宿舍”字样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逃离地狱的短暂虚脱?还是坠入更深未知的恐惧?
学校安排的校外住处是位于学校后街一栋老旧居民楼顶层的一套小两居。房子显然很久没人住过,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变的气息。墙壁斑驳,家具陈旧。客厅狭小,厨房和卫生间共用。我和沈薇各自占据了一间狭小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仿佛一推就倒的木板门。
这不再是囚笼,而是两个相邻的、更加孤立无援的堡垒。
沉默成了唯一的语言。我们像两个幽灵,在这套冰冷的房子里飘荡,尽量避开彼此。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在滴水,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滴答”声。夜晚,隔壁房间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翻身、咳嗽、甚至只是呼吸声稍微重一点——都会让我的神经瞬间绷紧,竖起耳朵,警惕地分辨着那是否是“它”的伪装。
沈薇似乎彻底践行了她的规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必要的洗漱和吃东西(我们各自在房间里吃干粮),几乎不出来。即使偶尔在狭窄的走廊里迎面碰上,她的眼神也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潜在的威胁。
猜疑,像房间里的霉菌,在沉默和恐惧中无声地蔓延、生长。每一次目光的短暂接触,都像一场无声的交锋。我看着她紧闭的房门,无数次地猜想:门后的她,真的还是沈薇吗?那个在床下低语的“陈悦”,会不会已经转移了目标?昨晚那个微弱呼唤我的声音……真的是陈悦残留的意念?还是……就是来自隔壁?
恐惧,不再是来自门外的未知,而是来自一墙之隔的、曾经最亲近的室友。
时间在这种无声的酷刑中又过去了两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干粮快吃完了,必须出去采购。这个简单的现实问题,像一块巨石,打破了我们之间病态的平衡。
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沈薇那扇紧闭的房门。
笃笃笃。
敲门声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沈薇?”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
依旧死寂。
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我!她怎么了?出事了?还是……她故意不开门?她是不是……已经不是她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甚至不敢再敲第二下。就在我准备仓皇逃离门口时——
“咔哒。”
门锁轻响。门被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沈薇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她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最让我心惊的是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死水般的空洞,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僵硬感。
“什么事?”她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像机器人的合成音。
“……吃的……没了。”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得……得去买。”
沈薇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下,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冰冷而陌生,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嗯。”她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然后,门缝缓缓扩大。
她走了出来。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像关节生了锈的木偶。她没看我,径直走向门口,弯腰换鞋。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垂落的手。
她的右手……正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攥着一个东西。
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
杯身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不透明的白霜。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正从杯盖边缘和杯身缓缓地、无声地逸散出来。
那寒气……和我记忆中,陈悦蜷缩在储物间角落里,身旁那个散发着致命寒冷的保温杯,一模一样!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干、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保温杯!结霜的保温杯!那带来死亡的寒气源头!
它……怎么会在沈薇手里?!它不是在储物间……随着陈悦的死亡被学校处理掉了吗?!
沈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换鞋的动作极其缓慢地顿住了。然后,她以一种极其僵硬、仿佛颈椎生了锈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空洞、毫无表情的面具。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死水般的空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
那不是人类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而在那虚无的最深处,似乎又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如同寒夜磷火般的……嘲弄。
她就用这样一双非人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我。
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完全不符合肌肉运动规律的诡异方式,向上拉扯。
拉扯出一个冰冷、僵硬、毫无温度、令人毛骨悚然的……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