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之盐

门槛之盐

那年冬尾,风以缟素的衣襟在空城的廊檐间往返,像轻轻搅动一口已忘名姓的井水,使水面上那些由月光与落叶拼缀而成的碎镜忽而聚拢、忽而散尽;我携带一只暮色里拾来的乌木匣,里边躺着并不属于我却被我保存良久的钥匙、斑驳的门牌、与几枚曾经点燃过的空火柴壳——它们像被某个看不见的手指蘸过海盐与灰尘,在我的指腹留下可疑的细白痕迹,也在我心里留下几处比伤口更不肯愈合的空白,这空白不是以疼痛着称,而以无法直视、无法命名、无法被宣告为终止而暗暗扩展;你若看见我当时站在石阶上,鞋底被潮湿的苔衣轻轻拥抱,手指微颤地试探着一扇退色的漆门,会以为我仅仅是在回家,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返回,而更像是带着一场迟到许久的告别跨入某个已被遗忘为“曾经”的屋子的影子,像在一幅已经收卷的画上试图再度描摹一个早已被雨水稀释的笔画,知道它终不能重现却仍不忍放下那毫无指望的复写动作。

门内的空气有一种陈年的纤维味道,混合了旧棉布里隐约的阳光气息与木头在冬季收缩时发出的微声呜咽,仿佛每一根梁柱都在向某个远在别处的耳朵报告它们如何撑过了那些没有你的日子;我推窗,窗沿上缠着两道不肯放手的蜘蛛丝,像寄居在光线上的遗言,轻轻一拽便断成细雪,那些被风吹散的纤维在屋中空寂的空间里旋转,像微小的时光的骨灰,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落下的轻微声响,像潮水退去后远远传来的一只贝壳在沙上翻身的声音;屋内的钟停在四点十七分,我从抽屉里翻出那本封面早已褪为一种不可言说的灰蓝的簿子,纸页泛出草木的寒香,字迹以一种自知不会被解读的从容躺在页面上,那是你写给我的话,却不是写给此刻的我,它是在某个我们都未曾见过的瞬间写给一个也未曾真正抵达的我,你说,若有一天我们在同一扇门的两侧相互遗忘,就让这本簿子替我们不完整地记住一些不重要的细节,比如你出门时把围巾的流苏卷在掌心里轻轻揿了两下,比如你不喝的那半杯温水在窗台上留下的圆痕如何在夜里向月光靠近又从月光边缘沉默地退回,它们会比我们更忠诚,因为它们没有要去的地方,也不需要被挽留。

我坐在那把只有你坐过才会发出轻微咯吱的椅子上,念出你的字句,然而我知道念出只是为了将它们再次埋入舌尖的暗处,让它们在我口腔里成为另一次微小的葬礼;屋外的风携带着盐的气味,仿佛远处尚未抵达却永远逼近的潮水正在深夜里演练一次注定会失败的占领,街角的咖啡店已被木板封起,玻璃后仍然挂着那串陈旧的纸灯笼,灯笼的红色以一种出人意料的顽固坚持不褪,像一颗被许愿过太多次而不肯熄灭的心,而我从你的簿子里撕下一页,折成一条过于纤细的纸鱼,放在窗沿,让它由窗缝漏进来的风去选择要停留在我们曾经坐过的位置,还是游向街口新的空无——纸鱼最后选择了窗角,那儿有一小块被忽略的阳光,阳光像一枚被埋浅了的金镜露出边缘,我看见它在镜背上行走,像迟来的脚步,亦像告别的前奏。

你走后的那年,城里的档案馆搬入了河边新修的建筑,外墙的一半由玻璃与盐砖互相嵌合,阳光与雾气在上面相互叠印,像一种缓慢呼吸的肌理;我去那里寻访那些被记录却从未被阅读的人与事——我以为我在寻找关于你的一种不可说的证词,后来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种能够在离别之后仍然允许我在语法上保留你存在的语态,像在一个无主语句里固执地放置一个从未出现却被暗暗指称的名字;馆内的人很少说话,走路时也尽量不在甃石地面上留下能被定义为“脚步”而非“风响”的声音,他们的姿态像潮水后的沙地上遗留的波纹,肃穆而不拟人,仿佛每个人都是一个临时被赦免的影子;馆长是一位眼睛里藏着灰色湖泊的老人,他告诉我他们的工作是收集消逝,而不是保存存在,所有被带来这里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被精心划出的空白里获得它们的第二次消失——这第二次的消失比第一次更为温和,也更为周到,因为它至少会被命名为“告别”。

我在一个标着“流亡的钟声”的陈列柜前站了很久,柜中并没有任何钟,也没有声音,只有几根被磨圆的指针躺在黑绒底上,像几根被退潮的水带轻轻甩在岸上,你若以为它们曾属于某一座钟楼,请不要这么认为,因为它们也可能只是被某个孩子在海边拾来,赋予了“指向”的能力,从此被故事勒令服役;在另一侧,我看见一本没有封皮的薄册,标注为“某个未抵达的告别仪式之清单”,册中列着许多看似无关的名目:一只没有镜子的镜框、一只只会朝内吹响的喇叭、一束被遗忘的气球、一匹在梦中拒绝被梳理的鬃毛、以及一张记载潮汐的地图——地图上的线被画得过于密集,以至于在某个角度看去,它像一张过度被使用而产生裂痕的人脸;馆长说,凡是告别都需要道具,因为告别本身太轻,以至于必须让物件来承担它的重量,而凡是消逝都不需要证词,因为消逝太重,以至于它自己就能在任何地方留下印痕。

我于是请求查阅“被潮水带走与被潮水留下”的档案,馆长把我带入一间比夜色更黑的房间,灯未开,然而我却看见室内有一种近乎透明的亮度,像海底在午后时分不经意间翻身,露出背上的白光;他递给我一副手套,说你可以摸,但你摸到的都不是你以为在摸的东西;我在黑暗里触到一只冰冷的把手,它像一条沉睡中忽然被唤醒的鱼,轻轻抖了一下,让我以为我握住了某种活着的证据,但馆长在我身旁轻声说,那只是某扇早已拆除的门的影子,它被来访者反复触碰,以至于它必须学会像一扇真正的门那样被推而开、被拉而合,这就是影子的负担,也是告别者的礼貌;我又触到一本厚厚的书,书皮覆盖着一种像潮湿云层的绒面,我以为我触到的是某种可以阅读的实体,然而我的指尖告诉我这是一本被反复抄录的目录,目录中唯一被真正写下的,是那些永远不会被写出的名字。

当我离开那间房,光线突然像一阵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雨,落在我的额头,我向馆长道谢,他却用一种近似祈祷的手势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张薄帘,那帘上织着一行小字,细得几乎不可见,只有在风经过的时候它们才会略略浮起,像水草在潮中摇曳:凡是要被告别的,必先被重名一次;凡是要被消逝的,必先被看见一次。我在那薄帘下驻足,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座城里走了太久,久到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寻找你,还是在寻找一个足以代替你被我认真告别的对象——这疑惑像一个被埋在沙中的杯口,风一吹,露出一圈边缘,提醒我它一直在那儿,等待着我将沙掬开。

你也许还记得,那座灯塔,建在离城很近而又总像在别处的礁岩上,夜里它的光扫过海面,像一只不眠的手在抚定某种无法被抚定的起伏;我们第一次登上去时,守塔人给了我们两只玻璃鱼,说一只要给夜,一只要给早晨,把其中一只泡在盐水里,它会慢慢失去形状,直至成为一团不透明的时间;你说要把给夜的那只带回家,放在窗台上,让它在月光里逐渐隐去,而我要把给早晨的那只在灯塔上供奉,让晨风与露水替我照看它,两只鱼也许互相不知彼此的命运,却被我们以一种天真而残酷的秩序分配给了两个方向的光,我当时并不意识到这在许多年后会成为一则无端的预言:我们每个人都被某个仍未参与的早晨与某个已经披挂上阵的夜分领了去,我们的告别从分配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后来,又一个冬夜,我们再去灯塔,守塔人不在,塔门虚掩,像一只被尚未归来的风轻轻掣开了的箱子,塔内传来海的呼吸,深且缓,像某个巨大的动物在远处侧卧,呼出的每一缕雾气都携带着它过去的影子;你在塔的中途停下,说你听见了潮汐里藏着的不愿被揭发的心跳,我当时笑你多心,而今才懂那并非比喻——我们的心跳确曾藏在潮汐里,因为我们太用力地把一切交给海,以至于心也被海借走,在退去后放回了一个并不完全的版本;那夜我们并没有登顶,塔内的螺旋梯像一枚卷起的向内的波浪,诱使我们以为前方仍有更多可以借以延宕决断的阶梯,于是我们在塔身内空隙最宽的那一段停留,彼此蹲在对面,听塔外风如何从潮间带出一些像玻璃的碎片——它们被风一再抛掷,然后被夜收容,像迟迟未被拆封的礼物,我们没有接住它们,只是彼此交替地看向对方,然后才把视线交给那些被风拾起的碎光,这一连串动作后来成为我最难以放下的一部分记忆,因为在真正的告别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经在练习如何用看不见的东西来避免直视对方眼里那些必然的答案。

再后来,你告诉我,要去一个地图上很小的地方,那地名像一粒把自己埋进舌根的种子,怎么含都发不出一个恰当的音,你说那里有一种把白昼煮成清汤的火,它使人不再害怕夜,我说那不过是另一种夜,你说也许,但我愿意去;你并没有说“离开”,也没有说“再见”,你只是将那只仍在夜里慢慢失形的玻璃鱼带走,而我知道我留下的那只给早晨的,也将在无人的灯塔里在某个我们都无法见证的清晨完全化为没有形状的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此被海风以无声的方式度量,而我以为这只是暂谋,后来才知,这就是告别。

告别的列车在一条不被写入任何时刻表的轨道上滑行,常常在一种无人可见的黄昏里进站又出站,车厢漆成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既像潮湿的墨,又像被日光晒褪后留下的尘土的影子;站台上没有广播,偶有风从远处的盐田带来些许像被海风吹腻的铃声,人站在那铃声里,像站在某段与自己不完全相干的回忆里,稍一用力,便会穿帮,暴露出那些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等车的人”而刻意制造的姿态;我去那里不是为了送你,因为你并不从这里走,我去那里只是为了把“离开”的影子看清一些,好让我将它从你身上挪开,放在别的事物之上,譬如风、譬如雨、譬如某个突然在眼前落下的羽毛,以便在将来的某个必须被命名为“承认”的时刻,我能坦然地说,我已经看过离开,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只是在我还未学会如何与它相处时便过早地与我相遇了。

站台尽头有一位卖盐的老妇,她把盐装在用旧报纸折成的锥形袋里,报纸上的字与盐的白彼此渗入,像两个互不理解却冥顽相守的灵魂;我买了一袋,握在掌心,盐粒在掌心里发出细小的声响,像一个即将学习如何说“再见”的孩子在舌尖练习那些过于难以启齿的音节;老妇说,盐是海的骨灰,亦是眼泪的化石,拿回家去,撒在门边,可以让走的人记起自己曾经属于哪扇门;我问,若他从未属过某扇门呢,老妇摇头,说,那也要撒,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归属感是由被摆放在他脚边的盐制造出来的,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并没有慈悲,只有一种近乎铁律的冷淡,我忽然明白,告别的仪式之所以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容我们作为个体的愿望插手,它要求我们服从某种比情感更为古老的秩序,像潮水,像季风,像使叶片发黄的时间。

那天我在站台坐到夜色的边缘都被火车头上的灯光抹暗,才起身离去,回到屋内,我把盐撒在门槛的右侧,撒成一条窄窄的光,像为某个尚未回家的脚步点起的一道河,我站在那道河旁,自觉矫情而又不得不为之,于是去倒了一杯水,放在窗台上,对着那杯水不说话,让它在时间里将我未说出的词语一一浸透,然后由内而外地蒸发;夜深时,杯口出现了一圈细白的盐痕,像某种微型的海,我用指尖触碰它,它在我的指腹上留下了几乎不可见的纹理,那纹理让我想到你的手纹,我们曾经为它们的相似惊讶不已,像惊讶两只从不同街口同时放飞的气球竟然在同一朵云的影子下轻轻相撞。

春天很迟才来到这座城,迟到得让人以为它只是从别处路过,手里拿着一只比人还高的行李箱,箱上贴着各种颜色的标签,写着那些被它延误到生出埋怨的旧城名;梨树的花开得稀稀落落,像时间在记忆里落下的白色指甲屑,微小而迅疾,风一吹便无处可寻,我独自在后院里整理那些箱子,箱子里装着许多被我们共同使用过的器物,它们静得像被施了某种温柔的禁令,不敢发出一个足以惊扰你的音节;我把一只小钟埋在梨树下,那钟没有指针,只有一个空空的表盘,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我把它面朝上,仰望着土,然后将土一层一层盖上,用掌心把土按实,它在土下发出极轻的咔咔声,像一种仍想参与时间却被时间悄悄拒绝的心愿;我在那土上插了一根细竹签,竹签顶端拴着一小截你曾经系在书页上的丝带,丝带被风带动,发出几乎不可辨识的微响,那声音让我想到你用指尖敲书脊时发出的节律,我们常在那节律里交换一些迟疑,不愿说出却也不忍深藏的词,它们是我们消磨若干段黄昏的秘密游戏。

隔壁家孩子放起风筝,风筝在天空的某个几乎可以听见呼吸的高度晃动,像一只被轻轻提起的心,我想着你此刻在某个很小的地名里是否也看见了某只风筝,如果你也看见,你是否会将线放得更长一些,或者立刻收回,让风筝停在一个刚好不必对抗风、也不必顺从风的地方;我忽然明白,我们彼此之间的那些争执与妥协,都是为了在风与线之间找到一种足以把我们同时保留下来的关系——可这世界有太多风,太多看不见的手,有太多被我们误当作技巧的运气与被当作命运的偶然,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那些把我们拉开又推拢的力量,许多并不在我们控制之中。

午后,一场短促的雨像被某个看不见的门槛绊了一跤,趔趄着落下,梨花被雨一浇,发出一种像玻璃燃烧时才会发出的清亮的气味,我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那气味像一个被耗尽心力的舞者在台上突然熄灯时那样,一下子从亮转为暗,而暗比亮更具备统治力;我进入屋内,给你写信,我没有写“亲爱的”,也没有写“远方”,我只写了你的名字,然后像一个在异乡开始学写字的孩子那样笨拙而勤奋地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些不肯被写下的事,我写了梨树下没有指针的小钟,写了门槛旁那道将要被风吹散的盐,写了灯塔与鱼,写了档案馆与那些被二次消失的遗物,也写了列车、老妇、与那些我用来代替“你走了”的所有隐喻,我相信它们会像相互照看的一群微小的光,替我在纸上延缓那句必然极短的话的到来;直至最后我才写下那句,像在非常长的长夜里终要等到的黎明:“我以为我在等你,却是我在等自己学会如何告别。”

夏天来得倏忽,像一个在他人叙述中被一再推迟出场的人物,终于用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在叙述者的口中出现;街上开了几家新店,又很快关了,门口广告牌上的字被阳光舔过几次,边缘便翘起,像那些以为可以被用作证词的情话的尾音;我去海边,潮线后退了几尺,露出一些被海藏养良久的碎片:陶罐、玻璃、骨、贝壳上被沙磨得近乎消失的纹,我拾起一枚,发现上面刻着一些极微的字,像某种尚未被发明的语言,我把它贴在耳畔,以为可由此听见它被埋在海里时的呼吸,它却在我的耳朵里释放出一阵干燥的风,像一个离家太久的人在门外先把鞋上的尘拍净才敢叩门;我把它放回,用砂轻轻掩住,告诉自己不要试图听见任何一个已经选择沉默的东西,因为它们的沉默本身就是它们最后的语言。

远处的灯塔仍在,它的光在夏天显得比冬天更为薄荷色,像一种被处理过以适合在白昼饮下的夜;守塔人换了一个年轻人,他在塔门口晒网,网在线结处被阳光烫出微微的金光,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来看海,他笑,说海从未在这儿,它只是借住;我想起馆长说的关于“第二次消失”的话,忽然就明白,海也是这样的,它在每次来去之间,把自己也消逝一次,因此我们才会以为它永远新鲜,而我们不过是被它的自我告别迷惑了的见证者;年轻的守塔人递给我一杯很咸的水,说这是灯塔的水,喝下去可以少做一个梦,我喝了,舌尖一阵刺痛,眼睛也被刺激出几滴泪,那泪与我喝下去的水在喉咙里遇见,像两条知道彼此名字却从不曾互相问候的河,我咳了一下,笑,说这真好,他也笑,说你把不要的梦还给海了。

回程路上,我在一间旧书铺停下,那书铺像一只被退潮的船,不知何日起锚,何日搁浅,店主是一位总爱把句子说到一半就咽回去的女人,她说她的工作是帮别人把不愿意丢进垃圾桶又不愿意留在身边的东西暂时安放,她说“暂时”时,把“暂”字拖得很长,像不想放手的手指;我从一排排被潮气侵染过的书背上抽出一本,里面夹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并不相拥,也没有笑,他们站在一块被海水舔过的岩石上,看向同一个方向,像在等待某种真正能说明什么的光从那方向过来,背面写着一行字:“我们在不同的风里说同一种沉默。”我把照片放回,心里却被它轻轻碰了一下,像被一只经过的鸟不小心以翅尖扫过,让我忽然怀疑,我们之间的许多倾谈,是否也不过是两种风的擦肩,而不是声音与声音的相遇。

秋天以一种不容抗辩的秩序展开,叶子开始落下,我们在落叶中间行走,像在已经写好的句子里寻找尚未被标点的空地;我习惯于傍晚去河边,那里新修了一列铅灰色的长椅,坐上去会觉得整个身子被一块温柔的石头接起,那感觉像某种迟到的体谅;河水在秋风下显得比夏天更为清醒,它将那些在夏天里被热气憋着不肯说的话一一带出,放在水面上让风来念,风念得很流利,像读一份自己起草的公告;我在河边遇见一个常来喂鱼的老人,他把面包掰成指甲盖大小,丢进水里,然后看着那些光滑的水面微微起伏,像看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在另一条街上背影起伏,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走得很远,一个在近处却不常回,他说得很平淡,像在叙述天气,我想起你,我常想念你,又常常刻意不想念你,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玻璃球,知道它易碎,便不敢直视阳光,生怕阳光会通过它直达自己的眼底。

我问老人,鱼会记得被喂食的手吗,他说会的,但它们也很快忘记,因为它们的记忆像水底的沙,只需要一阵小风就会改写,我说人也是吗,他说人更复杂,人会假装忘记,以便在某个不被打扰的夜里把那些记忆从假装的后面拿出来看,他说这话时看着水面,那眼神让我想起档案馆那面薄帘上的字,我觉得自己像被某种轻微却彻底的真相撞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我开始意识到,在一整年对你的回望里,我并不真正在与你说话,我是在与那些被你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的空位对话,那些空位像房间里的镜子,但镜子背面是墙,我对着镜子里看不见的那面墙说出了我不敢说给你听的词语,墙不回我,镜子映我,我以为我在继续爱你,其实我在反复练习如何把自己交给一个没有回应的对象,而这练习,正是告别的影子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对我的教育。

冬天再度抵达,雪暂时不来,风却先行一步,像一个急于把命令送达的侍从;城里新修的桥在风里发出一种很薄的嗡嗡声,像一只巨大的昆虫被安置在城市的骨架上不安地振翅,我在桥上停下,向远处的海看去,那海仍旧没有真正存在,只是通过风、盐、雾、光,间接地给我们以它存在过的证据;我掏出那本簿子,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白得近乎透明,我在上面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放下笔,让白与日子彼此对望,让它们像两种不愿先开口的沉默,不动声色地拖延一个迟早要说出的词。

我知道你也许永远不会读到这些,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告别本不以被听见为证,它以被诚心地说出为证,而诚心有时候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对秩序的服从;我把簿子合上,回头走向桥的另一头,风在这时变小了一些,像被某个温柔的手轻轻按住,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桥面上走出一种从容,那从容不属于我,而属于冬天本身,它通过我的脚步,演示了如何用冷给出一种并不残忍的界限。

回到屋内,我把曾经撒在门边的盐扫起,收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瓶口塞紧,我把它放回那只乌木匣,旁边是钥匙、门牌、火柴壳与折成鱼的那页纸,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匣交给一个与我无关的人,请他把它带到海边,挖一个小坑,连匣带瓶埋下,不立碑,不设标,任风来,任潮去,使它在某个无人注视的午后得到第二次消失,那时我会在城的某个窗口坐着,喝一杯温水,让它在我的舌尖上留下与当年相似的温度,然后看天色由白转蓝,再由蓝转黑,像看一个长久练习的告别终于在舞台上完成,演员退场,灯灭,观众三两起身,谁也不回头。

你若问此后如何,我只能以一种无法被确证的口吻说:也许会有一封从很远处寄来的明信片,画着一座不是灯塔却很像灯塔的塔,上面写着一句没有主语的话;也许不会有任何东西来,我也不会再等待,因为等待与告别同样耗损人,只不过前者耗损希望,后者耗损名称;也许我会在一个意外的午后在档案馆的某册目录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字母,它像一条睡醒的鱼跳起,我伸手去摸,它却在纸的背面游走,留下一个小小的湿痕;也许我会在牙齿里发现一粒海盐,明明没有吃海的东西,它却顽固地嵌在齿缝里,提醒我某些告别并不因为我们不去承认便被取消,它们在更深的地方以更顽强的方式保留,像那些我们以为扔掉了的钥匙,仍旧躺在一只乌木匣里,等待一个并不存在的门。

于是我对你说,虽迟且笨拙,仍愿用我们共同习得的语言,把这段晚来且不华美的尾声献上:愿你在你那边的风里学会一两种新的沉默,愿你在你那边的光底下照见那些曾经递给我们的碎片如何被缓慢地打磨,以至于再度成为可以握于手心而不伤手的形状,愿你每一次经过水边,都能记起曾经有两只玻璃鱼在我们分配的光里各自完成了它们的小小的命运,而我们,在它们之后许久,才学会如何在没有见证者的夜里,以一种不求被理解、不求被宽恕的姿态,对彼此说,那句简单却比任何言语更沉重的话:别了。

真正的明信片迟到了整整一个季节,它在一个并无纪念意义的午后被邮差塞入我门下,像一片被风误投的海皮,信面上画着一座不被定义为灯塔却被所有看见它的人误以为是灯塔的塔,塔身过分洁白,像某种被日光反复刮洗而露出骨理的器官,塔脚的阴影被画得很远,从纸的左下角一路拖曳到无人的天边,像一个被拉得过长的名字,已经超出了它本来的指称能力;邮戳是一枚模糊的椭圆,印油仿佛在水下游了一圈才来,边缘带着不愿意完全归队的游丝,日期被海风写成了不认真写字的样子,像承认自己根本不相信日期可以被人类使用;正面没有字,背面有一句近乎透明的句子——没有主语,也没有终止,它以一种像盐在光里消融的笔迹说:正午并不会到达塔顶,因为塔顶也在流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也不愿去确认,我只是将它贴在窗上的那块金镜旁,让它的白在下午最短的一小时里与镜子里的白合谋,把屋子填成一只被无形的潮照亮的贝壳,让我在这被照亮的壳里,短暂地,忘记了它是壳而不是海。

我把明信片带去了邮局背后的那间“未投递之函”小室,那室的墙上悬着许多被退回的名字,如同一群被不小心叫醒却又无处可去的鸟,邮局老人拿出一个木抽屉,让我在每一层夹板间翻找属于我而未能到达我的音节——那是一项需要忍耐的工作,因为每一个被错寄的名字都会像一粒砂在指腹上留下小小的挫伤;老人说,世上不必抵达的信件比必须抵达的更多,抵达不过是一个被发明出来用于安抚的动作,不抵达才是语言的命运,我笑,说那人类为何还要写信,他平静地答,因为人类需要给沉默付邮资,只有付过费的沉默才不会太轻而被风吹走,他说这话时,在账册上盖了一个圆章,章上的字是:已见证。

我把这枚圆章从他手里借来,在明信片背面轻轻按下,让那个空无主语的句子被某种与制度有关的红色托住,这红色让我觉得放心,亦让我觉得羞惭,因为我似乎在用一种太粗糙的办法为一件精致的失踪作保。

十一

那年秋末,一座旧剧院决定上演一出关于潮汐的哑剧,整场戏没有台词,只有被反复演练的呼吸、绳索在木地板上被拖拽时发出的微响、演员衣服里藏着的玻璃珠彼此碰撞的惊慌、小提琴在暗处以鼠类般警觉而短促的方式划出几缕不敢显形的光;导演宣布,所有走进这座剧院的人都必须在入场前从口中吐出一个未曾说出的再见,把它交给门廊下的水盆,水盆被撒了盐,用来腌渍这些过于新鲜而易腐烂的辞别,我看见许多人站在那水盆前,嘴唇微启,像一朵被半途打断的花,吐出的不是词,而是某种被词裹挟的气,那气在盆中折光,像一条想要躲进水底却被水的光抓住尾巴的小鱼,不知所措;我把我的那枚“再见”也吐了,听见它在水里几不可闻地碎开,像一颗还在孵化的盐在海风里失守,我突然想到小时候我们在回家的岔路口玩儿一项奇异的游戏:把当天积攒的所有不说话在同一个地方放生,看它们会不会结伴而行,这记忆在我眼前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合上,像剧院里一盏只在第三排座位上亮起又熄灭的小灯。

戏开场时,一扇门被搬上舞台,它不通向任何地方,门框后空无,只是与来自天窗的光一起展示出一块比无声更无声的白;演员们逐一从门里出入,像是一群对方向没有共同认知的人,在彼此的侧身与容忍中完成一种伪装成“合作”的各行其是;有一个演员扮演潮,他披了一张由银丝与旧钟表的齿轮编织而成的披风,每走一步,披风上便有细小的金属声响合为一片,像一个离城太久的人把所有钥匙都揣在身上行走的样子,他在门前站住,抬起手,像是要从门上取下一枚看不见的门牌,我的心忽然被这一动作剜了一下,我几乎要站起来,为他递上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旧门牌,让它以一种比戏更为逼真的方式回到门与名的简单关系里;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握紧了它,让它在我掌心继续扮演那枚抵达不了的证物。

落幕时,舞台上飘下些许像盐非盐像霜非霜的纤尘,散在观众的头发、肩膀与膝上,像一场不愿被承认却又难以被忽略的祝福;我抬眼看见天顶那盏巨大的圆形吊灯,它被做成潮汐的形状,一半亮,一半暗,交界处总在缓慢移动,像某种被温柔坚持的界限,我忽然明白,告别这件事之所以需要那么多道具与安排,是因为它必须在不可见的部分被看见,在不可说的部分被说出,在不可触的部分被触及,而这全部需要被灯光承担,灯光必须在我们开口之前为一切命名:这边是尚未说尽,那边是已经沉默,我们立在两端,与光缝中那些仍未被归属的尘埃为伴。

十二

在一条窄街的深处,我遇见一位修镜的人,他把镜子竖在街的阴影里,用水雾给它们洗脸,再用一种看不懂名字的粉末轻轻擦拭那些被几代人照过的角落,说要把所有被遗忘的指纹慢慢请出去,让镜子回到它作为“看”的器皿的本职;他不喜欢人站在镜子面前久望,他说太久会使镜子的背面发生轻微的疲劳,而那疲劳会向墙扩散,墙会把它当作潮气,然后房子就会在不该发霉的季节发霉;我问他可曾看过镜子的背面,他笑,说他每一天都在看,因为他看见的不是镜子,而是镜子被放置于何处、照见何种注视的方式,他敲了敲其中一面镜子的边框,说这一面曾经照过一个每天都在练习如何把名字从自己声音里剜出来的人,后来那人学会了,于是镜子轻了许多;他又指着另一面,说这面曾照过两个人,他们总在镜前相对而立,却从不看彼此,长久下去,镜子在中间生出了一条像细小裂缝的河,那河使两边的像在不动的情况下也渐渐漂离。

他邀请我到店后的小房间,我以为会看见更大或更深的镜,结果却是一间温室,温室里种着许多被剪成极短的草,草间插着一根根洁白的玻璃管,管上标注了日期与几枚像是气象的符号,他说,这是他收集的“最后的呼吸”,每一根管里盛着某一次诀别前最后一次完整的呼气,它们在这里被安放,被阳光安抚,被夜里的露水抚摸,它们不会发出声音,但偶尔会在某个并无风的午后一起轻微颤动,像一个临时被允许跳动的群体的心;我站在那些玻璃管之间,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被温柔赦免的墓地,我低声说出你的名字,听见空气里有一微不可察的回音——那也许不是回音,而是我在这温室里为某个陌生人的最后一次呼吸误植了身份,但这误植并不造成任何伤害,反而有一种近乎宗教的慰藉,因为告别本来就允许混淆,正如潮汐允许所有流入的河流彼此不知源头的名字。

临走时,修镜的人给了我一块小小的镜片,让我把它缝在衣襟里,他说当你不知身处何处时,就摸一摸它,如果它是凉的,说明你正站在“现在”的门槛,如果它是温的,说明“过去”正从背后拥住你,而当它忽然变得不冷不热时,请你向天空看一眼,因为那就是“将来”在你的窗外站定的样子。

十三

雪终于在极夜之前来了,它带着某种决不犹豫的明亮将城的骨架一一勾勒出来,我想到了那个玻璃瓶里的盐,想到了乌木匣里那些被命名为“证物”的细碎,我决定去海边,进行那场早该进行的埋葬,这是一次不需要旁观者的仪式,唯一的见证者将会是潮,它在远处练习起落,以适合我在人世间微小的告白;于是我背起匣,走上那条通向盐田的路,盐田在冬天被收起,风车停在半空,像几只未完的句子;旧档案馆的馆长在盐田边的小屋里晒着一条被潮水磨得发白的绳,他看见我,嗯了一声,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从屋里取出一把铲,递给我,像把某种古老的职权交还给一个迟到的继任者,说,埋在那块像是被海忘了翻面的黑土里,它会记得走与留最正当的比例,我点头,走过去,跪下,用力把第一铲土翻起,土的气息直冲鼻腔,像一种被时间逼得只能在冬季说话的草药,我有一瞬目眩,好像忆起你把围巾流苏揿在掌心时留下的那两点细白。

我把匣放进土里,层层盖上,那些盐、钥匙、门牌、火柴壳、折鱼的纸在暗处彼此靠近,像一家归来的影子临时在陌生床上凑合睡成一个较暖的形状;我没有想说出的词,因为所有词在这土下都会过度响亮,惟有不说,才配得上这些物的第二次消失;我把铲插在土里,立起,像一面临时的旗,而旗上什么也不写,风来时它只发出一些与我无关也与我有关的嘶嘶声,像远方的潮在一枚小小的玻璃瓶里练习如何把自己缩成一粒盐,待未来的某个夜晚被我的舌头再次认出;馆长在不远处看着,他的眼睛像旧滤镜,替我把这一切的刺目筛去了,留下适于记忆的柔软,我向他点头,他也向我点头,这点头于我们而言便是所有繁复辞令的替代,它节省了力气,也保留了尊严。

当夜海升上盐田边缘时,我在小屋里借住了一宿,馆长给我铺的床很硬,像一段被谨慎对齐的句子,我躺着,听屋外盐在风中以细小的碰撞慢慢说话,像两个人以不被看见的方式诀别,第二天清晨,我在窗台上发现一枚小小的贝壳,贝壳里有一点凝固的蓝,我知道那蓝与海无关,它更像夜里某个未被人看见的梦,我把它带走,作为那次埋葬的回执。

十四

回城的火车上,我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另一张脸的影子重叠,那张脸并不陌生,却绝对不是你,它像一个被故事顺手在某个角落增添的旁白,在被风吹淡的字里行间出现又消失;抵达后,我在街角的面包店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那名字从陌生人的口中出来,好似一粒乍暖还寒时节里被不慎撒落的米,掉在地上,立刻被风搬走,我心里没有起伏,或者说起伏被其他更古老的力量按住了,我知道,叫名与回应之间的那条线在许多故事里被误以为是桥,可事实上它往往只是延时的雷,而雷声在到达耳朵之前,雨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我选择不回头,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块修镜人给我的小镜片,它在指间不冷不热,于是我抬头,天空果然像一扇刚刚被“将来”推开的门微微晃动了一下,云的轮廓焕然。

从那以后,我偶尔在城市的玻璃与人的背影中看见、误看见、愿意看见一些与你有关又毫无关联的影子,我不再追逐它们,也不试图以任何办法将它们聚拢,我让它们像冬日稀薄的阳光在墙面上慢慢移动,让它们自己为自己命名,然后在无人看见的时刻取消它们的名字,这样的练习使我学会了不去给每一处柔软都找一件外衣,因为我忽然懂了,真正在冬天能够保暖的,不是衣,是习惯,而让我习惯的,不是你,而是“没有你”。

十五

灯塔仍在轮替它的光,那年轻的守塔人将某些旧物搬进了塔脚的一间小室,我在一个风仍未起的傍晚登塔,他把一只玻璃罐递给我,罐里有一些碎屑,像被潮水反复磨过后仍不肯完全圆滑的词,他说这是从塔顶的排水沟里剔出来的玻璃,可能是某些多年以前被供奉又忘却的东西的余生,我看见其中有两小片在光里格外胆怯的薄蓝,我不敢想更多,怕自己的想象不慎成为一种嘲讽,于是我只是道谢,把它带走,在回城的桥上,我把那罐在风里轻轻摇晃,听见细小的撞击声,它们在罐中彼此结识,以一种迟到却并不仓促的方式相互打量,我把它们散在河边的沙里,不为纪念,也不为还愿,只为让它们在某个不被我掌控的序列里完成它们自己的地理学。

守塔人后来写信给我,说他在某个晨雾里看见了一条来自早晨的鱼,它透明而轻,游在塔身的阴影上,像一枚被风轻轻移位的标点,而那枚标点之后的句子,迟迟没有出现;我回信,说也许那枚标点之后并不需要句子,标点本身就是一种独立存在的语法,它以不可见的重心牵引着那些不再被写出的词;他没有再回,或许因为海比书信更需要他,我对此没有意见,一如我对你选择的方向没有意见,因为我的渴望已经从“把你带回某个标注为我们的地点”转为“把我的心带回我的身体”,这转变不由我决定,像潮汐每日中的某一个时间段自动选择某一个远岸。

十六

有一段时间,我的嗓子坏了,医生说是季节与风过于逼近我的喉咙,使得喉咙学会了以沉默作为保命的技巧,我被迫短暂地失声,像一口被主人忘记掩上的井的水被风带走最上层的那一圈,留下的部分开始不愿意回应天空;这沉默对我而言不新奇,只是它使我不得不发现,我此前使用的语言里有太多替身,它们使我能够远离那些真正需要以伤口为献辞的话,我于是练习写字,写在窗上的雾水里,写在门槛的灰尘上,写在杯子里未及饮尽的水的内壁上,我写一些极少的词,好像把它们放在盐里轻轻腌渍,以便它们在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被教会如何闭嘴;有一天,我在窗上写了一个“别”字,风一来,它就少了半边,这残缺让我忽然想起那天你离开时你并未说“再见”,而我也没有问你何时再会,我们彼此把那半边留给了风,风把它带走,带到你那里或者带到别处,总之它在我的窗前不见了,而我第一次对此没有痛感。

我在这段失声里看了许多影像,关于江河退去、林木迁徙、鸟把整个天空搬家的影像,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动作:被形容为“消逝”的那一方并不怀恨,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只是从一种方式里退出,转而进入另一种方式,而旁观的人才会以为那是无;我于是对“告别”与“消逝”的关系有了一个不成熟却足以自救的理解:告别只是消逝在人类语法里被安置为可饮用的一种形态,它带着被人为设计过的温度与香味,以便不把我们的喉咙灼伤,而消逝是水的本性,它不因我们的渴而改变方向,亦不因我们的泪而回流。

十七

早春某个灰蓝的早晨,修镜人给我寄来一个小盒,盒里是他从温室里取下的一根玻璃管,说那根标注着一个恰巧与我生日相重合的日期的“最后的呼吸”到了可以被领回的时刻了,我把它捧在掌心,像捧着一只轻得几乎要从指缝里跳出去的鸟,我没有打开它,甚至没有拔去封口的棉塞,我只在夜里把它横放在枕边,让它以它的静默与我一起睡,有时我会在半梦半醒的时分听见细小的海声,也可能是自己血液流经耳郭时的潮,我并不求证;我只是感谢这世界仍然允许我们以某种并不合乎逻辑的方式得到安慰——比如把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最后一次呼吸当作属于我们的一次呼吸,且在此过程中不造成任何真正的伤害。

我又去了一趟档案馆,新馆里多了一间新房,房里谁也不说话,墙面上写着一行字:此处存放未来的失物,我推门而入,见一排排柜子,每一格里躺着一些尚未发生的失去,它们像被提前熄灭的灯,以一种近乎慈悲的方式把不必要的明亮推迟;馆长已经退休,新任的馆员是一位总把话停在敛声之前的年轻人,他说,你可以选择取走其中任何一件,提前与之告别,也可以什么都不拿,只在这儿学会如何看,我说我选择后者,因为我已经明白,提前告别并不能减少事到临头时的疼痛,它最多只是使疼痛具备了一层可以被注解的皮,而注解并不改变句子的主旨,年轻人点头,他的眉眼间有一条像月牙的清光,我想起了那条薄帘,我想起它上面写着的字,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用一种不张扬的方式长大。

十八

最后的一个冬天,比往年更长,我在其中完成了那封迟到的信,我没有寄出,它也没有邮票,我把它放在窗台上,让新的白昼与旧的夜轮流翻读它,风不时撩起它的角,像有人在轻轻翻页,我在信里写了一些毫无施救能力的话,写我如何把盐扫起又如何把它埋下,写我如何在修镜人的温室里看见那些并不属于我的气息如何学会沉默,写我如何与灯塔的光达成一种互不揭穿的默契,写我如何在老人的手里拿过那枚圆章然后在明信片上盖下“已见证”的偷安,写我如何学着从一个城市的窗向另一个城市的窗挥手,然后在中间的街把手放下;我没有向你索求任何回信,因为我终于明白,回信与否并不构成爱的证词,真正的证词在我们彼此的生活里以另一种低调但坚韧的方式存在:比如把门槛上的那一道盐在每次出入时都往里踢一点,直到某一天它彻底隐身,而我们没有察觉;比如在每一次买盐时都会多抓一小撮,把它在手心里搓至发热,然后撒进锅里,让当日的汤有一些来自远处风的火焰。

我把信最后的那一行留白,留给风,在一个并无纪念意义的午后,风来,落在那行白上,像把一滴难得的雨缝在无声的布上,我想,那也许就是这封信在没有抵达之前完成抵达的方式。

我收拾屋子,把窗沿那条沉默已久的纸鱼重新摊开,它的折痕像一条被河流走过的地图,我把它点着,火焰干净,像一个练过很久才敢在人前唱出的音,它很快燃尽,留下的灰薄如盐,我把灰与那瓶盐混在一起,一半撒在梨树下,一半撒在门槛外,像把两个人的名字各写在两边的风里,风读的时候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我与你,我们在这个漫长却被光一点点穿透的剧目里,已经顺利地完成了角色互换:你成为远处而非对面的那一道光,而我成为能将光吞进身子的那面墙,墙的背后仍是墙,但墙内暗暗生长了一片细小的海,那海与任何地图无涉,它只知道潮汐,不知道渡口;在某个没有被记录的清晨,我会在那海边坐下,用指尖向沙里写下一些并不打算被谁读的词,然后等一阵风把它们带走,再让一阵更轻的风把它们带回来,来去之间,我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拖得很长,长得像另一个人,而我会对那个被拖长的人点头,说:我们已经互为对岸,彼此的消逝,构成彼此的陆地;而那时,天边那座不被定义为灯塔却被所有误以为是灯塔的塔,会启灯一次,不为航船,只为陆地上的我们,在我们不需要时,亮起,作为人间的一种极为隐晦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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