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情人节
第一部分:绯红前兆
第一章
雪无声地落着。
这不是艾娃在家乡见过的任何一种雪。家乡的雪是清脆的,是庆祝的信号,落地时带着一种喧闹的喜悦。而这里的雪,在新英格兰这片古老、肃穆的土地上,更像是一种天鹅绒般的裹尸布,缓缓地、不屈不挠地覆盖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它吞噬声音,将布莱克伍德大学哥特式建筑群的尖顶和石雕怪兽的轮廓柔化成模糊的灰色阴影。
艾娃坐在阿奇博尔德图书馆三楼的角落里,这里是她在这所大学里为自己开辟的唯一一处避难所。窗外,雪花在昏黄的铸铁灯柱光晕中盘旋,像是无数迷失的灵魂。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描绘着某位圣人将知识传授给谦卑学子的场景,圣人庄严的面孔被窗外的黑暗和飘雪衬得愈发疏离。
图书馆里有一种特殊的静谧。它不是空无一物的寂静,而是由成百上千页纸张的重量、专注的呼吸声、偶尔响起的谨慎翻页声和远处某人克制的咳嗽声交织而成的。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淡淡地板蜡的气味,这味道本该让人心安,但对艾娃而言,它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隔绝。
她的手指滑过摊开的书页,那是一本研究世界各地爱情与死亡神话的专著。书页冰凉,上面的英文单词像一排排整齐的蚂蚁,她认识它们每一个,但它们组合起来所描绘的情感世界,此刻却离她无比遥远。她读到伊邪那美与伊邪那岐,读到俄尔普斯与欧律狄刻,那些穿越生死界限的宏大爱情,似乎与窗外走廊里学生们压低声音讨论的周末派对一样,都属于另一个维度。
情人节还有一周。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坠在艾娃的胃里。校园里,这种认知正以一种几乎是侵略性的方式发酵。餐厅的菜单上出现了心形披萨,书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红色和粉色的书籍,就连校内咖啡馆都在拿铁的奶泡上用肉桂粉撒出拙劣的丘比特之箭。学生们三三两两,情侣们的姿态亲密得理所当然,他们的低语和笑声在厚重的石墙间回响,又被艾娃敏感的耳朵捕捉、放大。
她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望向阅览室的另一端。两个学生坐在长桌对面,女孩将一缕金发掖到耳后,对着男孩的某个笑话露出灿烂的笑容。男孩的目光专注而温柔。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温暖的气泡,将图书馆古老的、略带尘埃的空气隔绝在外。
艾娃低下头,重新注视着书页。她并非嫉妒,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深切的、挥之不去的“局外人”的感觉。她像一个人类学家,在观察一个陌生部落的奇特求偶仪式,能够分析其文化意义,却无法体会其中的真实温度。她每天与父母视频通话,用熟悉的母语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说这里的冬天很美,说课程很有趣。但当摄像头关闭,屏幕变黑,倒映出她自己疲惫而陌生的脸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便会重新将她淹没。
她在这里没有真正的朋友。交换生的身份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让她既不完全属于这里,也暂时回不去故乡。她礼貌地与人交谈,参与小组讨论,但从未有人邀请她加入周末的聚会,也从未有人在餐厅里端着餐盘自然地坐到她对面。
“《血与泪的誓言:跨文化死亡契约研究》?”
一个声音突然从她身边响起,带着一丝好奇的暖意。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艾娃周围由沉默构筑的屏障。她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一个高个子男生正站在她的桌旁,手里拿着几本厚重的历史书。他有一头蓬乱的棕色头发,几根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温和的淡褐色,此刻正带着笑意看着她摊开的书。他穿着一件印有布莱克伍德大学校徽的深灰色卫衣,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随和而无害的气息。
艾娃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她下意识地想把书合上。“只是……课程参考资料。”她小声说,英语在紧张时总会变得有些生硬。
“很有趣的课题。”男生微笑着说,将自己的书轻轻放在桌子的另一角。“尤其是在情人节前读这个,感觉像是一种学术上的朋克行为。”
他的话让艾娃稍微放松了一些。她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微笑。“我没那么想。”
“我是利亚姆。”他主动介绍自己,朝她伸出手。
艾娃犹豫了一下,伸手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温暖而干燥。“艾娃。”
“交换生?”他似乎猜到了。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的口音,还有,”他指了指她桌上的另一本中文小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线索。而且,你总是坐在这里,这个最偏僻的位置,就像一个尽职的哨兵,守卫着图书馆的最后一片宁静。”
他的观察让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无措。原来她并不是完全隐形的。
“我主修历史,”利亚姆坐了下来,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是老朋友,“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里。我只是好奇,一个研究神话的人,对布莱克伍德自己的‘神话’了解多少?”
“布莱克伍德的神话?”艾娃来了兴趣,这至少比思考自己有多孤独要好得多,“你是说那些建校传闻吗?关于阿奇博尔德校长其实是个海盗什么的?”
利亚姆笑了,摇了摇头。“那些是给游客听的宣传册故事。我说的是真正的,学生之间流传的,那种会在深夜的宿舍里讲的故事。比如,‘钟楼的伊莱诺’。”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讲鬼故事时特有的神秘感。艾娃顺着他的目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望向校园的深处。在那里,即使在纷飞的大雪中,钟楼黑色的剪影依然清晰可辨。它像一根巨大的、指向灰色天空的石质手指,古老、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自从艾娃来到这里,就从未听过它响起。
“我没听说过。”艾娃说。
“那我就当一次不称职的校园导游吧。”利亚姆身体微微前倾,开始讲述那个故事。“传说,大概一百年前,有个叫伊莱诺·布莱克伍德的学生,是的,她和建校的那个布莱克伍德家族有远亲关系。她美丽、聪明,并且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出身平凡的男学生。”
艾娃专注地听着,图书馆的安静此刻变成了完美的背景音。
“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她的家族给她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婚约。伊莱诺选择了反抗。据说,在情人节那天晚上,她和她的爱人约好在钟楼顶端见面,准备私奔。但那个男人……没有来。他退缩了,选择了更现实的前途。”
利亚姆停顿了一下,让故事的悲剧性沉淀下来。
“有人说,伊莱诺在钟楼顶上等了一整夜,心碎欲绝。当第二天清晨的太阳升起时,她从塔顶一跃而下。她的尸体就在钟楼下的雪地里被发现,身上穿着她最美的红色长裙。”
艾娃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毛衣。
“从那以后,传说就开始了。”利亚姆继续说道,“他们说,伊莱诺的怨灵被束缚在了钟楼里,被她那份过于强烈的爱与恨困住了。她嫉妒所有幸福的情侣,也同情所有心碎的孤独者。传说,在情人节前后,如果你在钟楼附近感受到了极致的情感——无论是极致的爱,还是极致的痛苦——伊莱诺就会被你吸引。”
“吸引……然后呢?”艾娃问,声音有些干涩。
“故事有不同版本。”利亚姆耸了耸肩,“温和的版本是,你会听到钟楼里传来哭泣声,或者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而黑暗一点的版本……就不那么友好了。有人说,她会夺走让你幸福的东西,或者加深你的痛苦,直到你和她一样,被彻底摧毁。”
他讲完了,阅览室里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听起来比刚才更尖利了一些。
艾娃看着远处的钟楼,那座沉默的建筑此刻在她眼中似乎有了生命。它不再是一堆石头,而是一个巨大的墓碑,埋葬着一个世纪前的悲伤。
“当然,这只是个故事。”利亚姆看出了她的不安,语气又恢复了轻松,“一个用来吓唬大一新生的传统项目。校史档案里确实记载了那年有个叫伊莱诺的学生意外坠亡,但细节语焉不详。剩下的都是学生们添油加醋的结果。”
艾娃勉强笑了笑。“谢谢你的故事,很……布莱克伍德。”
“随时乐意效劳。”利亚姆站起身,拿起他的书,“很高兴认识你,艾娃。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读的是些更开心的神话,比如……有关酒神狄俄尼索斯的。”
他朝她眨了眨眼,转身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书架后面,留下艾娃一个人,和那个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故事。
她再次望向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钟楼的轮廓在风雪中变得更加模糊、更加神秘。极致的爱,或者极致的痛苦。艾娃想。她不确定自己拥有前者,但后者带来的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刺痛感,却在此刻清晰无比。她突然觉得,那座钟楼似乎正在遥遥地注视着她。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里的情人节气氛愈演愈烈。粉色的心形装饰物像一种无害的病毒,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学生情侣们的存在感也达到了顶峰。他们不仅占据了餐厅里最好的位置,还在图书馆里旁若无人地依偎,在结冰的小径上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缠绕在一起,仿佛具象化的爱语。
艾娃努力忽视这一切。她将自己埋在更深的书堆里,甚至开始选修一门枯燥的拉丁语语法课,只为让大脑被那些复杂的格位变化填满,不留一丝空间给外界的喧嚣。但伊莱诺的故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迟迟没有平复。她每次穿过主广场,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能清楚看到钟楼的路线。那座沉默的建筑,在她眼里已经从一个地标变成了一个不祥的预兆,一个巨大的、冷漠的墓碑,俯瞰着校园里一代又一代循环上演的青春剧目。
周四下午,天气难得放晴。冬日的太阳没什么温度,只是给厚厚的积雪镀上了一层刺眼的白光。艾娃上完拉丁语课,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返回宿舍,一阵喧闹声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通往钟楼的那条小路旁,围了一小群人。他们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蓝色影子。好奇心驱使着艾娃放慢脚步,她朝人群望去,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人群的中心是本和杰西卡。
他们是布莱克伍德大学无可争议的“国王与王后”,一对金童玉女。本是校橄榄球队的明星四分卫,身材高大挺拔,英俊的脸上总是挂着那种练习过千百遍、足以登上杂志封面的自信笑容。杰西卡则是学生会副主席,一头蜜糖色的长卷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精心培养的优雅与权威。他们是布莱克伍德向外界展示的完美名片,他们的恋情,从大一开始就成为校园里最持久、最热门的话题。
此刻,他们正进行着一场足以引爆校园社交媒体的爱情宣告。杰西卡高举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在她戴着钻石耳钉的耳垂上一闪一闪,显然是在录像或是直播。而本,则虔诚地拿着一把小巧的黄铜挂锁,锁身上用花体字刻着“B & J, Forever”。
“亲爱的,准备好了吗?”杰西卡的声音甜美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的表演感。
“为你,我永远准备好了。”本的回答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情诗的选段。他没有站着,而是以一种夸张的戏剧化姿态单膝跪地,将那把闪亮的锁扣在了钟楼前那段古老的铸铁栅栏上。栅栏因为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雪,漆黑的表面上布满了锈迹和风化的裂纹,与崭新的黄铜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咔哒”一声,锁应声扣上。声音清脆,在寂静的空气里传出很远。
本站起身,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同样小巧的钥匙,在杰西卡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然后转身,模仿着自己投掷橄榄球的姿势,用一个漂亮的甩臂动作,将钥匙奋力扔向了远处厚厚的雪地里。那枚小小的金属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金色弧线,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垠的白色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锁住了,”本转过身,对着杰西卡的镜头,也对着所有围观的人郑重宣布,“就像我的心一样,永远属于你。钥匙已经扔掉,再也无法打开。”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掌声和口哨声。几个女孩夸张地捧着脸,发出羡慕的惊叹。杰西卡满意地停止了录制,娇笑着投入本宽阔的怀抱。两人在雪中深情拥吻,背景就是那座沉默高耸的钟楼。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可以冲印出来装裱在相框里的画面。
艾娃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不适。这并不是嫉妒。这是一种对表演的本能抗拒。这种将爱情这种私密的情感仪式化、公开化,仿佛一场为了赢得观众喝彩而上演的戏剧,让她觉得既虚假又脆弱。
她的目光越过那对拥吻的情侣,落在了他们身后的钟楼上。那巨大的、指针早已停摆的钟面,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灰色巨眼,冷漠地、不带任何感情地俯瞰着下方这微不足道却又热烈无比的一幕。她想起了利亚姆讲的那个故事。极致的爱。眼前的本和杰西卡,无疑正在倾力演绎着这个词。而他们选择的地点,就在伊莱诺坠亡的钟楼的阴影之下。
一股寒意,比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毫无征兆地顺着艾娃的脊椎向上蔓延。她拉紧了外套的领子,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股来自心底的寒冷。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广场,将身后的欢声笑语远远抛开。
* * *
那个周末,校园生活一如既往。周五晚上,各个兄弟会的派对音乐声此起彼伏,学生们在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从一栋宿舍楼奔赴另一栋派对屋。艾娃像往常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戴着耳机,试图用古典音乐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关于本和杰西卡的消息,最初是从一些零星的社交媒体帖子和群聊记录里渗透出来的。
“有人看到杰西卡了吗?她本来说好要来我们派对的。”——来自某个姐妹会的群聊。
“本今天早上居然没去健身房举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来自橄榄球队队员的调侃。
起初,没人当回事。“他们肯定去纽约过一个超长情人节周末了。”有人在餐厅里一边吃着早午餐一边猜测。“杰西卡周四不是发了条动态,说要给本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吗?这不就是了。”另一个女孩喝着拿铁补充道。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最符合大家对这对模范情侣的想象。他们总是那么浪漫,那么与众不同。
然而,到了周一,当本缺席了一场重要的球队战术会议,而杰西卡没有出现在学生会的每周例行会议上时,最初的轻松猜测开始变质,恐慌的种子在学生群体中悄然萌芽。
“这不正常,”艾娃在图书馆自习时,听到邻桌两个女孩压低声音交谈。其中一个是杰西卡在学生会的同事。“杰西卡从不错过周一的例会,她是那种就算发烧到40度也会坚持来的人。我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全都直接转语音信箱了。”
“本的室友说,他们从周五晚上就没见过他。他的手机也关机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他的车还在停车场,钱包和钥匙都还在宿舍桌上。”
这个细节让艾娃的心猛地一沉。不是私奔,不是度假。没人会不带钱包和手机去过一个浪漫周末。
校警终于介入了调查,但他们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加剧了校园里的紧张气氛。穿着制服的警察开始在宿舍里询问情况,他们的表情严肃,问题滴水不漏。一时间,布莱克伍德这所宁静的象牙塔,笼罩上了一层警匪片般的阴霾。
校方很快发布了一封措辞谨慎的全体邮件,通知所有师生,称正在“积极寻找”两名暂时“失联”的学生。邮件里充满了官样文章,比如“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任何暴力行为”,并呼吁大家“不要过度揣测或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同时不忘强调布莱莱克伍德大学依旧是“全美最安全的校园之一”。
但这封邮件的效果适得其反,它正式确认了失踪的严重性,点燃了各种猜测的火焰。有人说他们私奔了,只是方式比较极端;有人说本在校外结仇,被人报复了;甚至还有更离奇的说法,说他们被卷入了什么秘密社团的诡异仪式。
但在所有这些纷乱的猜测中,艾娃的心中却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念头。
钟楼。同心锁。极致的爱。那个被利亚姆当成鬼故事讲出来的传说。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她的神经。她无法专心学习,书本上的文字在她眼前扭曲成毫无意义的符号。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座钟楼的剪影。它成了她视野中一个无法移除的黑点,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问号。
周二晚上,艾娃彻底失眠了。图书馆里流传的古老传说和现实中发生的离奇失踪,在她的大脑里纠缠成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她躺在床上,双眼睁着,盯着天花板。窗外风声鹤唳,每一次树枝刮过窗户的声音,都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玻璃。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的跳动声。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动的、被无形恐惧所支配的无助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悬疑电影里注定要第一个死去的配角,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她可以做点什么。
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疯了。但她必须去看看。她必须去看看那把锁。如果那把锁完好无损,那么这一切就都只是她自己吓自己。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去睡觉,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巧合。
凌晨一点,宿舍走廊一片死寂。艾娃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和手套,像个小偷一样,屏住呼吸,悄悄地离开了温暖的宿舍楼。
夜间的校园是一片被遗忘的领地。所有的建筑都熄了灯,化作一个个巨大的黑色几何体,只有那些孤零零的维多利亚式灯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惨黄影子。艾娃的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这声音大得惊人,仿佛在向整个黑暗宣告她的存在。空气冰冷得像刀子,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部被灼伤。
她凭着记忆,走向了主广场。钟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比白天更加庞大,更具压迫感。它仿佛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像一个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亘古巨人,沉默地审视着这个闯入它领地的渺小人类。
艾娃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部分是因为寒冷,但更多的是因为恐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未知的深渊边缘。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也许只是为了求证一个荒谬的想法,为了亲眼看到那把锁还安然无恙,然后好回去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
她走近那段铸铁栅栏。栅栏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像一排被岁月侵蚀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她借着远处灯柱投来的微弱光线,开始在栅栏上寻找。很快,她就找到了那个位置。
她的呼吸,在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把黄铜挂锁还在那里。但是,它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象征着永恒爱情的闪亮信物了。
锁身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扭曲了,黄铜的表面出现了几道狰狞的、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的裂痕。坚固的锁梁被硬生生从锁孔中扯断,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拥有可怕力量的野兽用蛮力撕开的。那上面刻着的“B & J, Forever”字样,在一道深刻的裂痕下被分成了两半,现在看起来像一个浸满了恶意和嘲讽的诅咒。
但最让艾娃感到恐惧的,不是这暴力破坏的痕迹。而是那把锁的状态。
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周围的一切,包括那古老的铸铁栅栏,都只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干燥的白霜。唯独这把破碎的锁,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的冰晶。那冰晶并非自然凝结,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是从金属内部自行生长出来的形态,层层叠叠,如同病态的珊瑚。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灵般的光芒。
艾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戴着羊毛手套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破碎的锁。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手套、皮肤和血肉,直抵她的骨骼。那不是普通的冰冷,那是一种活的、带有侵略性的、仿佛能吸走生命热度的寒冷。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样,心脏因为惊骇而剧烈收缩。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雪地平整而干净,除了她自己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再没有其他痕迹。没有工具,没有搏斗,什么都没有。这把锁,仿佛是被某个无形的、充满怨恨的东西,从内部冻结,然后残忍地撕裂。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浮雪,在灯柱下打着旋。风中,艾娃似乎听到了什么。
那不是风声。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高亢而悲伤的、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若有若无,如丝如缕,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声音顺着冰冷的空气,钻进她的耳朵里。
艾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她僵硬地、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如同生锈的机器人般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望向那座巨大的钟楼。
钟楼的顶端隐没在无星的夜幕中,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巨大的、指针早已停在十二点三刻的钟面。就在钟面的正下方,那个本该是空无一物的石砌瞭望台上,她仿佛看到了一个轮廓。
一个穿着长裙的、模糊的、深红色的轮廓。
它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俯瞰着她。那抹红色在深沉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刺眼,像一道尚未干涸的血迹。
艾娃的大脑一片空白。尖叫堵在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无法思考,也无法呼吸。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她转身,不顾一切地在及膝的雪地里狂奔起来。她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雪中,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冰冷的雪灌进了她的衣领和袖口,但她完全感觉不到。她只知道要跑,要逃离那座塔,逃离那个正在注视着她的、非人的东西。
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楼温暖的灯光下,她才敢颤抖着回头望去。
钟楼依旧静静地矗立在远处,黑色的剪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庄严。塔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那抹刺目的红色,消失了。
艾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的跳动声震得她耳膜发痛,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也许是她看错了。是光线、疲惫和恐惧共同制造的幻觉。那个哭声,也许真的只是风声。
但是,那把被冻结、被撕裂的锁,以及那股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的、活的寒意,却是无比真实的。
那个晚上,艾娃第一次梦见了那个女人。
在梦里,她站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上,天地间一片苍白,分不清边界。她看到一个穿着复古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女人,背对着她。女人身形高挑,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她一动不动,像一座被遗忘在风雪中的悲伤雕像。艾娃无法看清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悲伤与怨恨,那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让梦境中的空气都凝固了。
风雪在她们周围呼啸,但那个女人似乎毫无所觉。然后,艾娃听到了钟声。
那钟声不是布莱克伍德钟楼发出的那种清脆宏亮的报时声,而是一种沉闷的、不祥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一声,又一声。每响一声,雪原的地面就随之震动,脚下的积雪泛起涟漪。
艾娃看到,女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在哭泣,但那哭声无声无息,只化作了彻骨的寒意,侵入艾娃的梦境。
接着,女人缓缓地、用一种违背常理的僵硬姿态,转过身来。
她的脸是一片令人作呕的、光滑的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但艾娃清楚地知道,那张空白的脸孔,正在“看”着自己,那目光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恶毒与痛苦。
钟楼的时针和分针突然开始疯狂地倒转,发出的“咔哒”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刺耳,如同骨骼碎裂的声音。
艾娃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宿舍里很安静,暖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她的额头和后背全是冷汗,睡衣黏腻地贴在身上。梦里的寒意如此真实,以至于她忍不住将被子拉到下巴,但那股寒气仿佛是从她骨头里散发出来的,怎么也驱散不掉。
她下床走到窗边,看向钟楼的方向。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校园,钟楼像一个幽灵般时隐时现。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宁静而古老。
但艾娃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那个传说不再是学生宿舍里的夜谈。那个被称为伊莱诺的怨灵,她醒了。而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具体的恐惧攫住了艾娃。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感到孤独的交换生。她成了一个秘密的目击者,一个被恐怖传说选中的观众。从那天起,她的世界开始出现裂痕。她开始在校园里看到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之间穿行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抹红色在书架尽头一闪而过,但当她快步追过去看时,那里只有一排排陈旧的法律典籍。走在寂静的走廊里,她会听到身后传来丝质衣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可当她猛地回头,身后总是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有时候,在教室的玻璃窗或者电脑黑掉的屏幕上,她会看到自己的倒影旁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一闪而逝的、比周围光线更暗的黑影。
她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理智。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也许是那个传说给了她太多心理暗示。她试图用逻辑和理性来解释这一切,但那天晚上在钟楼下看到的、被暴力摧毁的锁,以及那种刺骨的、非自然的寒意,是无法用心理暗示来解释的。
情人节只剩下三天了。校园里,关于本和杰西卡失踪案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息,被即将到来的节日浪漫气氛所取代。学生们更关心的是预订哪家餐厅,或者买什么礼物。仿佛那对完美情侣的离奇消失,只是为这个漫长的冬天增添了一段无关痛痒的诡异谈资,很快就被新的热点所覆盖。只有艾娃知道,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恐怖。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岛,怀揣着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秘密。她想过去找利亚姆,告诉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是唯一一个和她认真谈论过这个传说的人。但她要怎么说?“嗨,你当成笑话讲的那个鬼故事是真的,我已经看到了证据。”他大概会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礼貌地找借口离开。
就在她被恐惧和孤立折磨得濒临崩溃时,利亚姆主动找到了她。
他在餐厅里拦住了正准备把几乎没动的午餐倒掉的艾娃。“艾娃,你还好吗?”他关切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她的脸色一定很糟糕,黑眼圈大概和熊猫有的一拼。“你看起来……好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艾娃看着他温和而真诚的眼睛,那份被死死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困惑和无助突然找到了一个缺口。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能……谈谈吗?”她最终用几近耳语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
他们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艾娃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从那个被扭曲冻结的锁,到塔顶那抹诡异的红影,再到那个让她夜夜惊醒的、关于无面女人的噩梦。她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在讲述的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利亚姆的眼睛,已经做好了被当成疯子的准备。
讲完之后,是长久的沉默。艾娃紧张地绞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审判。
然而,利亚姆并没有露出她预想中的嘲笑或怀疑的神情。他脸上的随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沉默了很久,只是看着窗外那座灰色的钟楼,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相信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艾娃猛地抬起头,愣住了。巨大的意外和瞬间袭来的宽慰让她眼眶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为什么?”
“因为布莱克伍德的历史,比你想象的要黑暗得多。”利亚姆将视线转回到她身上,眼神锐利,“那个传说,不仅仅是传说。我一直把它当作业余爱好在研究。在学校图书馆不对外开放的特别档案室里,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每隔几年,尤其是在情人节前后,学校里就会有学生发生意外、失踪,或者被诊断为急性精神失常。官方记录都归结于事故或个人心理原因,但所有的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它们的发生地,都在那座钟楼的阴影笼罩范围之内。”
第二部分:心碎回响
第三章
利亚姆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锚,瞬间拽停了艾娃脑中纷乱的思绪。钟楼的阴影笼罩范围之内。这句话以不容置喙的冰冷,将所有看似孤立的悲剧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指向同一个凶手的死亡锁链。
“我们必须知道更多。”艾娃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仿佛极度的恐惧在她的体内凝结成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它没有让她崩溃,反而赋予了她一种冰冷的、解剖尸体般的决心。如果命运注定要将她拖入这个漩涡,她拒绝做一个蒙昧无知的牺牲品。
利亚姆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在艾娃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与自己相似的、面对未知时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我知道去哪儿找。”
他带她去的地方并非阿奇博尔德图书馆宏伟、明亮的主阅览室,而是穿过一道不起眼的、标着“特别馆藏部”的沉重橡木门。他们沿着狭窄的旋转楼梯向下,仿佛正从现实世界沉入历史的潜意识。
地下的空气立刻变得不同。楼上是知识的殿堂,是思想与光交汇之所;而这里,是知识的坟墓。空气滞重而冰冷,弥漫着一股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纸张的酸腐气味,混合着轻微的霉味和装订胶水干裂后的气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金属书架拥挤地排列着,唯一的照明来自天花板上几盏发出昏暗黄光的防爆灯,在书架之间投下长长的、如同亡灵肋骨般的阴影。这里太安静了,艾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流动的“嗡嗡”声。
“大部分资料都在进行数字化,”利亚姆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他立刻自觉地压低了音量,仿佛怕惊扰沉睡于此的故纸堆,“但有些东西,校方不太希望被轻易检索到。1950年以前的校报、未公开的纪律委员会记录、被否决的学术研究手稿……它们都被遗忘在了这里。”
他熟练地走到一个标着“1920-1929”的区域,转动一个吱吱作响的金属摇把。沉重的书架发出一阵呻吟般的抗议,缓慢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伊莱诺·布莱克伍德,1924届学生。”利亚姆从架子最深处取下一个巨大、沉重的、用皮革装订的档案盒,盒角已经磨损。“让我们看看,官方是怎么记录她的。”
他们在一张落满厚厚灰尘的长桌旁坐下。利亚姆打开盒子,一股浓郁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开启了一座百年古墓。里面是发黄的剪报、打字机打印的报告和几张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艾娃戴上图书馆提供的白色棉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当年的《布莱克伍德纪事报》。
头版用沉重的铅字体报道了这场悲剧:“本校名门之后伊莱诺·布莱克伍德小姐不幸坠塔,疑为情所困。”报道的措辞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感伤而含蓄的腔调,竭力将伊莱诺描绘成一个多愁善感、为爱情冲昏头脑的年轻女性。文章里提到了她“一段不为家族所容的恋情”,但对男方的身份却讳莫如深,只字未提。一张配图是钟楼的远景,显得庄严肃穆,仿佛这场死亡只是为它古老的历史又增添了一笔浪漫而悲戚的注脚,无损其半分体面。
“全是宣传。”利亚姆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从一堆文件中翻出一份校警的初步报告,报告极为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现场未发现搏斗痕迹。死者从高处坠落,符合自杀特征。建议校方内部处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内部处理’。”艾娃重复着这个词,感觉牙齿发冷。这个词本身就散发着一股欲盖弥彰的腐败气息。“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掩盖。”
“或者说……塑造一个更方便的故事。”利亚姆说,“一个心碎少女为爱殉情的故事,远比一桩可能涉及丑闻的死亡案件,更符合布莱克伍德这所精英学府那高高在上的体面。”
他们继续翻阅着那个年代的资料,如同在历史的灰烬中寻找真相的余温。伊莱诺的名字在她的死讯之后,就彻底从校园的公开记录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利亚姆的研究显然更为深入,他从别的档案盒里,开始拿出后续年份的零散记录。
一份1938年的心理健康评估报告,记录了一名叫爱德华的男生在情人节当晚精神失常。他不断尖叫着说“钟楼上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对他唱歌”,最后被家人接走,再未返校。官方结论是:学业压力导致的急性精神分裂症。
一张1955年的校报简讯,夹在一堆无关紧要的校园新闻中,报道了一对情侣在情人节次日被发现冻死在钟楼附近的林地里。警方判断他们是在雪中漫步时迷了路,不幸死于低温症。报道的最后善意地提醒学生们“冬季夜间户外活动的危险性”。
一份1972年的纪律委员会记录,提到一名学生因“在校园内散播恐怖谣言、引发集体性歇斯底里”而被勒令休学。那名学生在听证会上坚称,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在钟楼下凭空消失,仿佛被黑暗吞噬。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的记录都被包裹在理性、科学的外衣之下——意外,疾病,幻觉。但当利亚姆将它们按时间顺序摊开在长桌上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模式清晰地浮现出来。这并非随机的不幸,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诅咒,它以钟楼为圆心,以情人节为坐标,精准地进行着一场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狩猎。而本和杰西卡,只是这个漫长死亡序列中最新的名字。
“她不是随机的。”艾娃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张,她所学的神话学知识在脑中自动形成了一个分析框架,“这些事件,就像一种……祭祀。她不是在单纯地作祟,她是在‘汲取’。本和杰西卡是‘极致的爱’,那其他人呢?那个精神失常的男生,那对冻死的情侣……他们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利亚姆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但至少我们确认了一件事:这不是我们的幻觉。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它有一个固定的狩猎场和狩猎周期。”
艾娃无意识地翻动着一本厚重的旧年鉴,书页散发出干枯的霉味。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黑白面孔,带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梦想和迷惘,对着镜头微笑。她一页页地翻着,像是在检阅一支由时间组成的亡灵军队。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上。那是一个叫马库斯·科尔曼的学生的照片,艺术系,1989届。照片上的他瘦弱、苍白,戴着一副过大的眼镜,眼神怯懦地躲在镜片后面,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在周围那些自信张扬的面孔中,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在照片下方“未来愿望”一栏,他只写了两个词:“被看见。”
艾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他。或许是因为他的孤独感如此真切,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与她此刻的心境产生了某种尖锐的共鸣。她也渴望被看见,不是被那个钟楼里的东西,而是被这个鲜活的世界。
就在她准备合上年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档案室的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马库斯——不是年鉴里的那个,而是当代的,活生生的马库斯·霍夫曼。艾娃在艺术史的选修课上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穿着万年不变的深色连帽衫,整个人都缩在衣服里,仿佛想从这个世界上隐形。此刻的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板,低着头匆匆走过,没有看任何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孤绝气息,让艾娃的心里没来由地一紧,仿佛看到了一段悲剧的前奏。
他们从地窖里出来时,黄昏已经降临,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的光泽,像是巨大的淤青。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吹在脸上像沙子一样疼。真相的发现并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将他们拖入了更深的恐惧。他们不再是传说的好奇探寻者,而是知晓了游戏规则的玩家,但这游戏既没有裁判,也没有出口。
“我们找到的都是结果,”艾娃一边走,一边用冻僵的手指拉紧围巾,“但起因呢?伊莱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心碎的女孩,怨气真的能持续一百年,还如此……有规律地运作吗?”
“神话里多的是这样的例子,”利亚姆说,他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被背叛的爱,比任何东西都能孕育出更持久的怨恨。”
“但神话里的怨灵,通常都有一个执念,一个未了的心愿。让她们安息的方法,是完成那个心愿,或者解开那个心结。”艾娃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在暮色中愈发显得狰狞的钟楼轮廓,“伊莱诺的心结是什么?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没有来赴约吗?”
这个问题,当时的他们谁也无法回答。但他们隐隐感觉到,答案就藏在那个被校方刻意塑造的、过于完美的“殉情故事”背后。要对抗这个怨灵,他们必须先要撕开这个故事的华丽伪装,找到一百年前那个情人节夜晚,发生在钟楼顶端的、真正的真相。
第四章
仅仅依靠官方档案,调查显然已经走入了死胡同。那些冰冷的、被精心修饰过的文字,像一堵高墙,将真相牢牢地锁在背后。
“我们需要一些……非官方的、私人的东西。”第二天,当他们再次在图书馆碰头时,利亚姆的表情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仿佛一个即将揭开古墓秘密的考古学家,“官方记录会撒谎,但私人的信件、日记,通常不会。”
“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艾娃觉得这简直是大海捞针,“我们去哪儿找?”
“我昨晚查了一夜的资料,几乎没睡。”利亚姆推了推眼镜,眼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我顺着‘内部处理’这条线索,查阅了当年的校董会成员名单。我发现,七十年代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位叫阿瑟·汉密尔顿的历史系教授,他曾经对‘伊莱诺传说’非常着迷。他试图将这个课题作为正式的学术研究来立项,主题是‘校园传说作为地方历史的非正式载体’。但他的申请被校董会驳回了,理由是‘缺乏学术严谨性,可能对学校声誉造成不良影响’。之后没多久,汉密尔顿教授就提前退休,据说郁郁而终。”
利亚姆的逻辑链清晰起来。“一个固执的历史学家,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研究的。”他肯定地说,“他一定留下了大量的研究笔记、访谈记录,甚至是一些无法公开发表的证据。而这些东西,绝不可能在官方档案里找到。”
寻找汉密尔顿教授的遗物,成了一场在历史的故纸堆里的寻宝游戏。他们先是去了历史系的资料室,一个脾气古怪、头发花白的老管理员在听完他们的请求后,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他们很久,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用下巴指了指地下室的方向。
“汉密尔顿……那个疯老头。”老管理员咕哝着,“他的东西早就该烧掉了。系里搬过好几次家,天知道那些垃圾被扔到了哪个角落。”
历史系的地下室比图书馆的特别馆藏部更加糟糕。这里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死老鼠的气味,令人作呕。一个个积满灰尘的纸箱被胡乱地堆放在墙角,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标签。这里堆放的,是无数被遗忘的学术生涯,是无数雄心勃勃的研究课题最终的、蒙尘的归宿。
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下翻找了近两个小时,艾娃的手指被灰尘染得黢黑,喉咙因为吸入太多尘埃而干涩发痒。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利亚姆在一个几乎要散架的木柜最底层,拖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箱。箱子侧面,用已经模糊的钢笔字迹写着一个名字:A. Hamilton。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他们将箱子拖到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发现,只是一沓沓泛黄的笔记本、一些易碎的录音磁带、还有许多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资料卡片。汉密尔顿教授的字迹工整而严谨,他用一个学者的执着,记录了每一个与伊莱诺传说有关的细节。他采访过几十年来声称在钟楼附近有过“异常经历”的学生和教工,绘制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分布图。那张图上,所有的红点都密集地环绕在钟楼周围,像一圈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
艾娃拿起一本笔记,里面记录着汉密尔顿教授对伊莱诺背景的深入调查。他发现,与官方报道中那个“为爱痴狂”的柔弱形象不同,伊莱诺在同学的日记中,是一个骄傲、独立、甚至有些叛逆的女性。她热爱马术和诗歌,公开支持女性选举权,完全不是一个会轻易为男人毁灭自己的弱者。
“这说不通。”艾娃喃喃自语,“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会因为失恋而自杀?”
利亚姆则在翻阅一叠信件的复印件。突然,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艾娃,看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复印的信纸,纸质已经发脆。信纸的页眉印着一个精致的家族徽章,但信的内容却是用一种潦草、急促的笔迹写成的,显然并非出自汉密尔顿之手。
“这是汉密尔顿从一位校友那里获得的。”利亚姆解释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位校友的祖母,曾经是伊莱诺家里的一个女仆。这是她晚年时写给她女儿的信,信里提到了当年的事。”
艾娃凑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辨认那段尘封的文字。那封信是用一种夹杂着语法错误的、朴素的口吻写成的,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却让艾娃的血液为之冻结。
信中写道:
“……关于布莱克伍德家那位可怜的小姐,报纸上说的都是谎话。他们说她是为了一个穷小子死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个男人,叫朱利安,他家可一点都不穷。他姓范德比尔特,对,就是那个最有钱的范德比尔特家。他们俩的事,我们底下人早就知道了。朱利安长得像电影明星,把小姐迷得神魂颠倒。但范德比尔特家怎么可能让他娶一个虽然姓布莱克伍德、但家道已经中落的小姐呢?”
“我永远记得出事后没多久,有一天晚上,朱利安少爷的贴身男仆喝多了,跟我聊天。他说,那天晚上,朱利安少爷根本不是没去钟楼。他去了。他不是去跟小姐私奔的,他是去分手的。他家里给他安排了另一门婚事,跟洛克菲勒家的千金。小姐那样高傲的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她说,如果他敢抛弃她,她就把他们之间所有的事都公之于众,让他身败名裂。”
“那个男仆说,朱利安少爷当时又怕又怒。他俩在钟楼顶上吵得非常凶。后来……后来的事,是朱利安少爷自己在一次酒后吐真言时,被那个男仆听到的。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让她闭嘴,就推了她一下……只是推了一下……”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但真相已经如同被闪电照亮的黑夜,狰狞毕露。
伊莱诺不是自杀。
她是被谋杀的。
被她深爱的、那个她准备为之放弃一切的男人,亲手从钟楼顶上推了下去。而之后,两个在美国东海岸足以呼风唤雨的显赫家族,联手将这桩丑陋的谋杀案,轻而易举地粉饰成了一段凄美的殉情悲剧。伊莱诺不仅被夺去了生命,还被夺去了真相,被钉在了“为爱疯狂的弱者”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盏昏黄的灯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艾娃感到一阵反胃。她终于明白了。伊莱诺的怨气,为何在一百年后依然如此强大、如此充满恶意。
那不仅仅是心碎。
那是被背叛的愤怒,是被谋杀的冤屈,是被谎言掩盖、被世人遗忘的、永不平息的怨恨。她恨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个叫朱利安的男人,更是所有虚假的、被装点得光鲜亮丽的爱情。本和杰西卡那场在钟楼下的、精心策划的“爱情秀”,无疑是精准地触动了她最痛恨的那根神经。
“所以……”利亚姆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她不是因为嫉妒而攻击幸福的情侣。她是因为憎恨他们爱情中的‘表演’成分,憎恨那种虚假的完美。”
“也许两者都有。”艾娃感觉自己离那个无面的红衣女人更近了一步,“她被极致的爱所背叛,所以她要摧毁所有她认为是虚假的爱。但同时,”她想起了那些同样遭遇不幸的孤独者,“她又被极致的痛苦所定义。或许,其他人的痛苦,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共鸣?或者说,能让她的存在感变得更强?”
他们带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地下室。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勾勒出建筑物和光秃秃的树木的轮廓。情侣们的身影在灯光下交错,他们的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此刻在艾娃眼中,这一切都变了。那些依偎的身影,那些甜蜜的低语,背后都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计时器。而那座静静矗立在校园中心的钟楼,就是这一切的终点。它不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一个祭坛,一个为被谎言所杀的冤魂而设的、永不满足的祭坛。而情人节,就是她享用祭品的节日。
第五章
在艾娃和利亚姆沉浸于对过去的挖掘时,一场新的悲剧正在校园的另一个角落无声地酝酿。这场悲剧的主角,不是光芒四射的情侣,而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的、生活在阴影里的人。
马库斯·霍夫曼,艺术系大三学生。他的人生,就是由一连串的“格格不入”组成的。他不参加派对,不看橄榄球赛,在课堂上也从不发言。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画室,或者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里度过。他的世界是沉默的,只有炭笔划过画纸的沙沙声。他的帽衫是他的盔甲,耳机是他的护城河,将他与那个喧闹、明亮、对他而言却无比陌生的世界隔离开来。
这个情人节,对他而言,是地狱。
因为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萨拉·詹宁斯。萨拉是杰西卡在姐妹会的闺蜜,也是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之一。她像一团温暖的火焰,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朋友。她的笑容明亮得能融化新英格兰的积雪。
对马库斯而言,萨拉就是那束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光。他在大课上见过她几百次,却从未敢跟她说一句话。他为她画了无数张素描,画她听课时托着下巴的样子,画她和朋友说笑时扬起的嘴角。那些画纸,是他那个幽闭世界里唯一的光亮。这个学期,他鼓起了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勇气,决定要做一件事。他要向她表白。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用他最擅长的水彩,画了一张卡片。卡片上是冬日里的布莱克伍德校园,钟楼静静矗立,雪地上,一个模糊的男孩身影,正将一朵画出来的、永不凋谢的玫瑰,递给一个光芒四射的女孩。
行动的时刻,定在情人节的前一天。他看见萨拉和她的朋友们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情人节晚宴的裙子。马库斯的心脏像打鼓一样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深吸一口气,从柱子后面走出去,拦住了她们。
“萨拉?”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小得像蚊子叫。
萨拉和她的朋友们停了下来,像一群受惊的小鹿,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深灰色帽衫的苍白男孩。
“嗯?”萨拉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她显然不认识他。
“我……我叫马库斯。”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张精心绘制的卡片,因为紧张,卡片的边角被他捏得有些皱了,“这个……给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萨拉的朋友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了憋笑的表情。
萨拉愣了一下,没有接。她看了一眼那张卡片,又看了看马库斯那张因为窘迫而涨得通红的脸。她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她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哦……谢谢?”她迟疑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礼貌的疏远,“但是,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锁上了马库斯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之门。“就是那个艺术系的怪胎,”马库斯失魂落魄地走开后,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窃笑声,“天啊,他以为他是谁?”
那一刻,马库斯的世界崩塌了。不是那种戏剧性的、山崩地裂的崩塌,而是一种无声的、内向的坍缩。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离他而去。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路人的目光。他像一个幽魂一样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屈辱、失望、还有那种被彻底否定的、蚀骨的孤独感,像浓酸一样腐蚀着他的内心。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当他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钟楼下。夜幕已经降临。钟楼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阴影,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雪粒吹过。这里是整个校园最荒芜、最寂静的地方。而这种极致的寂静,却让马库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他那颗破碎的、痛苦的心,似乎与这里的空气产生了共鸣。
他瘫坐在雪地里,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极致的痛苦。这股强烈而纯粹的情感能量,像一道无形的信号,从他身上散发出去,向上,升入那座黑暗的钟楼。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那是一股……寒意。一股温柔的、充满诱惑的、许诺着终结一切痛苦的寒意。它像一层薄纱,轻轻地笼罩住他。风似乎停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那声音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哼唱一首悲伤的、没有歌词的摇篮曲。那歌声让他感到平静。所有的痛苦和屈辱,似乎都在这冰冷的拥抱中慢慢融化了。他感觉很累,只想睡觉。他缓缓地躺倒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到有一只冰冷得无法形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口,仿佛在安抚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然后,是瞬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剧痛。再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天清晨,马库斯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校园。校警很快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艾娃和利亚姆也被人群吸引了过去,当他们挤到前面时,看到了那幅让他们永生难忘的景象。
马库斯仰面躺在雪地里,眼睛大睁着,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到了极限,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骇的表情。他的嘴巴微张,仿佛正要发出无声的尖叫。
菲利普教授,艾娃的民俗学导师,不知为何也在现场。他是个严谨的、只相信科学的学者,此刻正以一种权威的口吻,对身边一位年轻的校警解释着什么。
“典型的低温症死亡。”菲利普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当体温过低时,人会产生幻觉,甚至出现‘反常脱衣’现象。你看,他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他可能在最后时刻感觉燥热无比。他脸上的表情,不过是死亡前大脑缺氧导致的神经反应。”
就在这时,两名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走过来,准备将尸体移走。当他们抬起马库斯的上半身时,他敞开的衬衫滑落到一旁。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艾娃和利亚姆看得清清楚楚。在马库斯苍白的胸口正中央,心脏的位置上,赫然印着一个手掌形状的、覆盖着白霜的冰斑。那冰斑的轮廓清晰无比,仿佛有一只由纯粹的寒冰构成的手,曾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将他的心脏活活冻结。
年轻的校警脸色发白,指着那块冰斑,结结巴巴地问:“教……教授,那是什么?”
菲利普教授皱起了眉头。他蹲下身,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死后现象。”他断然说道,“可能是他倒下时,胸口压着一块雪。雪融化,然后在他身体尚有余温时再次凝结,形成的冰晶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的解释听起来无懈可击,充满了科学的严谨性。周围的学生们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议论声渐渐平息。但艾娃和利亚姆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宽慰,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知道那不是雪。他们知道那是什么。他们终于明白了伊莱诺捕食的另一个条件。她不仅憎恨虚假的爱,她也渴望真实的痛苦。极致的爱,会激起她的嫉妒与毁灭欲;而极致的孤独和心碎,则能引起她的共鸣,成为她汲取能量的另一种食粮。
马库斯的死亡,补全了这个恐怖的等式。钟楼的怨灵,是一个不偏不倚的、以所有极端情感为目标的猎手。而此时此刻,在这座充满了年轻的、激烈的情感的大学里,谁又敢说自己的心中,没有一点点爱,或者一点点痛呢?
第六章
马库斯的死,在校园里激起了一阵短暂的涟漪,很快就被情人节即将来临的最后一波狂热所覆盖。他的死被官方定性为“因个人原因导致的意外”,他的家人低调地领走了他的遗物。那个曾经渴望“被看见”的男孩,最终以这样一种悲剧的方式,短暂地进入了公众的视野,然后又迅速地被遗忘。
但对艾娃和利亚姆来说,这件事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最后残存的侥幸。他们不再是研究者,而是这个狩猎场里唯二清醒的猎物。这个认知,像一种无形的胶水,将他们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也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不是出于约会,而是出于一种原始的、相互取暖式的恐惧。一个人独处时,每一个奇怪的声响,每一道反光的影子,都可能意味着那个无面女人的窥探。但两个人在一起时,现实感会变得更强一些,仿佛对方的存在,就能暂时驱散那些超自然的寒意。
那个晚上,为了安全,也为了整理思路,他们待在利亚姆的单人宿舍里。房间很小,但很整洁,书架上塞满了历史书籍。他们将从汉密尔顿教授箱子里拿来的资料摊了一地,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生机。
“所有的神话里,对付怨灵的方法无非几种。”艾娃坐在地毯上,手里捧着一杯热可可,杯子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恢复了一些知觉,“驱魔,超度,或者镇压。但我们没有神父,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才能得到超度。至于镇压……”她看了一眼窗外钟楼的方向,“一百年来,她一直被困在那里,这本身就是一种镇压,但显然没用。”
“汉密尔顿教授的笔记里提到过一个民间传说,”利亚姆翻着一本笔记本,“说是在极寒之夜,用死者生前最珍视的东西,放在她死去的地方,可以暂时安抚她的怨气。”
“伊莱诺最珍视的东西?”艾娃苦笑了一下,“大概是朱利安·范德比尔特那颗不存在的真心吧。我们上哪儿去找?”
讨论陷入了僵局。窗外风声呜咽,而房间内,只有台灯的电流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艾娃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雪花。持续了几天的紧张和睡眠不足,让她感到身心俱疲。一股巨大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她只是一个交换生,她本应该在体验一种全新的文化,结交新的朋友,而不是在这里,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男孩,研究如何对抗一个世纪前的鬼魂。她感觉眼眶有些发热,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利亚姆看到。
利亚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放下手中的笔记,在她身边坐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嘿,”他的声音很轻柔,“害怕是正常的。”
艾娃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听着,艾娃,”利亚姆看着她,表情很认真,“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很高兴,不是我一个人在面对这一切。有你在,感觉……不一样。”
他的话很简单,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穿透了艾娃心中那层厚厚的冰甲。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镜片后的眼眸中的倒影。那一刻,他们之间那种因为共同调查而产生的战友情,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化学变化。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新的、温暖的、名为“信赖”和“依靠”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他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她放在膝盖上、紧紧握成拳头的手上。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这个简单的触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给予人力量。艾娃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
然而,正是这一刻的放松,这一丝温暖的诞生,扣动了新的扳机。一股新鲜、温暖、充满了生命力的情感能量,在怨灵那冰冷的感知世界中,如黑夜里的烛火般耀眼。比本和杰西卡那种表演式的爱情更诱人,比马库斯那种绝望的痛苦更美味。新的目标,出现了。
但这一次,怨灵的攻击方式,比他们想象的更阴险,更恶毒。它不攻击他们的身体,它要直接攻击他们之间那道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桥梁。
情人节当天,攻击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艾娃在图书馆查阅一本关于新英格兰地区民间仪式的书籍时,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看到了利亚姆。他就站在不远处的阅览区,正和一个金发女孩说话。那是历史系一个很有名的漂亮女孩,叫克洛伊。克洛伊正笑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利亚姆的手臂上。
这本是很正常的校园场景。但下一秒,艾娃眼中的景象扭曲了。她看到利亚姆也对克洛伊露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又带着一丝调情的笑容。然后,利亚姆的目光越过克洛伊的肩膀,看到了艾娃。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怜悯和不耐烦的表情。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这才是我的世界。你不过是我这个古怪的‘抓鬼游戏’里一个暂时的伙伴而已。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艾娃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她那深藏于心的、作为异乡人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所有的孤独,所有的疏离感,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耳光。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图书馆。
几乎在同一时间,利亚姆也遭遇了攻击。他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正要去图书馆找艾娃。他看到艾娃正走在前面的走廊上,和菲利普教授并排走着,两人似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刚想开口叫她,却看到艾娃抬起头,对菲利普教授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充满崇拜和仰慕的灿烂笑容。当菲利普教授转身离开时,艾娃才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了他。
在利亚姆眼中,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淡和轻微的厌烦。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幼稚的、沉迷于鬼故事的傻瓜,仿佛在说:“我正在和真正的学者讨论严肃的课题,而你,还停留在那些不入流的民间传闻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利亚姆愣在了原地。一股混合着屈辱和挫败感的怒火,从心底升起。他一直担心自己的研究在真正的学者看来不值一提,而现在,艾娃的眼神似乎证实了他最深的恐惧。
这些幻象都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当艾娃跑出图书馆,回头再看时,阅览区里空空如也。而当利亚姆眨了眨眼再看时,走廊那头的艾娃正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身边也并没有菲利普教授。
但伤害已经造成了。当他们下午在约好的咖啡馆见面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冰冷的沉默。那只温暖的手带来的信任感,已经被猜忌和伤害的冰霜所覆盖。
“你早上……在图书馆?”艾娃先开了口,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没有,我去找菲利普教授了。”利亚姆回答,语气有些生硬,“你呢?我好像在走廊看到你了。”
“我一直在图书馆。”艾娃说。她想问那个金发女孩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了又能怎么样?他凭什么不能和别的女孩说笑?
利亚姆也想问她那个冷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他也问不出口。也许那根本不是针对他的,是自己太敏感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沉默中疯狂地生根发芽。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和困惑,但他们都错把那当成了对自己的指责。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这不是巧合。那个怨灵,它知道他们之间萌生了什么。它也知道他们内心最脆弱、最恐惧的是什么。它没有用鬼影或幻象来吓唬他们,而是用了更致命的武器——它在攻击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它要将他们之间那点刚刚燃起的、温暖的火花,变成灼伤彼此的痛苦火焰。
他们,这两个自以为是的猎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被精心选中的、最完美的祭品。
两人抬起头,对视着。从对方的眼中,他们都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恍然大悟的惊恐。咖啡馆里充满了情人节前夕的甜蜜气息,情侣们的笑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但在这片温暖的喧嚣中,艾娃和利亚姆却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冰窖里,寒冷正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他们之间那张小小的咖啡桌,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怨灵甚至不需要现身,它只需要轻轻拨动一下他们心中猜忌的琴弦,就足以让他们自己将自己摧毁。
今晚,就是情人节了。
第三部分:无爱的情人
情人节当天,天空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铅灰色。空气凝滞着,带着一股暴风雪来临前特有的、沉闷的压迫感。校园里却是一片喧腾,最后一分钟的鲜花订单在各宿舍楼间穿梭,餐厅里挤满了精心打扮的情侣。那份喧闹与艾娃和利亚姆之间那片冰冷的、无形的真空地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在咖啡馆那场失败的会面后,几乎没有再说过话。一层薄薄的、由猜忌和受伤构成的冰膜,在他们之间凝结。他们依旧待在一起,像两个被迫共享一叶浮木的溺水者,身体靠得很近,灵魂却隔着冰冷的海水。他们都知道那是伊莱诺的诡计,是她植入他们脑中的毒刺。理性上他们明白,但情感上的伤害却是真实的。那道被看到的、充满轻蔑的眼神,那句被听到的、饱含嘲讽的话语,像鬼魅的纹身,烙印在了他们最不设防的神经上。
他们决定在艾娃的宿舍里度过这个夜晚。那是一个纯粹出于安全考量的决定,与任何浪漫的情愫无关。艾娃的室友早已和男友去了城里最好的餐厅,整个房间空旷而寂静。窗外,第一片雪花开始飘落,比之前的任何一场雪都要大,都要急。它们不是轻盈的舞者,而是密集的、白色的弹丸,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嗒、啪嗒”的细碎声响。
“暴雪预警,”利亚姆看着手机屏幕,脸色凝重,“气象台说,这可能是十年一遇的‘东北风暴’,午夜时分会达到顶峰。”
艾娃的心沉了下去。暴风雪。与世隔绝。这简直是为一场完美的屠杀量身定做的舞台布景。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利亚姆坐在另一张。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书桌,桌上摊着从汉密尔顿教授箱子里拿出来的资料。那些泛黄的纸张,散发着历史的霉味,此刻却成了他们对抗超自然恐怖的唯一武器。
“汉密尔顿教授的笔记里,还提到了这个。”利亚姆指着一段几乎难以辨认的文字,那似乎是一段采访的速记,“一个三十年代的校工说的。他说,在钟楼里,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不一样’。有时候感觉很快,有时候又像是完全静止了。他说,那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把她自己死去的那一刻,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艾娃摩挲着自己冰冷的手臂。她想起了自己的梦境,梦里那疯狂倒转的钟针。“一个情感领域……”她喃喃自语,仿佛在对自己说话,“她的执念扭曲了那里的物理法则。她不是简单地‘闹鬼’,她是在自己创造的、永恒的情人节夜晚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她的死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从呜咽变成了尖啸,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哀嚎。宿舍楼里逐渐安静下来,情侣们都已外出,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个在暴风雪中逐渐苏醒的恐怖。
利亚姆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看起来焦躁不安,手指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关节。“我们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濒临爆发的紧张感,“一定有办法可以主动做些什么。那本关于民间仪式的书里,有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镇魂’或者‘安抚’的方法?”
“大部分都需要特殊的道具和咒语,而且……”艾娃顿了顿,疲惫地说,“而且都强调,仪式的主持者必须‘心无杂念’。我们现在……做不到。”
她的潜台词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利亚姆一下。“心无杂念”——他们现在心里全是杂念,全是对彼此的怀疑和伤害。
利亚姆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背对着艾娃,看着窗外那片疯狂的白色世界。他的肩膀显得异常僵硬。“对不起。”他突然说,声音很低,“早上……我不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艾娃打断了他,声音同样低沉,“我看到你和克洛伊。”
利亚姆转过身,脸上是困惑和痛苦的神情。“我根本没见过克洛伊!我看到的是你和菲利普教授!你看着我的眼神……”
“我也没有!”
争辩戛然而止。真相摆在眼前,但伤口却无法因此愈合。他们都成了怨灵的提线木偶,被操控着,互相伤害。这份认知,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利亚姆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是我把你拖进来的。”他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沉重的、自我牺牲般的责任感,“我一直在研究这个传说,我痴迷于它,却没有真正敬畏它。本和杰西卡,还有马库斯……也许,如果我没有跟你讲那个故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那不是你的错。”
“不,我有责任。”他走到书桌前,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了一张手绘的、看起来非常古老的地图复印件,“这是汉密尔顿教授的笔记里夹着的。他标注了几个点,在钟楼周围,说这可能是某种‘能量抑制法阵’的遗迹。笔记里写着,如果在阵眼上,放置充满‘阳性’或‘理性’力量的物品,或许可以暂时扰乱那个‘情感领域’。”
艾娃看着那张地图,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利亚姆,你想做什么?”
“我去钟楼。”他的眼神异常坚定,“暴风雪最猛烈的时候,就是她力量最强的时候,可能也是她最不稳定的时候。我把这个带去。”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一本用拉丁文写成的、装订古朴的逻辑学著作,是他最珍视的一本书。“知识,逻辑,理性。这是情感的对立面。也许……也许这能起点作用。”
“你疯了!一个人去?”艾娃站了起来,“我们必须一起……”
“不。”利亚姆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她现在盯上的是我们两个。如果我们在一起,情感的能量只会更强,会让她变得更强大。我们得分开。我去扰乱她的核心,你留在这里,待在灯光下,无论听到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他这是在保护她。但这种保护,本身就建立在他们已经分裂的基础上。他不再相信他们能够并肩作战。他要去独自面对那个怪物,一部分是为了赎罪,一部分,也是为了逃离此刻他们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艾娃想阻止他,但她找不到任何语言。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决绝。他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帽子和手套,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歉意,有担忧,还有一丝……永别般的悲伤。
“锁好门,艾娃。”
他说完,便毅然决然地打开门,身影瞬间被走廊的黑暗所吞噬。门“砰”地一声关上,将艾娃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孤岛般的房间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艾娃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冰冷。窗外的暴风雪达到了顶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白色的狂怒中被撕扯、被咆哮。
就在这时。
咚——
一个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咆哮,穿透了墙壁的阻隔,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不是幻觉。
那是一个真实的、沉闷的、宏大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钟声。
那座已经停摆了数十年的钟楼,在情人节的午夜,敲响了。
只响了那一声。但那一声,却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园。艾娃感觉自己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冲到窗前,向外望去。
整个世界都变了。
路灯的光芒不再是温暖的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坟墓的惨白色。灯光下,那些狂舞的雪花,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色,如同无数凝固的血滴,从漆黑的天空中飘落。钟楼的轮廓在红色的雪幕中若隐若现,像一根巨大的、指向地狱的黑色手指。
伊莱诺的“情感领域”,完全展开了。
而利亚姆,就在那个领域里。
利亚姆一踏出宿舍楼,就被一股几乎能将人吹倒的狂风迎面击中。红色的雪花像锋利的砂纸,刮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臂护住眼睛,顶着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钟楼的方向跋涉。
校园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那些平日里庄严的哥特式建筑,在惨白的灯光和红色飞雪的映衬下,轮廓被扭曲,像一只只蹲伏在黑暗中的、长着无数尖牙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气味,那不是雪的味道,而是一种近似于停尸房里福尔马林和腐败花朵混合的甜腻气息。
他的内心被一个念头所占据: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他把那本厚重的逻辑学著作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本书冰冷的、坚硬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现实。
他走到了主广场。钟楼就在眼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高大、更加漆黑,仿佛正在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和热量。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充满怨恨的意识,正从塔顶散发出来,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这片区域。
他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钟楼的阴影范围。
那一瞬间,风停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红色的雪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悬浮在半空中。世界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利亚姆愣住了。他环顾四周,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如同油画般的静止状态。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女孩的笑声。
是艾娃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到了艾娃。她就站在广场的另一头,但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利亚姆认得他,那是学校里一个颇有名望的博士生。艾娃正仰着头,对那个男人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快乐。那个笑容,是利亚姆从未见过的,充满了信任和爱慕。
“……所以,你真的相信他那些鬼故事?”那个博士生用一种嘲弄的、居高临下的语气说,他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异常清晰,“利亚姆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太天真了,总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利亚姆眼中的艾娃,点了点头,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是啊,他有时候确实……挺可爱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说,“不过,这次多亏了他,我才能接触到菲利普教授,他答应做我的毕业论文导师了。”
幻觉。利亚姆的理智在尖叫。这是幻觉!伊莱诺在攻击他!
但他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这幻觉太真实了。它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在艾娃这样聪明的女孩眼中,不过是一场幼稚的游戏;他害怕自己最终只是她通往更高学术殿堂的一块垫脚石。
他看到艾娃和那个博士生相拥,然后转身,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逐渐消失在红色的雪幕中。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不……”利亚姆低吼着,他想追上去,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死寂被打破了。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严厉而失望。
“历史?历史能当饭吃吗?我让你学商科,是为了让你有一个稳定的未来!你却整天沉迷于那些没人关心的、故纸堆里的破事!”
他眼前的景象变了。他不再身处布莱克伍德的校园,而是回到了自己家那个压抑的书房。他的父亲正指着他,满脸怒容。书桌上,摊着他不及格的微积分试卷。
“失败者!”
“一事无成!”
“你总是让我们失望!”
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刻骨铭心的指责,像一把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他。他抱住头,痛苦地跪倒在雪地里。那本逻辑学著作从他怀里滑落,掉在地上,书页被红色的雪浸湿。
他最大的恐惧,不是鬼魂,不是死亡。
是失败。是让他在乎的人失望。
现在,他不仅让家人失望了,他也让艾娃失望了,让她独自一人面对危险。他甚至无法保护好自己,就被轻易地困在了自己的心魔里。
他彻底崩溃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模糊。他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裙、面容模糊的身影,正缓缓地从钟楼的阴影中向他走来。她伸出一只苍白的、近乎透明的手,向他的心脏探来。
在宿舍里,艾娃目睹了窗外世界那恐怖的异变。红色的雪,扭曲的建筑,还有那声让她灵魂为之战栗的钟鸣。
利亚姆。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名字。她冲到门口,疯狂地转动门把手,但门像是被从外面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她被困住了。
恐惧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用力地捶打着门板,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利亚姆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有窗外暴风雪的尖啸。
就在她即将被恐慌吞噬时,一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划破了她混乱的思绪。
情感。
伊莱诺以情感为食。她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惧、担忧、绝望,所有这些强烈的情感,不仅救不了利亚姆,反而正在变成滋养那个怨灵的养料。她越是害怕,伊莱诺的力量就越强。
她停下了捶门的动作,身体靠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坐在地上。她大口地喘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用情感去对抗一个以情感为武器的怪物。那就像试图用水去扑灭一场油田大火。必须用别的东西。用情感的……对立面。
她想起了自己的专业——比较神话学。在许多古老的东方哲学和冥想体系中,都有一种共通的理念:通过训练心智,达到一种超越情感的、纯粹的观察者状态。不被喜悦所迷惑,不被悲伤所困扰。
“心无杂念。”
那个仪式失败的原因,或许正是成功的关键。
艾娃闭上了眼睛。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她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缓慢而深沉。
这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对利亚姆的担忧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揪着她的心脏。孤独感像冰水一样,从脚底向上蔓延。恐惧则像无数只蚂蚁,在她的皮肤下爬行。
她没有去抗拒这些感觉。她只是……观察它们。
她在脑海中,将这些情感具象化。担忧是一团灰色的、不断搅动的雾气。孤独是一块沉重的、棱角分明的蓝色冰块。恐惧是一团黑色的、嗡嗡作响的蜂群。它们都在她的身体里,但它们……不是她。
她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观察着这一切的意识。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有好几次,她都几乎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所吞噬。她听到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用她最熟悉的母语,担忧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看到眼前出现了父亲失望的面容。她甚至闻到了家乡过年时,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
那是她最深的软肋——对家的思念,对被抛弃在这异国他乡的恐惧。
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只是在内心对自己说:这只是感觉,这只是记忆,这不是我。
渐渐地,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翻腾的情感,仿佛失去了可以附着的对象,开始慢慢地平息、褪色。灰色的雾气变淡了,蓝色的冰块融化了,黑色的蜂群飞散了。她的内心,像一个被风吹拂了整夜的湖面,终于恢复了平静,成了一面不起一丝波澜的镜子。
当她再次“睁开”心灵之眼时,她的世界变得一片澄明。
她不再感觉到寒冷,但她知道温度很低。她不再感觉到恐惧,但她知道处境很危险。她对利亚姆的担忧,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认知:他处于危险之中,我需要去救他。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块空白的画布,一个伊莱诺无法读取、无法理解的存在。
她站起身,再次走向那扇门。这一次,她没有用力去推,只是平静地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外,走廊一片漆黑。但艾娃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恐惧。她平静地迈出脚步,走入了那片由怨恨和痛苦构筑的、红色的雪夜之中。
艾娃行走在那个扭曲的世界里,像一个梦游者。红色的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却没有温度。风的尖啸在她听来,只是一种单纯的、由空气流动产生的物理声响。那些原本狰狞可怖的建筑轮廓,在她眼中,也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样子——一堆石头,一堆木头。
伊莱诺的幻象还在不断地攻击她。她看到地上躺着利亚姆的尸体,胸口有一个恐怖的血洞。她看到自己的父母站在不远处,用陌生而冷漠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她甚至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幸福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家乡,与朋友们欢笑着。
但这些景象,都无法在艾娃那片平静如镜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它们就像是投射在白墙上的电影画面,她知道那是假的。因为她已经抽离了赋予这些画面以杀伤力的核心——情感。没有了恐惧,尸体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没有了爱与被爱的渴望,父母的冷漠也只是一种表情;没有了对过去的留恋,另一个自己的幸福也与她无关。
她像一个幽灵,穿过了伊莱诺用情感编织的所有陷阱。
她走到了主广场。远远地,她看到利亚姆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雕。而在他面前,一个模糊的、穿着深红色长裙的轮廓,正在缓缓地向他靠近。那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团由极度的寒冷、悲伤和怨恨凝聚而成的、人形的能量。它所到之处,地上的红雪都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晶。
艾娃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他们走去。
那个红色的轮廓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它停了下来,缓缓地“转向”她。艾娃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意识扫过了她的全身。那是一种充满了困惑和暴怒的探查。它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生物。它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却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她就像一个精致的、却没有灵魂的瓷娃娃,无法被读取,无法被同化,也无法被伤害。
这前所未有的状况,似乎激怒了怨灵。它放弃了利亚姆,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晶的寒流,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向艾娃抓来。
艾娃依旧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十字架,也不是任何驱魔的圣物。
那是一张纸。
一张从汉密尔顿教授的资料箱里找到的、那封女仆信件的复印件。纸张的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汗浸得有些湿软。
她在那个红色的、充满了暴怒能量的轮廓面前站定。她没有看它那片模糊的、本该是脸孔的地方。她的目光越过它,投向了它身后那座漆黑的、巨大的钟楼。
然后,她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稳,不带任何同情、怜悯或恐惧。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被掩盖了一百年的事实。
“你的名字,是伊莱诺·布莱克伍德。”
那团红色的能量颤动了一下,向她逼近的寒流也为之一滞。
“你不是自杀的。”艾娃继续说道,她的声音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剖解那个由谎言构筑的百年传说,“1924年的情人节晚上,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朱利安·范德比尔特。”
当那个男人的名字被说出来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那团红色的能量剧烈地翻涌起来,发出一阵无声的、充满了痛苦的尖啸。艾娃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仿佛要将她的骨骼碾碎,但她内心的平静,像一个坚固的屏障,保护着她。
“他不是来和你私奔的。他是来和你分手的,为了另一个家族的联姻。”艾娃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她只是在给予伊莱诺迟到了一百年的东西——真相。不是同情,不是审判,只是纯粹的、不加任何情感色彩的事实。
“你们在钟楼顶上发生了争执。你威胁要揭穿他,然后,他把你推了下去。”
最后一句话说完,艾娃将手中的那张复印件,轻轻地放在了面前的雪地上。那张薄薄的纸,承载着一个被谋杀的灵魂全部的冤屈。
“你不是为爱殉情的疯子。”艾娃做了最后的陈述,“你是被谋杀的。你的死,不是一个悲剧爱情故事的注脚。是一桩丑闻,一桩被金钱和权势掩盖的罪行。全世界都忘记了,但我……现在知道了。”
她说完,便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沉的死寂。那团红色的能量不再翻涌,它静止了,仿佛在消化、在理解这段话的意义。
艾娃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赌博。也许,揭穿真相会激起它更深的怨恨,让它彻底爆发,将这里的一切都摧毁。但她赌的,是怨灵的核心,并非是无限的仇恨,而是对被遗忘、被曲解的无尽痛苦。
她赌对了。
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叹息,在天地间响起。那叹息中,包含了百年的孤独,百年的不甘,百年的冰冷。但在这无尽的痛苦之下,似乎还有一丝……解脱。
那团红色的能量开始变得不稳定。它时而凝聚,时而溃散。周围那些悬浮的红色雪花,开始慢慢地变回白色。惨白的路灯光芒,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暖黄色。扭曲的建筑轮廓,在艾娃的眼中,一点点地变回了原样。
笼罩着整个校园的“情感领域”,正在崩塌。
利亚姆呻吟了一声,从幻觉中挣脱出来。他茫然地看着四周,脸上还残留着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他看到了艾娃,看到了她脚下那张纸,看到了她面前那个正在慢慢消散的、淡红色的影子。
那个影子最后深深地“看”了艾娃一眼。艾娃无法形容那道“目光”里包含了什么。它太过复杂,早已超越了人类情感的范畴。然后,那团能量不再维持人形,它化作了无数微小的、闪着光的冰晶,像一群萤火虫,向上飞去,最终消散在逐渐平息的暴风雪中。
那声午夜的钟鸣,是伊莱诺最后的召唤。而艾娃的回应,则为她那永无止境的、重复的死亡,画上了一个迟到的句号。
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空中的乌云散开,露出了清冷的、繁星点点的夜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超自然风暴,只是一场共享的噩梦。
利亚姆挣扎着站起来,走到艾娃身边。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艾娃转过头,看着他。她那片平静无波的心湖,在看到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一种名为“后怕”和“庆幸”的情感,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的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利亚姆眼疾手快地扶住。
“结束了。”利亚姆抱着她,声音沙哑地说。
“结束了。”艾娃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也许是有人报了警,也许是学校的安保系统终于在风雪后恢复了正常。钟楼下,那对失踪已久的情侣——本和杰西卡,他们的尸体随着幻境的解除,从一片融化的、诡异的冰层下显露出来。两人被冻结成一种互相背离的、充满憎恨的姿势。
他们的死亡,连同那份来自过去的信件,将为布莱克伍德大学带来一场迟到了一百年的、关于历史与真相的风暴。但这,都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一年后的情人节。
布莱克伍德的冬天依旧寒冷,但阳光却很好。去年的那场“世纪暴风雪”和之后被揭露的、耸人听闻的百年谋杀悬案,已经成了校园历史的一部分。钟楼不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反而成了一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旅游景点。校方成立了一个以“伊莱诺·布莱克伍德”命名的女性权益研究基金会,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做的、迟到的补偿。
本和杰西卡的死,被官方解释为在暴风雪中迷路冻死,但每一个布莱克伍德的学生,都在私下里流传着那个更接近真相的、关于怨灵和情感献祭的故事。
艾娃没有选择回国。她接受了菲利普教授的邀请,留下来继续攻读她的博士学位。她的课题,就是“布莱克伍德大学的伊莱诺:一个传说的诞生、演变与终结”。
她和利亚姆的关系,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稳定了下来。他们很少再提起那个恐怖的夜晚,但那份共同经历过的、足以摧毁心智的恐惧,却像最坚固的焊料,将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的感情,不再需要任何热烈的言语或浮夸的仪式来证明。它平静、深沉,建立在一种无需言说的、对彼此灵魂的深刻理解之上。
情人节的下午,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并肩走在校园里。阳光将他们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还害怕吗?”利亚姆忽然问,他握紧了艾娃的手。
艾娃摇了摇头,微笑着。“它已经走了。真相让她安息了。”
他们走到了主广场,正是在钟楼的下方。钟楼静静地矗立在蓝天之下,石质的表面在阳光下显得温暖而祥和。它看起来,就只是一座美丽的、古老的建筑而已。再也没有那种被窥探的、阴森的感觉了。
“去年这个时候,”利亚姆看着钟楼,感慨地说,“我以为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我们没有。”艾娃说。
他们在钟楼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准备离开。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那么安宁。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一阵微风毫无征兆地吹过。那风并不冷,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悲伤气息,轻轻地拂过艾娃的脖颈,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利亚姆。利亚姆似乎毫无所觉。
也许是错觉吧。她想。
她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一块巧克力。那是利亚姆刚刚送给她的、一块精致的心形黑巧克力。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块巧克力时,她的动作僵住了。
那块完好无损的巧克力,就在她的口袋里,无声无息地,从中间裂开了。
她慢慢地、用颤抖的手,将巧克力拿了出来。一道清晰的、闪电般的裂痕,将那颗完美的心,整齐地分成了两半。
艾娃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钟楼。
阳光依旧明媚,钟楼依旧静谧。但她忽然明白了。
伊莱诺的怨恨或许已经随着真相的揭示而消散了。那个名叫伊莱诺·布莱克伍德的、具体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安息。
但是,她所代表的那种东西——那种被背叛的爱,那种无法愈合的心碎,那种极致的痛苦——却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它们是人类情感光谱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只要这所校园里,还会有炽热的爱情上演,还会有破碎的心在深夜里哭泣;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情人节……
那么,钟楼的阴影,就会永远都在。
它只是在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足够强烈的情感,将那沉睡的、属于所有心碎者的回响,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