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雪落无声

雪是从黄昏时分开始下的。

起初是细碎的、羞怯的,像春天里被风吹散的柳絮,乘着灰蒙蒙的天光,在林亦诚书桌前的窗户上试探性地吻了一下,又倏忽不见。他没有在意。他的世界被书桌上那盏发出恒定白光的台灯圈定,像一个孤独的圆形舞台,而他是唯一的、疲惫不堪的主角。

桌面上,战争正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进行。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卷上,那些狰狞的函数曲线和几何图形,仿佛是一支支纪律严明、面无表情的军队,将他的思维团团围困。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谦卑而固执的跳动,都像是在为他倒数,不是倒数新年的到来,而是倒数那场名为“高考”的终极审判。

“解:设F(x) = f(x) - g(x)……”

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这是房间里除了自己呼吸声之外唯一的声音。母亲还没下班,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安静,有时是一种奢侈,但今晚,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一道关于函数单调性与极值的压轴题,已经耗费了他四十分钟。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推论,他都烂熟于心,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堆熟悉的零件被一个恶意的工程师拼凑成了一台他完全不认识的、充满陷阱的机器。他的大脑像一台过热的电脑,风扇在狂转,却处理不了任何新的指令。

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

就在这一刻,他才真正“看到”了雪。

不知何时,那些细碎的雪粒子已经汇聚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一片片,一簇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义无反顾地扑向这个城市。窗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动态的、模糊的黑白默片。路灯的光线被切割、被揉碎,化作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在狂舞的雪花中显得温暖而又遥远。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了,那些平日里锋利的水泥棱角,此刻都被柔软的白色覆盖,仿佛城市褪去了一身坚硬的铠甲,露出了疲惫而脆弱的内核。

“下这么大了啊……”林亦诚喃喃自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上哈出了一团白雾,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圆圈。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平日里熟悉的石子路、长椅和枯萎的灌木丛,此刻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几个孩子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的尖叫声,隔着双层玻璃,微弱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听。

雪,仿佛有一种魔力。它以一种温柔而又强大的方式,将他从那个由数字和公式构成的牢笼里暂时解救了出来。他的视线贪婪地追逐着那些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如何覆盖住街道上丑陋的裂缝,如何让一辆辆冰冷停放的汽车变成可爱的白色小山丘,如何让整个喧嚣的城市瞬间静默下来。

“哗啦——”

是钥匙开门的声音。林亦诚知道,是妈妈回来了。他迅速收回思绪,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逃兵,转身回到自己的“战场”。

门开了,一股夹杂着雪花寒气的风涌了进来,紧接着是母亲略带疲惫的声音:“亦诚,外面下好大的雪,你看到了吗?冷不冷?”

“看到了,妈。不冷。”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重新拿起笔,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那道该死的函数题。

“我给你煮碗面吧,加个荷包蛋。”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察的关切和一丝歉意,她总是因为自己下班晚而觉得亏欠了儿子。

“嗯。”他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构成了他生活里的背景音,熟悉而又单调。他知道,母亲的爱就像这碗深夜的面条,温热、朴实,也像他桌上的这堆习题集,沉重、充满期待。而这两种东西,在不知不G中,都变成了他肩上无形的负担。

他再次看向那道题,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一股烦躁和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用力地将笔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一下。

“怎么了,亦诚?”母亲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没事,”他立刻控制住情绪,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回答,“笔掉了。”

他撒了谎。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在这个家里,自从父亲离开后,他就有意识地扮演着一个“小大人”的角色。他要坚强、懂事、成绩优异,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对母亲唯一的报答。

面条端上来了,腾腾的热气模糊了母亲的脸。她鬓角有几缕被雪濡湿的碎发,眼角的皱纹比去年似乎又深了一些。她把碗放下,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林亦诚埋头吃着面,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那……你爸爸今天打电话来了。”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林亦诚吃面的动作停住了。

“他问你最近怎么样,让我提醒你天冷了多穿衣服。”母亲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复述别人的事。

“哦。”林亦诚的回答依旧只有一个字。

对于那个只存在于电话和汇款单上的“父亲”,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怨恨?好像谈不上。想念?似乎也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他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构成他家庭残缺的必要元素。

吃完面,他把碗筷送回厨房,母亲正在水槽前刷锅,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妈,我出去走走。”他说。

母亲转过身,有些惊讶:“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雪。”

“我就在楼下走一圈,透透气,屋里太闷了。”他说,“脑袋都成浆糊了,想不进东西。”

这大概是他今晚说的第一句真话。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穿上最厚的那件羽绒服,戴好帽子和围巾,别走远了,手机带着。”

“知道了。”

他穿戴整齐,像一个即将远征的士兵。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独有的、干净的味道。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和雪花簌簌的声响。

他走下楼梯,身后是温暖的、充满期待的家。而前方,是未知的、被大雪覆盖的城市。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却也让那颗被习题和压力挤压得快要窒息的心脏,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没有目的,只是想走走。这个夜晚,对于被困在书桌前的他来说,太长了;但对于渴望逃离的他来说,或许才刚刚开始。他踏入那片纯白的世界,脚下的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他这趟孤独的夜游伴奏。

城市的夜晚,从未如此寂静过。

林亦诚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区的道路上。平日里车来车往的水泥路,此刻被厚厚的积雪完全覆盖,仿佛一条通往童话世界的白色长毯。昏黄的路灯光柱下,可以看到无数的雪花正在上演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舞蹈,它们旋转、追逐、飘落,每一片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的脚印,是这片完美白色上的第一个瑕D,一串深色的、孤独的脚印,延伸向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个被新的雪花覆盖、填满,仿佛他从未走过。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进行一场徒劳无功的旅行,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禅意——无论你留下什么痕ें,最终都会被时间与自然抹平。

高考又算什么呢?那些他为之焦虑、为之失眠的日日夜夜,在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甚至有些可笑。

他走出小区大门,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起来。平日里闪烁着刺眼霓虹灯的店铺招牌,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像是被雪花滤镜柔化过的老照片。宽阔的马路上,车辆稀少,偶尔有一辆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照亮前方飞舞的雪幕,轮胎碾过积雪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嘎吱”声,然后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拉高了羽绒服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厚实的围巾里。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被寒风吹散。他没有方向,只是下意识地沿着主路一直走。身体的寒冷,反而让大脑愈发清醒。那些纠结的公式和恼人的函数图像,终于从他的脑海里被驱逐了出去。他开始有空间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一些平日里被“学习”这个庞然大物挤到角落里去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想起了初中时的好朋友陈硕。那家伙成绩平平,却活得比谁都潇洒。上周还打电话约他去滑雪,被他以“要刷题”为由拒绝了。陈硕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亦诚,你别活得像个苦行僧。人生不只有高考这一座山要翻。”

当时他嗤之以鼻,觉得陈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此刻,走在这无人的雪夜里,他却觉得陈硕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他的人生,真的除了学习,还剩下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掏出来看。是陈硕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配着一句话。

照片里,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周围围着几张年轻的、兴奋的脸,背景是一家灯火通明的火锅店。陈硕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的手势,笑得牙不见眼。

配文是:“兄弟,历史性暴雪啊!我们在吃火锅,你要不要来?保证不耽误你明天早读!”

林亦诚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喧闹和温暖,与他所处的这个冰冷寂静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仿佛能听到那边的欢声笑语,闻到牛油火锅的辛辣香气。一股混杂着羡慕、嫉妒和失落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害怕那种短暂的欢愉过后,会是更深的空虚和负罪感。他害怕自己一旦松懈下来,就再也追不上了。在他们学校这条竞争激烈的赛道上,停下一步,就意味着被无数人超越。

他打字回复:“不了,刚从外面散步回来,准备睡了。你们玩得开心。”

这是一个谎言。他明明还在这片无垠的雪地里游荡。他关掉手机屏幕,将它重新塞回冰冷的口袋,也像是将那份世俗的、热闹的诱惑隔绝开来。

他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街角公园,公园里的秋千和滑梯都被大雪塑造成了奇特的白色雕塑。一个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园中央,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留下的作品。它的鼻子是一根胡萝卜,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石子,头上还歪歪扭扭地戴着一只被人遗弃的草帽。在漫天风雪中,它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出的孤独。

林亦诚走过去,站在雪人面前。他发现雪人的嘴巴是被人用树枝画出的一道向下的弧线,看起来像是在哭。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去雪人脸上的积雪,然后用手指,将那道悲伤的弧线,轻轻地向上勾起,变成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做完这个无聊的举动,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即将成年的高中生,在深夜里给一个雪人改表情。他或许是真的被压力逼得不正常了。

但他看着那个微笑的雪人,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似乎也跟着松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微的猫叫声。他循着声音找去,发现在公园的长椅底下,缩着一只橘色的流浪猫。它的毛发上沾满了雪花,冻得瑟瑟发抖,一双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点鬼火,警惕地望着他。

他蹲下身,想靠近一点,那只猫却立刻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林亦-诚停住了。他看着这只在暴雪中挣扎求生的小生命,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共情。它和他一样,都是这个巨大城市里微不足道的个体,孤独、警惕,为了生存而挣扎。只不过,它的敌人是饥饿和寒冷,而他的敌人,是那一场场无穷无尽的考试。

他想为它做点什么。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那光芒在风雪中,像一座温暖的灯塔。

他转身,向着那片光亮走去。

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关东煮鲜香和咖啡苦涩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萦绕在他周身的寒意。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的眼镜片上立刻蒙上了一层白雾。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模糊的视野里,便利店的全貌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小小的、被温暖包裹的世界,与外面那个被冰雪统治的王国截然不同。

店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在收银台后打着哈欠、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店员,正戴着耳机,无聊地刷着手机。另一个是一位穿着环卫工制服的大叔,他坐在靠窗的吧台边,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大叔吃得很慢,很专注,仿佛那碗泡面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雪花不断地拍打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像是在为他简单的晚餐伴奏。

林亦诚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他不是来给自己买东西的。他走到冷藏柜前,拿了一盒牛奶,又走到货架区,挑了一根火腿肠。

结账的时候,年轻的店员懒洋洋地抬起头,扫了码,报出价格。林亦诚付了钱,店员把东西装进袋子里,递给他,全程没有多余的交流,耳机里的音乐声隐约可闻。他们的世界隔着一副耳机,一个收银台,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林亦诚提着东西,准备离开,却又犹豫了。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雪,又看了一眼那位安静吃面的环卫工大叔。

他走到咖啡机前,为自己买了一杯热美式。滚烫的咖啡液注入纸杯,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他用双手捧着那杯咖啡,感受着那份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一直流淌到心里。这是他今晚感受到的第一份具体的温暖。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学着环卫工大叔的样子,在靠窗的另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他小口地啜着滚烫的、苦涩的咖啡,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从这个温暖明亮的“鱼缸”里看出去,外面的雪夜更像是一场壮丽的默剧。他看到一个代驾司机,穿着单薄的制服,在寒风中焦急地跺着脚打电话。他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共撑一把伞,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女孩的笑声隔着玻璃仿佛都能听到。他还看到一辆洒水车,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居然慢悠悠地开过去,执行着它固定的程序,显得荒诞而又执着。

每一个在雪夜里行色匆匆的人,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份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突然想起了徐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刻,毫无预兆地破土而出。

徐晚是他们班的宣传委员,一个很安静的女生。她总是在画画,课间、午休,甚至自习课上,她都低着头,在自己的画本上涂涂抹抹。她的画画得很好,学校艺术节的海报,黑板报的插图,都出自她手。林亦诚对画画一窍不通,但他喜欢看她画画时的样子。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手中的画笔。

林亦诚和她说过的话,一个学期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大多是关于收发作业,或者班级事务的简短交流。但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注意她。他知道她喜欢穿白色的帆布鞋,知道她会在水杯里泡柠檬片,知道她有一本封面是梵高《星空》的画册,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课桌的一角。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了他对她全部的认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不是轰轰烈烈的喜欢,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欣赏和好奇。他好奇在她的画笔下,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好奇在她那双安静的眼睛里,看到的高考、未来,又和他有什么不同。

他想起有一次,他去办公室交作业,看到徐晚正拿着一幅画给美术老师看。他无意中瞥了一眼,画上是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那只蝴蝶的翅膀色彩斑斓,充满了生命力,却无力地贴在冰冷的玻璃壁上,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渴望。

那一刻,林亦诚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他觉得,那只蝴蝶,就是他自己。

高考,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瓶吗?他们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就是那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蝴蝶,被困在瓶中,唯一的出路,就是冲破那个名为“高考”的瓶口。

也许,徐晚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困境,所以她才会画出那样的画。

这个念头让林亦诚感到一种隐秘的、被人理解的慰藉。

便利店里的环卫工大叔已经吃完了泡面,他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垃圾收拾好,扔进垃圾桶,才穿上厚重的外套,推门走进了风雪里。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却给林亦-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种在底层生活中磨砺出来的、沉默的、有尊严的体面。

咖啡已经喝了一半,不再那么烫手了。林亦诚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他还有一件“正事”没做。

他提着装着牛奶和火腿肠的袋子,再次推开门,回到了那个冰雪世界。这次,他不再感到那么寒冷和孤独。那杯咖啡的余温,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原路返回,走回那个街角公园。橘猫还在那里,缩在长椅下,看到他来,依然保持着警惕。

林亦诚没有靠近。他撕开火腿肠的包装,将它掰成小段,放在一张他从便利店拿的干净纸巾上,然后又将牛奶倒进一个他随身带着的、喝空了的矿泉水瓶的瓶底。他把这些食物轻轻地推到长椅边,一个猫咪可以够得着,但又让他和它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他知道,如果他一直盯着,那只敏感的小家伙是不会出来吃的。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朦胧的雪幕中,他看到一个橘色的小身影,小心翼翼地从长椅下探出头,凑向了他留下的食物。

林亦诚的嘴角,也像他之前为那个雪人画上的那样,向上勾起了一个微笑。拯救别人或许太难,但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原来可以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满足。

他继续往前走,但这一次,他不再是漫无目的。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目的地。一个他从未在深夜去过的、但他此刻却无比想去的地方。

他想去看看,徐晚的世界。

通往城市另一端的那座大桥,是林亦诚回家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这座桥总是车水马龙,拥堵不堪。桥上的人行道,也总是挤满了匆匆赶路的行人。但今夜,这座平日里喧嚣的钢铁巨兽,也陷入了沉睡。

林亦诚走上桥。宽阔的桥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只有中间被少数车辆压出了两条浅浅的车辙。风在这里变得更加肆虐,没有任何遮挡,从结了冰的江面上呼啸而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像白色的幽灵一样在桥上盘旋。他的围巾被吹得猎猎作响,雪花像细小的冰针,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走到桥的中央,扶着冰冷的栏杆,望向江面。

江水并没有完全封冻,但在岸边的浅水区,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黑色的江水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水面上倒映着两岸微弱的灯火,光影被流动的江水和飘落的雪花搅动得支离破碎,像一个被打碎的梦。

这里是整个城市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之一。站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城市的两岸。一边是他生活、学习的旧城区,那里有他的家,他的学校,他那张堆满习题的书桌。那里是他的“此岸”,充满了现实的、沉重的压力。

而另一边,是近几年发展起来的新城区。那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充满了现代感和未来的气息。徐晚家就在那边。他要去的地方,也在那边。那是他的“彼岸”,一个充满了未知、想象和一丝丝虚无缥缈希望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

父亲离开的那一年,他才上小学。他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他记得父亲很喜欢带他来这座桥上看日落。父亲会把他高高举起,扛在肩上,指着远处江面上金色的光芒,告诉他:“亦诚,你看,江水一直在往前流,永远不会回头。人也一样,要一直往前看。”

可是,说这话的父亲,却在不久之后,选择了“回头”,或者说,选择了另一条河道。他离开了这个家,去了另一座更繁华的城市,组建了新的家庭。从那以后,他对于林亦诚来说,就只剩下一个每月准时到账的银行账户,和几通不咸不淡的电话。

“你爸爸今天打电话来了。”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几乎从不联系的号码。他盯着那个备注为“父亲”的名字,很久很久,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想问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离开?问他,在那个新家里过得好不好?问他,是否还记得曾经在这座桥上对他说过的话?

或者,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确认一下,电话那头还是不是那个曾经把他扛在肩上看日落的男人?

风更大了,吹得他几乎站不稳。他最终还是把手机收了回去,关掉了屏幕。

算了。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可能才是最好的答案。他早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也早就学会了如何与母亲相依为命。强行去揭开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除了徒增伤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是那个需要被扛在肩上看日落的小男孩了。他已经长大了,高得可以自己扶着栏杆,看清江面上的风景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旧城区,向着新城区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比之前更加坚定。仿佛渡过这座桥,就能渡过自己心中的那条河,就能从沉重的“此岸”,去往那个寄托着他一丝幻想的“彼岸”。

桥很长,风雪很大,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清晰。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他与这个寂静世界唯一的对话。他不再去想父亲,不再去想高考,甚至不再去想那个微笑的雪人和那只流浪的橘猫。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模糊而清晰的目标——那家24小时营业的美术用品店。

他知道那家店,因为有一次他陪陈硕去买模型颜料,偶然路过。他看到徐晚背着画板从里面走出来。后来,他有意无意地打听过,知道徐晚的父母就是开那家店的,她有时候会在店里帮忙,尤其是在假期。

现在是寒假,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学校补课,但理论上,她是有可能在店里的。

这是一个很疯狂的、毫无逻辑的念头。就算她真的在,又能怎么样呢?自己一个深夜到访的、不怎么熟悉的同班同学,难道要敲开门,说一句“我路过”吗?

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但他就是想去。他想去看看,在那个充满了色彩、颜料和画笔的世界里,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空气。他想去确认一下,这个城市里,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可以不被试卷和分数定义的角落。

那个地方,就是他今夜这场白色迷航的终点。

他走下桥,踏上了新城区的土地。这里的街道更宽,路灯更亮,建筑的设计也更新潮。但在大雪的覆盖下,一切繁华都被抹平了,剩下的,同样是无边的、纯净的白。

他凭借着记忆,拐进一条条街道。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安静,从主干道的商业区,进入了更为幽静的居民区。他离那个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脏开始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起来,一种混杂着期待、紧张和胆怯的情绪,让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但他没有。他已经走了这么远,渡过了那座桥,他不想半途而废。

终于,在一个街角,他看到了那家店。

那是一家临街的店铺,不大,但橱窗布置得很用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画材,石膏像、画架、一排排色彩斑斓的颜料管,像一个微缩的艺术世界。此刻,这个小世界也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梦幻而不真实。

店名叫“晚风画材”。

林亦诚看到这个名字,心跳漏了一拍。徐晚,晚风。是巧合,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店里没有开大灯,只在收银台的位置,亮着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台灯。光线很柔和,将店内的一角照亮,其余大部分空间都笼罩在昏暗之中。

他下意识地躲到街对面的一棵大树后面,像一个笨拙的侦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呼吸变得很轻,生怕惊动了那个宁静的世界。

透过挂着水汽和雪花的玻璃窗,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她。

徐晚就坐在那盏台灯下。她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用一根铅笔随意地挽在脑后。她没有在画画,也没有在看书,而是在做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她的面前,放着很多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沙子?或者说,是粉末。她正用一个小小的镊子,夹起一点点深蓝色的亮粉,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玻璃瓶里。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神情专注得就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林亦诚看得入了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样的场景,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在那个小小的、发着光的世界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没有试卷,没有倒计时,没有焦虑,只有纯粹的、安宁的创造。

他看到她偶尔会停下来,拿起那个小瓶子,对着灯光看。瓶子里,那些不同颜色的亮粉已经铺成了好几层,像星云,像银河,像一个被微缩的、璀璨的宇宙。她看着那个瓶子,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浅浅的微笑。

那一瞬间,林亦诚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看惯了她安静的、淡然的表情,却从未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平日里应付同学和老师的礼貌,没有面对难题时的困惑,只有纯粹的、属于她自己的喜悦。

原来,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她,是这个样子的。

林亦诚突然明白了。那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或许是她,也或许是他。但她,找到了在瓶子里创造一片星空的方式。而他,只是一味地、徒劳地冲撞着瓶壁。

他一直以为,他和她是相似的,都被同样的困境所折磨。但现在他才发现,他们是如此不同。她用她的画笔,用她手中的这些瓶瓶罐罐,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抵御外界所有喧嚣和压力的精神避难所。而他,除了用更高的分数去武装自己,一无所有。

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愧和向往的情绪。他一直自诩为努力的、上进的优等生,看不起像陈硕那样“不务正业”的同学,也从未真正去理解过像徐晚这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活得太功利,太狭隘了。

雪还在下,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他的身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整个人仿佛也要变成一个雪人。但他感觉不到冷。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窗内那个女孩的身影和她手中那个小小的宇宙所吸引。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看到徐晚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她站起身,将那些瓶瓶罐罐收拾好,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她关掉了那盏台-灯。

店内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林亦诚的心也跟着空了一下。那个短暂的、让他得以窥见的温暖世界,消失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看到店里二楼的窗户亮起了灯。他知道,她上楼回家了。

他没有再停留。他转身,悄无声息地,像来时一样,融入了茫茫的雪夜。他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甚至没有让她知道他来过。但他却觉得,自己的行囊里,装满了比任何答案都更宝贵的东西。

他终于明白,这场雪夜,他需要寻找的,不是一个逃避的出口,而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内心安宁的理由。而徐晚,无意中,给了他一个参照。

人生不只有一条赛道。即使身处困境,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星空。

他开始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那座横跨江面的大桥,在他眼中,不再是分隔此岸与彼岸的界限,而仅仅是一座连接城市两端的通道。无论是旧城区,还是新城区,都是这个被大雪温柔覆盖的城市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无需再将内心强行分割成现实与幻想。

他要做的,是在这片现实的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风雪渐小,天空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种纯粹的、墨一样的黑,逐渐被一种深邃的、带着些许灰度的靛蓝色所取代。黎明,正在悄悄地酝ăpadă的帷幕之后,酝酿着它的到来。

城市依旧寂静,但这种寂静,和午夜时分的那种死寂又有所不同。它不再是沉睡,而更像是一种苏醒前的宁静。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白昼的活力。

林亦诚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没有再想徐晚,也没有再想那些让他头疼的题目。他只是在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感受着雪花落在脸颊上融化的冰凉,感受着自己温热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雾,感受着脚下积雪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和这个雪夜,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和谐。

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到一个橙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环卫工人,和他之前在便利店里看到的那个大叔一样,穿着厚重的橙色制服。但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工作。他拿着一把硕大的竹扫帚,正在一下一下地,吃力地清扫着人行道上的积雪。

他的动作缓慢而又执着。每挥动一下扫帚,都会带起一片雪雾,积雪被堆到路边,露出下面湿漉漉的、黑色的地面。他的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白霜,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他面前形成一团浓重的白雾。

在他身后,是一条已经被清扫出来的、狭窄的通道。在这片茫茫的白色世界里,那条黑色的、蜿蜒的通道,显得格外醒目。

林亦诚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沉睡,对这场一夜之间改变了城市面貌的大雪一无所知。但已经有人,在为他们明天的出行,默默地清扫着道路。

环卫工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张被风霜刻满了皱纹的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在黎明前的微光下,却透着一种坚毅和安详。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盘问,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这个深夜里不该出现的年轻人,然后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林-诚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以致意。

然后,环卫工人便转过身去,继续他那单调而又重要的工作。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成为了黎明前最动听的音乐。

林亦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是一家超市的理货员,每天都要很早起床,赶在超市开门前,把成千上万种商品摆放整齐。她的工作同样单调、辛苦,不被人注意。就像这位环卫工人一样,他们都是这个巨大城市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默默地运转着,维持着这个城市的正常生活。

他以前总是觉得,自己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就是为了不再过母亲那样的生活。他把她的辛苦,当成了自己必须逃离的命运。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在拂晓时分扫雪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可鄙。

无论是清扫街道的环卫工,还是在超市理货的母亲,又或者是在画材店里制作星空瓶的徐晚,甚至是那个开着洒水车在雪夜里巡游的司机……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们的工作或许平凡,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他一直以来追求的,那种所谓的“成功”,那种高高在上的、被万人瞩目的“人上人”的生活,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空洞和虚荣。

真正的强大,不是逃离平凡,而是在平凡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就像这位环卫工人,他只是在扫雪,但他扫出了一条路。

林亦诚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中,他仿佛闻到了拂晓的味道。他不再停留,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到自己家楼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停了。

世界被一层厚厚的、纯净的白色覆盖。东方的天际线,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温柔的鱼肚白。一轮残月,还挂在天上,散发着清冷的光。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家的窗户。灯是暗的。妈妈应该还在熟睡。

他拿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安静,也很温暖。暖气尽职尽责地工作了一夜,将外面那个冰雪世界完全隔绝。

林亦诚蹑手蹑脚地换下鞋子,脱掉身上那件湿漉漉的、沾满了雪花的羽绒服。他走到母亲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一道缝。

借着从客厅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他看到母亲侧身睡着,呼吸均匀。她睡得很沉,被子只盖到胸口,一只手臂露在外面。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手臂,放回被子里,然后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在这一刻,所有青春期的叛逆、不耐烦和隔阂,都烟消云散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唠叨的、让他感到压力的母亲,而只是一个辛苦操劳了半生、需要他去保护的女人。

他轻轻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然后,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回到了那张让他逃离了半个晚上的书桌前。

台灯还亮着,发出恒定的白光。桌面上,那张写了一半的数学卷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些狰狞的函数曲线和几何图形,此刻在他看来,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它们依然复杂,依然困难,但已经不再能让他感到恐惧和窒息。

它们只是一道题,而已。

解不出来,就再想办法。想不出来,就去问老师。它不是他人生的全部,更无法定义他的价值。它只是他现阶段需要面对和克服的一道坎。

他没有立刻坐下来开始做题。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夹杂着雪后清新和泥土芬芳的冷空气涌了进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楼下,已经有早起的人在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光中愈发清晰。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整个世界,都已经做好了迎接新一天的准备。

这场漫长而盛大的雪,终将融化。

街道会被清扫干净,车辆会重新变得拥挤,城市的喧嚣会再次回归。他也将回到学校,继续面对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日益临近的高考。

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林亦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在他的心里。

他不再视高考为一场决定生死的审判,而是一段必须经历的旅程。他不再将母亲的期待视为沉重的枷锁,而是一种深沉的爱与牵挂。他不再狭隘地认为世界只有成功与失败两种选项,而是学会了去发现和尊重每一种平凡的存在。

他想起了那个在雪夜里为雪人画上微笑的自己,想起了那只被他投喂过的流浪橘猫,想起了便利店里那个沉默的环卫工大叔,想起了在黎明前扫雪的那个背影,更想起了那个在窗内、用亮粉创造了一个宇宙的女孩。

这些人和事,像一颗颗小小的、温暖的星辰,点亮了他这个漫长而孤独的雪夜。它们告诉他,即使身处黑暗,也可以拥有内心的光。

他关上窗,转身回到书桌前。

这一次,他平静地坐了下来。他拿起笔,目光重新落在了那道困扰了他许久的压轴题上。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放松。

他换了一种思路,从一个之前被他忽略的角度切入。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划过,一个个公式,一步步推导,清晰地呈现在纸上。

十分钟后,他写下了最后那个简洁而优美的答案。

窗外,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冲破了云层,洒在了这个被大雪洗礼过的城市上。雪地折射着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一片明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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