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启明

雾中启明

这团雾来得毫无征兆。

星期一的早晨,我顶着还没睡醒的脑袋,在胖子标志性的“最后一分钟”催促声中冲进启明中学的校门。空气里有股湿漉漉的凉意,天色阴沉得像一块没拧干的灰色抹布,紧紧地压在城市头顶。那时候,雾还只是薄薄的一层,像轻纱一样笼罩着教学楼的轮廓,让远处操场旗杆的红色顶端在灰白中若隐若现。

“我赌五毛,今天体育课又得在室内上了。”胖子一边大口喘气,一边从书包里掏出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

我没理他,眼睛还在费力地适应教学楼里昏暗的光线。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白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被外面的薄雾染上了一层朦胧的乳白色,让每个从窗边走过的人脸上都像是覆了一层柔光。这种感觉很奇特,平日里嘈杂纷乱、人声鼎沸的教学楼,此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声音都变得沉闷而遥远。

我的座位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坐下后,习惯性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会儿功夫,雾似乎又浓了些。操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近处花坛里那些常青灌木湿漉漉的深绿色叶片,叶尖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哭过一样。我用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划了一下,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层水汽,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空气里的湿气很重,吸进肺里感觉黏糊糊的,带着一股泥土和腐烂叶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教室里,同学们还没从周末的懒散中完全恢复过来,三三两两地趴在桌子上补觉,或者小声地对答案。胖子坐在我前面,正眉飞色舞地跟同桌吹嘘他周末打游戏又拿了个五杀。

早自习的铃声迟钝地响了起来,穿透力比平时差了很多,像是隔着好几堵墙传过来的。班主任老张夹着教案走了进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眉头紧锁地看了一眼窗外。

“这鬼天气。”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清了清嗓子,“都把书拿出来,早自习读英语课文。王磊,你把教室前后门都关上,湿气太重了。”

坐在第一排的王磊应了一声,站起来先把前门关了。他个子不高,有点瘦,平时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成绩中等,性格也挺内向。我看着他走向后门,身影在门口那片从走廊透进来的、被雾气搅浑的灯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他拉上门,教室里最后一丝流通的空气也被隔绝了。

瞬间,整个空间变得更加压抑。灯管发出的那种“嗡嗡”的电流声,此刻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同学们的读书声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闷在喉咙里,听起来毫无生气。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潮湿的罩子给扣住了。

我再次望向窗外。这一下,我心里咯噔一声。

就在刚才,我还能看到窗外花坛的轮廓,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窗外是纯粹的、翻滚的、浓稠的灰白色。那白色不是明亮的白,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带着点灰败质感的白,像陈旧的石膏。它就那么静静地、蛮横地贴在玻璃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一堵柔软的墙给隔绝了。学校消失了,街道消失了,城市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浓雾后面不见了踪影。

一种莫名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一点点向上爬。我搓了搓胳膊,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是天气冷的那种感觉,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哎,你看外面。”我捅了捅胖子的后背。

他正把英语书立起来,偷偷在底下看一本漫画,被我一捅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回头:“看什么?不就起雾了吗?大惊小怪。快月考了,单词背了吗你?”

他顺着我的目光朝窗外扫了一眼,也愣住了。他脸上的嬉皮笑脸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

“我靠,这雾也太大了。”他喃喃地说,“跟倒了牛奶似的。”

周围的同学也陆续发现了窗外的异状,教室里开始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读书声渐渐停了,所有人都扭头看着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令人窒息的白色。

老张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走到窗边,使劲往外看了看,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试图拉开一扇窗,但窗户的金属把手冰冷而滑腻,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拧动。最后他放弃了,脸色有些难看地走回讲台。

“安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热闹?管它下刀子还是下雹子,月考时间会改吗?”他用教案敲了敲讲台,声音比平时严厉了许多,“都给我读书!”

在他的威严下,教室里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和不安,却像窗外的雾一样,越来越浓。我的心跳得有些快,手心也渗出了冷汗。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不仅仅是一场大雾那么简单。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林溪忽然小声对我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林溪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很安静的女生,长得很清秀,平时话不多,但观察力很敏锐。我信任她的直觉。

我抽了抽鼻子,仔细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除了那股潮湿的泥土味,好像……确实多了一点什么。那是一种很淡很淡的味道,很难形容,不香也不臭。如果非要找个东西来描述,有点像旧照片,或者老房子里尘封已久的书本散发出来的气味,带着一种时光流逝、逐渐腐朽的尘埃感。

“好像……有点发霉的味道?”我不确定地说。

林溪摇了摇头,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里透着一丝和我一样的疑惑和不安。“不是发霉,”她轻声说,“是一种……什么东西正在变旧的味道。”

变旧?我没听懂。东西只会随着时间变旧,味道怎么会是“正在变旧”?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依旧是那种沉闷得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声音。老张宣布下课,夹着教案走出了教室。他一走,教室里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几乎所有人都涌到了窗边,对着外面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色指指点点。

“我家就在学校后面那条街,现在估计连楼顶都看不到了。”

“我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么大雾?”

“你们说,这雾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啊?”一个女生带着点开玩笑的口吻说,但声音里明显有几分颤抖。

胖子也挤在人群里,他用手肘碰了碰玻璃,回头对我挤眉弄眼:“说不定是寂静岭来我们学校取景了。”

他的玩笑话没有引起任何笑声。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没人笑得出来。

我想去上个厕所,站起身来。胖子叫住我:“哎,一起去啊。”

“走。”

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的情况比教室里更糟。这里没有窗户直接对外,但雾气好像能渗透墙壁一样,整个走廊里都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白汽。灯光穿过这层白汽,在地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空气又冷又潮,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感觉像有无数湿漉漉的触手在轻轻抚摸。

原本热闹的走廊此刻空空荡荡,大部分学生都待在教室里,没人愿意出来。我们俩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特别响,一步一步,回音沉重。那股“变旧”的味道在走廊里似乎更浓了一些,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

厕所在走廊尽头。我们走进去,里面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厕所的窗户是开着的,浓重的白雾正源源不断地从窗口涌进来,像是有生命一样翻滚着,已经占据了厕所一半的空间。地面上湿漉漉的,墙壁的白瓷砖上挂满了水珠,正顺着墙面一道道地往下流。空气里充满了那种潮湿的霉味和下水道反上来的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胖子骂了一声,捏着鼻子解决了问题,飞快地冲了出去。我跟在他后面,洗手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被水汽覆盖,我的脸模糊不清,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我用力擦了擦镜面,露出了我的眼睛。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眼神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以及的惊惶。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涌进来的浓雾中,好像有一个模糊的、直立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心里猛地一跳,立刻扭头看去。

窗口那里,除了不断翻滚的、浓稠得如同液态的雾气,什么也没有。

“看什么呢?”胖子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

“没……没什么。”我甩了甩手上的水,快步走了出去,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校服。

回到教室,我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在那种光线和雾气交织的环境里,人很容易看错。我努力说服自己,但那个模糊的影子,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讲课慢条斯理。但在这种环境下,没人能听得进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是涣散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浓稠的糖浆里艰难地移动。

我支着脑袋,假装在听课,实际上却在发呆。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当我的视线落到第一排的那个空位上时,我忽然愣住了。

那是王磊的座位。

他不在那里。

我心里泛起一个疑问:王磊去哪了?早自习的时候老张让他去关门,之后他就没回来过吗?不可能啊,关个门能用多长时间?也许他早自习下课就去厕所了,然后一直在外面没回来?

我环顾四周,想找找他是不是在教室哪个角落。没有。他又瘦又小,坐在那里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可现在,那个位置确确实实是空的。

也许他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了?我这样想着,试图让自己安心。

这时,林溪又用笔杆戳了戳我的胳d膊。我转过头,看到她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王磊回来了吗?”

看来她也发现了。我摇了摇头,然后在纸条上写道:“可能去医务室了吧。”

她拿回纸条,看了一眼,又写了一句递给我:“我问了前排的同学,他们说早自习下课没看到他回来。”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一个大活人,就在这栋教学楼里,能去哪呢?

整整一节数学课,我都坐立不安。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像一个黑洞,不断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回想早自习时王磊去关后门的那个背影。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动作没什么特别,很普通,很平常地走过去,拉上门。然后呢?然后他去哪了?

他是不是拉开门,走进走廊里,然后就被……就被雾吞噬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荒谬了。这又不是恐怖电影。

可厕所里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会不会是王磊?他在雾里,向我求救?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节课下课,又有几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教室里的灯。毫无征兆地,灯管开始“滋滋”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一样。整个教室的光线跟着一明一暗,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而惨白,忽而阴沉。这种闪烁持续了大概半分钟,最后“啪”的一声,彻底熄灭了。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不是完全的黑暗。窗外那片浓雾,此刻居然成了唯一的光源。它散发着一种均匀的、没有温度的、死寂的白光,勉强照亮了教室的轮廓,让所有物体都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黑色剪影。

尖叫声和惊呼声立刻响成一片。

“停电了!”

“怎么回事啊?”

“我好怕啊……”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显然也被吓到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大声喊道:“都别慌!可能是线路故障!大家待在座位上不要动!”

我能听到胖子在我前面急促的呼吸声,我自己也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黑暗和未知,是恐惧最好的催化剂。在这片死寂的白光笼罩下,我感觉教室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囚笼。

几秒钟后,走廊里的应急灯亮了,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上的小玻璃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勉强驱散了一点黑暗。教室里的骚动稍微平息了一些。

但另一件事,让刚刚平复下去的恐慌再次升腾起来。

有人拿出手机,想打开手电筒照明,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一格都没有。不仅没有移动信号,连WiFi信号也消失了。我们学校的WiFi信号一直都很强,覆盖了整个校园,现在却连一个都搜不到了。

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每个人心上。

如果说停电只是意外,那么通信中断,则意味着我们与外界彻底失联了。我们被困住了。被这栋楼,被这场大雾,彻底困住了。

恐慌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有人开始哭泣,有人用力地拍打着桌子,发出“砰砰”的响声。我也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左上角那个“无服务”的标志,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和无助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四周是冰冷的海水,看不到任何可以求救的船只。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那股“变旧”的味道。

这一次,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晰,都浓烈。它不再是淡淡的一缕,而是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鼻腔。那味道里混杂着灰尘、铁锈、木头腐朽的气息,还有一种……一种类似旧纸张被烧焦后的味道。

我猛地转头,看向那扇通往走廊的后门。

王磊就是从那里消失的。

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王磊的消失,会不会和这股味道有关系?他是不是……“变旧”了?像一张被遗忘的老照片,褪色、泛黄,最后化为尘埃?

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年级主任和几个男老师很快出现在了走廊里,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挨个教室安抚学生。老张也回到了我们班,他的脸色非常严肃,但语气还算平稳。

“大家不要慌,学校已经派人去检查电路了,很快就能恢复。通信信号可能是因为天气原因,基站出了问题。都待在教室里,不要乱跑。”

他的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我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羔羊,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力没有恢复,手机信号也没有回来。窗外的雾依旧浓得化不开,那片死寂的白光成了我们世界里唯一的光源。老师们不允许我们离开教室,连上厕所都必须两个人结伴,并且要跟老师报备。

我和胖子结伴去了一次厕所。走廊里的应急灯光线昏暗,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我们走在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总觉得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藏着什么东西正在窥视着我们。

厕所里的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股混合着霉味、臭味和“变旧”味的空气,浓烈得让人窒息。我们速战速决,逃也似地回到了教室。

整个上午,剩下的两节课都没上成。老师们只是坐在讲台上,陪着我们自习。但没有几个人能看得下书。大部分人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或者和身边的人小声交谈,交换着彼此的猜测和恐惧。

我和林溪、胖子凑在一起。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雾。”胖子压低了声音,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平时的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头完全不见了,“我早上来的时候,天气预报根本没说有这么大的雾。”

“手机完全没信号太奇怪了。”林溪的嘴唇有些发白,“就算是基站坏了,也不可能所有运营商的信号同时消失,连WiFi都没有。”

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王磊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我忍不住把我的猜想说了出来:“你们说……王磊的失踪,会不会和这场雾有关系?”

胖子愣了一下,然后使劲摇头:“不可能吧……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消失了?肯定是躲到哪里去了。”

林溪却沉默了。她看着窗外那片浓雾,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和我相似的恐惧。“我总觉得……这雾像是有生命的。”她轻声说,“它在慢慢地吞噬我们周围的一切。”

她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午饭时间到了。学校广播没有响,是老师们一个个教室通知的。我们被允许去食堂吃饭,但必须以班级为单位,由老师带队,集体行动。

我们排着队,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教学楼和食堂之间有一段露天的路,大概五十米长。当我们走出教学楼大门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真真切切地“走进”了雾里。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冰冷潮湿的雾气立刻包裹了全身,我的校服瞬间就变得湿重。空气黏稠得像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部被塞满了湿棉花。能见度不足三米,我只能看到前面同学模糊的背影,再远一点,就完全被白雾吞噬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听不到其他班级的嘈杂声,听不到风声,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我们自己班级队伍里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这些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异常突兀,又很快被吸收掉。世界变得极度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紧紧地跟在胖子后面,生怕一不小心就掉队。我感觉我们不是走在熟悉的校园里,而是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虚无的空间。脚下是坚实的地面,但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天空,没有建筑,没有树木,只有无边无际的、翻滚的灰白。

那股“变旧”的味道在这里浓烈到了极点。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嗅觉上的感受,而是一种全方位的侵蚀。我感觉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的衣服,都在被这股气息渗透,仿佛我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缓慢地“变旧”、腐朽。

短短五十米的路,我们却感觉走了很久很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食堂那栋建筑模糊的轮廓出现在前方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食堂里也是一样,灯光熄灭,只靠着窗户透进来的雾光照明。食堂的叔叔阿姨们脸色苍白,强打着精神给我们分发午餐。今天的午餐很简单,就是面包和牛奶,一人一份。

我们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面包很干,难以下咽,牛奶是冰冷的。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就在这时,坐在对面的林溪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面包,脸色变得煞白。

“怎么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指着我们旁边的一根承重柱。柱子上贴着一张宣传海报,是关于上个星期的校园艺术节的,上面印着很多活动照片。

“你看那张照片。”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张集体照,是我们班在艺术节合唱比赛后拍的。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照片怎么了?”胖子不解地问。

“数一下人数。”林溪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盯着那张照片,开始一个一个地数。

我们班一共四十五个人。

照片上,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五张笑脸。老张站在最中间,我们围绕着他。我找到了我自己,找到了胖子,找到了林溪……

我的目光在照片上疯狂地搜索着。那个瘦小的、内向的身影。

没有。

照片上,根本没有王磊。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怎么会?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王磊参加了合唱,也拍了集体照。他就站在后排的角落里,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我绝对记得有他!

“这……这是怎么回事?”胖子的声音也开始发抖,“是不是P图了?谁这么无聊?”

“你看,”林溪指着照片上王磊本应该站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空的。但它旁边的同学,站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空隙。就好像……好像我们班从来都只有四十四个学生,从来没有过王磊这个人。”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是啊。照片上的人数,加上失踪的王磊,应该是四十六。不,我们班是四十五个人。所以照片上应该是……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开始拼命地回忆。我们班到底是多少人?四十五?还是四十六?王磊……王磊这个名字,真的存在过吗?

我努力地回想他的样子,他的脸在我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只记得他很瘦,戴着眼镜,总是低着头。但他的五官,他的具体样貌,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块橡皮,正在我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把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擦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手脚冰凉,“我记得他,早上老张还叫他去关门了。”

“我也记得。”胖子用力地点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茫然和自我怀疑,“我记得……吧?”

那种恐惧,和之前任何一种都不同。之前的恐惧,是对外部环境的恐惧。而现在这种恐惧,是发自内里的,是对自我认知和记忆的恐惧。如果连我们的记忆都变得不可靠,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被悄无声息地篡改着。而王磊,是第一个被抹除的对象。

他不是失踪了。他是“被消失”了。从物理空间,到照片,再到我们的记忆里。

我们三个谁也吃不下饭了,呆呆地坐着,任由那股寒意从心底蔓 D延到四肢百骸。

下午,我们被老师带回了教学楼。没有课,所有人继续在教室里自习。但气氛已经和上午完全不同了。除了我们三个,似乎还没有其他人发现王磊被“抹除”的事实。大部分同学只是因为被困而感到焦虑和烦躁。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老张拿着一份名单,开始点名。这是停电之后,学校要求的,每个班都要清点人数,确保没有学生乱跑。

“陈默。”

“到。”

“李浩。”(胖子的名字)

“到!”

“林溪。”

“到。”

……

老张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同学们一个一个地应答。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在等。等着他发现名单上少了一个人,或者,等着他念出那个正在被遗忘的名字。

“……张伟。”

“到。”

“赵雪。”

“到。”

点名结束了。老张合上名单,抬头扫视了一下全班。

“很好,全员到齐。都给我老实待着,不准惹事。”

他说完,就坐在了讲台上,开始批改作业。

全员到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胖子、林溪,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无法言喻的惊骇。

老张手里的那份花名册上,已经没有王磊的名字了。

甚至连老张自己,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学生。

那个瘦小的男孩,他存在过的所有官方记录,都在这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彻底抹干净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修改着这个世界的“源代码”。

胖子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全班同学和老张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他。

“李浩!你干什么!”老张厉声喝道。

胖子的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王磊呢?王磊去哪了?”

但是,当着这四十四个已经完全忘记了王磊存在的同学,当着这个已经忘记了王磊存在的老张,这句话,他问不出口。

因为问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

最后,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我……我肚子疼,想去厕所。”

老张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去吧,快去快回。陈默,你陪他去。”

我站起来,扶着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的胖子,走出了教室。

一到走廊里,胖子就再也撑不住了,他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此刻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没了……他真的没了……”胖子哽咽着说,“就这么没了……他们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我自己也处在崩溃的边缘。我只能用力地拍着他的背。走廊里阴冷潮湿,那股“变旧”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我们的身体。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情。

我们教室门口的墙上,原本贴着一张课程表。此刻,那张课程表……不见了。墙上只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颜色比周围墙壁稍微浅一点的印记,证明那里曾经贴过什么东西。

我的记忆很清楚,今天早上来的时候,那张课程表还好端端地贴在那里。

它和王磊一样,也“消失”了。

我拉了拉胖子,指着那片空白的墙壁。胖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课……课程表呢?”

又一样东西。又一样东西被抹除了。

这团雾,或者说雾里的某个东西,它在清除这个世界的“细节”。先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然后是一张不起眼的课程表。下一步呢?它会清除什么?一扇窗?一间教室?还是……我们中的某个人?

我们开始意识到一个可怕的规则:这个“清除”是有过程的。首先,物体或者人会物理性地消失;然后,相关的记录会消失;最后,绝大部分人的记忆也会被修改。

只有少数像我们这样,对消失的事物有着深刻印象的人,才能在记忆被篡改的初期,察觉到这种违和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记忆会不会也像被水浸湿的纸一样,变得模糊、破碎,最终彻底消失?

我们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像其他人一样,彻底忘记王磊,忘记那张课程表,觉得这个世界本就如此?

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真正的恐怖不是死亡,而是被彻底抹除存在的痕G迹,仿佛你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回到教室后,我和胖子都陷入了沉默。我们不敢再和其他人交流,因为我们和他们,已经活在了两个稍微有些偏差的现实里。在我们眼中,这个世界正在出现一个个“破洞”,而在他们眼中,一切正常。

我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细节。我们教室的布局,墙上贴的每一张奖状,窗台上的每一盆绿植,我身边每一个同学的脸。我在用这种方式,对抗那种无声的、正在侵蚀一切的“遗忘”。

林溪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看到她拿出了一支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我凑过去看,发现她在画我们教室的平面图,并且把每个人的名字都标注在了座位上。

“我们必须记下来。”她头也不抬,小声对我说,“趁我们还记得。”

我点了点头,也拿出纸笔,开始写日记。我把从早上起雾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我的所有感受,都用最详细的语言记录下来。王磊的消失,食堂的照片,老张的点名,消失的课程表……这些文字,就是我们对抗被抹除的唯一武器。

然而,我们记录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清除”的速度。

就在我写日记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教室后墙上那面我们用来出黑板报的黑板,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块黑板上,是我们为了迎接月考画的一期板报,主题是“扬帆起航”,上面画了蓝天、白云、海鸥和一艘帆船。

但是现在,黑板上那艘画得栩栩如生的帆船,船帆的部分……颜色变淡了。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原本鲜艳的红色变得斑驳暗淡,几乎快要和背景的白色云朵融为一体。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我用手肘碰了碰林溪,示意她看后面。

林溪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也变了。

“它在……褪色。”她用气声说。

这不是我们的幻觉。那艘船的船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变淡,消失。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画笔,正在用一种透明的颜料,将它从黑板上涂抹掉。

周围没有其他同学注意到这个变化。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发呆,或焦虑,或趴在桌上睡觉。只有我们三个,像三个可悲的、清醒的疯子,眼睁睁地看着现实在我们面前分崩离析。

不到十分钟,那片红色的船帆就彻底消失了。黑板上只剩下一艘没有帆的船,孤零零地漂在“海上”,显得异常怪异和突兀。

可更诡异的是,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回头看时,我发现那艘船本身也变得合理起来了。它的桅杆变短了,变成了一艘没有帆的普通小渔船的模样。它和我记忆里的那艘大帆船完全不同了。

我使劲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它原本的样子,但脑海里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我只隐约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片鲜艳的红色,但那红色具体是什么形状,属于什么东西,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遗忘正在加速。

胖子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他猛地把笔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不行,我受不了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异常激动,“再待在这里,我们都会变成疯子,或者……像王磊一样消失掉!”

“出去?怎么出去?”我苦笑着说,“外面全是雾,我们连教学楼都出不去。而且老师根本不让我们离开教室。”

“那就等!等到天黑吗?天知道天黑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胖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们得自救!”

林溪也放下了笔,她看着我们,眼神异常坚定:“他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找到这场雾的源头,或者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你们没发现吗?”林溪的思路比我们清晰得多,“不管是王磊,还是课程表,还是黑板报,它们消失,似乎都是从‘外围’开始的。王磊是在走廊消失的,课程表在教室门口,黑板报在教室后墙。而我们这些坐在教室中间的人,暂时还是安全的。这说明,‘清除’是有范围和顺序的,它在从外向内,一点一点地侵蚀这栋楼。”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们混乱的思绪。

“所以,我们越往教学楼的中心走,可能就越安全?”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只是我的推测。”林溪说,“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教学楼的中心……应该是……教师办公室,或者是一楼的那个图书阅览室。”

“那就去图书阅友室!”胖子立刻说,“那里空间大,书多,万一被困久了,至少还有东西能打发时间。”

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但是,怎么才能在不惊动老师和其他同学的情况下,离开教室,穿过危机四伏的走廊,到达一楼的图书阅览室,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等到下一节课上课的时候,趁着老师不注意,我们三个从后门溜出去。那个时候,大部分老师都会在各自的班级里,走廊上的人最少。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煎熬。每一秒,我都感觉周围的环境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窗台上的那盆吊兰,叶子是不是比之前黄了一点?墙上那条关于“勤洗手”的标语,颜色是不是也变暗了?我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事实,还是我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点点地消磨掉。

终于,上课铃那沉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女老师,胆子很小,她一进教室就坐在讲台上发呆,根本没心思管我们。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和胖子、林溪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坐在最靠近后门的位置,负责望风。我假装弯腰捡东西,悄悄地朝走廊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应急灯昏黄的光。

我回头对他们点了点头。

林溪先站了起来,她猫着腰,动作很轻,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后门。然后是胖子,他体型大,动作笨拙了许多,但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最后是我。我深吸了一口全气,心脏狂跳。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的那一刻,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两年的教室。

昏暗的光线下,同学们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虑的脸,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脚下的这艘船,正在一点一点地沉没。而我们三个,是第一批试图跳船逃生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们别无选择。

我跟着他们,悄悄地溜出了后门,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教室里的所有声音都被隔绝了。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那股“变旧”的味道,在走廊里浓烈得几乎成了实质。空气冰冷刺骨,我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冻住了。

“快走!”胖子催促道。

我们不敢有丝毫耽搁,贴着墙壁,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快速移动。我们的教学楼是“回”字形结构,我们班在三楼的北侧走廊。要去一楼,必须穿过半个走廊,然后下楼梯。

每一步都踩在恐惧的刀尖上。我紧紧地盯着周围的一切,生怕哪个阴暗的角落里会突然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墙壁上,那些宣传栏里的照片和画报,颜色都显得异常陈旧暗淡,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有些地方的墙皮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缝和剥落。

这栋我们待了两年,原本崭新明亮的教学楼,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败、老化。它就像一个正在死去的人,而我们,正行走在它腐朽的身体内部。

当我们走到楼梯口时,我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三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通往二楼的楼梯……消失了一半。

原本宽敞的水泥楼梯,从我们脚下往下延伸了七八级台阶之后,就突兀地中断了。断口处不是那种坍塌的碎石,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干净利落地切掉了一样,切面光滑平整。切面之下,不是二楼的平台,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不断翻滚的浓雾。

那雾气是灰黑色的,和外面的白雾完全不同,它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类似金属烧焦的臭味。它就在我们脚下几米远的地方涌动着,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的喉咙。

“这……这怎么过去?”胖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我。我们的逃生之路,被硬生生地截断了。我们被困在了三楼,一个正在不断被“清除”和“老化”的孤岛上。

林溪的脸色也苍白如纸,但她比我们两个男生要镇定。她扶着栏杆,仔细地观察着那片断裂的楼梯和下面的浓雾。

“别急,”她说,“这里是北边的楼梯。我们教学楼有四个楼梯,东、西、南、北各一个。这个不行,我们去别的楼梯看看。”

她的话点醒了我们。对,我们还有别的路!

我们立刻转身,朝着西边的楼梯跑去。我们不敢再节省体力,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秒,我们脚下的走廊会不会也突然消失。

西边的走廊比北边更黑,因为这边的应急灯坏了一个。我们几乎是摸着墙在前进。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我的肋骨。

终于,我们跑到了西边的楼梯口。

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我们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

这里的楼梯,也断了。和北边那个一模一样,都是在中间的位置被齐齐地切断,下面是翻滚的黑雾。

胖子再也撑不住了,他“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我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靠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我和胖子都陷入绝望的时候,林溪却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看!那里!”

我和胖子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她指的不是断裂的楼梯,而是楼梯转角平台的那面墙壁。那面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平时很少有人注意的门。那扇门是深红色的,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消防通道,请勿占用”。

我知道那扇门。它通往的是教学楼外部的逃生铁梯。

而此刻,那扇原本应该紧紧关闭的铁门,正虚掩着,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们找到了生路。我们可以从这里下到一楼!

但林溪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血液再次凝固。

“你们看门缝外面。”她说,声音因为恐惧而极度嘶哑。

我死死地盯着那条门缝。

门缝外面,不是我们熟悉的校园,也不是那片白色的浓雾。

门缝外面,是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

不是停电的那种黑暗,而是像宇宙深空一样的、能吞噬一切的、绝对的虚无。

我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正从那条门缝里丝丝地渗透进来。

我们三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那扇虚掩的消防门,此刻在我们眼中,不像是通往生路的希望之门,反倒像是一扇通往地狱的入口。门缝里那片深邃的、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仿佛有着某种奇异的吸力,在诱惑着我们靠近,窥探。

“那……那是什么?”胖子牙齿打着颤,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我们就像三只误入精密机械内部的蚂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巨大齿轮,在我们周围缓缓转动,而我们随时都可能被碾成粉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林溪才从极度的震惊中稍微缓过神来。她拉了拉我们俩的衣角,示意我们后退。

“别看了,快走。”她的声音因为缺氧而有些沙哑,“那个地方……我们不能靠近。”

我和胖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远离了那扇诡异的消防门。我们不敢回头,生怕那扇门会突然打开,从里面伸出什么东西来。

我们飞快地跑过西走廊,又跑到了南走廊。这里的楼梯,和之前两个一样,也在中间断裂,下面是涌动的黑雾。我们最后的希望,只剩下东边的楼梯了。

我们几乎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奔跑上。脚下的地面仿佛在震动,我总感觉这栋教学楼随时都可能彻底垮塌。周围的墙壁上,剥落和裂纹的痕迹越来越明显,空气中那股“变旧”的味道,已经浓烈到了腐朽的程度。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东边楼梯口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彻底陷入了绝望。

东边的楼梯,消失得最彻底。它从三楼平台开始,就整个不见了。我们站在走廊的尽头,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般的黑雾。

四条路,全都被堵死了。

我们被困在了这个由三楼的四条走廊组成的“回”字形囚笼里。

胖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崩溃,他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哭声。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脚下那片翻滚的黑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们就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既定的命运。死亡,或者说“消失”,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林溪是唯一一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她走到我们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胖子的后背。

“别哭,”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我们还没输。至少,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记得彼此。”

她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胖子抽泣的声音小了一些。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超越了她年龄的沉静。“我们回教室吧。”

“回教室?”我愣住了,“那里也在被‘清除’,回去不是等死吗?”

“这里更危险。”林溪指了指周围,“走廊是‘外围’,这里的变化速度比教室里快得多。我们刚才跑了一圈,你没发现吗?墙壁比我们出来的时候更破旧了,天花板上甚至开始渗水。而且……”

她顿了顿,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而且,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和老师。人多的地方,阳气重——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也许能延缓那个东西侵蚀的速度。我们三个待在这里,目标太明显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我们就像三只离群的羚羊,在危机四伏的草原上,只会成为掠食者最先攻击的目标。回到羊群里,虽然同样危险,但至少能获得一丝心理上的慰安,也能暂时将危险分摊出去。

“好,我们回去。”我下定了决心,然后拉起还在地上的胖子,“胖子,起来!林溪说得对,我们不能分开,我们必须回去!”

胖子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充满了迷茫。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在我们俩的搀扶下,挣扎着站了起来。

返回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败感,正疯狂地侵蚀着我们的意志。我们看到一间空置的杂物室,它的门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上面布满了青苔,门轴上全是红色的铁锈。这根本不像一所现代化中学里该有的景象,倒像是某个被废弃了几十年的古宅。

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们自己的教室,甚至我们自己,都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

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教室门口时,我们从后门的小窗户往里看。

教室里的景象,让我们都呆住了。

里面依旧昏暗,但不知为何,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灰色尘埃,像下雪一样缓缓飘落。同学们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讲台上的历史老师也不见了踪影。

整个教室,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他们……他们怎么了?”胖子的声音发颤。

“不知道。”林溪的眉头紧锁,“情况不对劲,我们……我们还要进去吗?”

我看着教室里那些一动不动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的集体了,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充满不祥气息的“蛹”。进去,可能会和他们一样,陷入沉睡,然后被那些灰色的尘埃覆盖、吞噬。不进去,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就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教室里,一个趴在桌子上的身影,缓缓地抬起了头。

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

他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色尘埃,让他看起来像一座石膏像。他那双本应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变得空洞无神,瞳孔涣散,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所在的方向。

他发现我们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同学,缓缓地抬起了头。他们都和第一个男生一样,脸上覆满灰尘,眼神空洞,动作僵硬。他们所有人,都朝着后门的方向,转过了头。

他们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同学。他们变成了某种……被雾,或者被那股“变旧”的气息所同化了的“东西”。

我们三人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扭头就跑。

身后,教室里传来了椅子被推开的声音,杂乱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种类似砂纸摩擦墙壁的“沙沙”声。

他们出来了。

他们在追我们!

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胖子在我身边,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林溪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

走廊里回荡着我们疯狂的脚步声,以及身后那越来越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去哪?我们能去哪?”胖子绝望地大喊。

“天台!去天台!”林溪在后面喊道,“那里是最开阔的地方,也是离教学楼中心最远的地方!也许……也许那里还没有被侵蚀!”

天台!对!通往天台的楼梯在教学楼的最高层,也就是四楼!

我们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最近的北边楼梯。虽然通往楼下的路断了,但通往楼上的路还在!

我们冲上楼梯,脚下的台阶在我们身后发出了碎裂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张张 покрытые灰尘的、没有表情的脸,正从走廊的拐角处涌出来。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怪异,四肢扭曲,像坏掉的人偶。

“快!快!”我大喊着,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向上爬。

四楼的景象,比三楼更加破败。墙壁上布满了蛛网,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霉味。但我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们找到了通往天台的那扇小铁门。

门是锁着的。

“怎么办!门是锁的!”胖子绝望地捶打着铁门,发出“砰砰”的巨响。

后面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了。

“让开!”我大喊一声。我看到旁边墙角放着一个废弃的灭火器。我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它,然后狠狠地朝着门锁砸了过去!

“哐!”一声巨响。

门锁变形了,但没开。

“再来!”林溪喊道。

我又一次举起灭火器,用尽了所有的愤怒、恐惧和求生的欲望,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

这一次,老旧的门锁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整个地从门上脱落了下来。

我扔掉灭火器,用力拉开铁门。一股比走廊里更加冰冷、更加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雾气。

“快进去!”

我们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天台。我回身,想把铁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同学”已经爬上了楼梯,第一张灰色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我放弃了关门,拉着林溪和胖子,拼命地向天台深处跑去。

天台上,同样被浓雾笼罩。能见度比下面稍微好一点,大概有五六米。地面上湿滑不堪,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我们脚下随处可见被风雨侵蚀的痕迹。

我们一直跑到天台的另一头,靠在了水泥的护栏上。我们身后,再也没有退路了。下面,是被浓雾笼罩的、看不见的深渊。

那些被同化的“同学”,没有立刻追过来。他们只是一个个地从那个小门里走出来,然后像一尊尊雕像一样,散布在天台的各个角落,静静地站着,用他们那空洞的眼睛,遥遥地望着我们。

他们不攻击,也不靠近,就只是那么站着。

这种诡异的对峙,比直接的追杀更让人感到恐惧。我们就像被狼群包围的猎物,在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我们三个人背靠着护栏,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身陷绝境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我的情绪濒临崩溃。

胖子浑身都在抖,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林溪的情况比我们好一些,但她的脸也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胖子带着哭腔问,“我们做错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

我们就这样,和那些“东西”在浓雾弥漫的天台上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雾气流动的声音,和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心跳声。

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胖子,抓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地……失去力气。

我低下头,看到他的手。他的手背上,皮肤正在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干枯,甚至出现了一些……细微的灰色斑点。

像尘埃一样的斑点。

“胖子……”我颤抖着叫他的名字。

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和我之前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些同学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凝固,惊恐和悲伤,正在被一种空洞的麻木所取代。

“胖子!你醒醒!”我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焦距。他的嘴巴微微张开,从里面呼出的,不是热气,而是一股……冰冷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白汽。

“不……不要……”林溪也发现了胖子的变化,她捂住了嘴,眼中涌出了泪水。

“我……我好冷……”胖子喃喃地说,声音变得嘶哑而遥远,“好……困……”

他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旧”。他的校服颜色在褪去,头发失去了光泽,皮肤上灰色的斑点越来越多,像墙壁上的霉斑一样蔓延开来。

那种同化,那种侵蚀,我们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去。它只是时间问题。

“胖子!”我抱着他,绝望地大喊。

我感觉我怀里抱着的,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温暖的身体,而是一块正在迅速风化的冰冷的石头。他的重量在减轻,他的体温在消失。

他抓着我的手,彻底松开了。然后,他缓缓地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动作和我之前看到的那些“同学”一模一样,僵硬而迟缓。

他转过身,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地,朝着天台中央,那些静静站立的“雕像”们走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背影在浓雾中显得越来越模糊。我看到他走到那些“同学”中间,然后停下,站定。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和其他的“雕像”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辨。

我的兄弟,我的朋友,胖子……李浩。

他被“夺走”了。

就在我的面前。

而最让我恐惧的是,我开始……有点想不起来他的全名叫什么了。

李……李什么来着?我使劲地回忆,那个熟悉的名字,此刻却像握在手心里的沙子,正在从我的指缝间飞快地流失。我只记得他是个胖子,我只记得我们一起冲上天台。但关于他的更多细节,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脑海里迅速地褪色、模糊。

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擦除记忆的痛苦和恐慌,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我跪倒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我不是在为胖子的“死亡”而哀嚎,而是在为自己正在“失去”他而哀嚎。

林溪在我身边,同样泪流满面。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但还带着一丝活人的温度。

“陈默!看着我!”她用力地喊着我的名字,“你叫陈默!我叫林溪!你还记得吗?”

我看着她,泪眼模糊中,她的脸也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实。

“记住!你叫陈默!我叫林溪!那个胖子……他叫李浩!”她几乎是在对我咆哮,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抗争,“我们不能忘记!绝对不能!”

她的声音,像一根针,刺进了我混沌的大脑。

对,陈默。林溪。李浩。

我不能忘记。

我用力地点头,反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世界里,我们彼此的记忆,成了对方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天台上的雾,似乎更浓了。那些站立的“雕像”们,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片沉默的墓碑。而我们,就是这片墓地里,最后两个还没有被埋葬的活人。

我和林溪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护栏,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那微弱的体温,成了我们在无边寒意中唯一的慰藉。天台上的风很大,卷着湿冷的雾气,像刀子一样刮在我们的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僵,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无孔不入的侵蚀。

我们不敢再去看那些伫立在天台中央的“雕像”,不敢去寻找哪个是胖子。因为我们害怕,多看一眼,我们关于他的记忆就会流失得更快。

我们只是沉默着,努力在脑海中一遍遍地重复着彼此的名字,重复着胖子的名字,重复着那些正在被世界遗忘的细节。

“我记得……王磊喜欢坐在座位上转笔,每次数学老师提问他,他都吓一跳。”我喃喃地说,像在说梦话。

“我记得……教室门口的课程表,是蓝色的格子,周三下午有两节连堂的体育课。”林溪接着说,她的声音在风中发抖。

“我记得……胖子最喜欢吃食堂的红烧肉,每次都打两份,还嘲笑我吃得像猫。”

“我记得……黑板报上的那艘船,船帆是红色的,旁边还有几只白色的海鸥。”

我们像两个即将溺死的人,徒劳地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试图用语言和记忆,在我们和这个正在崩塌的世界之间,构筑一道脆弱的屏障。但我们都知道,这道屏障坚持不了多久。

那股“变旧”的味道,始终萦绕在我们的鼻尖。它像一种慢性毒药,缓慢而坚定地瓦解着我们的意志和存在。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一股强烈的疲倦感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和胖子最后时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林溪……我好困……”我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不准睡!”她用力地掐了一下我的手,疼痛让我清醒了片刻。“陈默!看着我!你答应过要记住的!你要是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也会忘记你!”

忘记我……

这三个字,比死亡本身更让我恐惧。我无法想象,林溪的记忆里,再也没有一个叫“陈默”的男孩存在过。我无法想象,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彻底抹去,就像一块黑板上的粉笔字,被轻轻一擦,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强撑着,用力睁大眼睛。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浓雾在我的视网膜上拉扯出无数条灰白色的丝线。

就在我意识将要模糊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在天台的边缘,护栏之外,那片本应是万丈深渊的浓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光。

那不是灯光,也不是火光。那是一种……温和的、带着点橘黄色的光晕,像黄昏时分的落日余晖。

光晕的范围在慢慢扩大,驱散了它周围一小片区域的浓雾。在光晕的中心,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缓缓浮现。

“林溪……你看那里……”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着那个方向。

林溪也看到了。她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外的情绪——那是极度的困惑。

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栋建筑。一栋……非常古旧的、只有两层高的红砖小楼。它就那么凭空地悬浮在浓雾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它的样式很老,像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和我们这栋现代化的教学楼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林溪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我摇了摇头。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一栋悬浮在空中的旧楼?这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看到的幻象吗?

可那光晕是那么的真实,它散发出的暖意,甚至能穿透浓雾,驱散我们身上的一点寒气。

就在我们呆呆地看着那栋诡异的红砖小楼时,天台中央那些静立不动的“雕像”们,忽然……动了。

他们所有的“人”,都像接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转过身,面向了那栋小楼的方向。他们的动作依旧僵硬,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毫无生气的麻木。他们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对那栋小楼充满了某种……渴望。

然后,他们开始移动了。

他们迈开僵直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朝着天台的边缘走去。朝着那栋小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雕像”,走到了天台的边缘。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

他的一只脚,踏出了护栏,踏进了空中。

他没有掉下去。

他的脚下,出现了一段由光构成的、半透明的台阶。他就那么踩着光的台阶,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栋悬浮在雾中的红砖小楼走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雕像”,包括那个曾经是胖子的身影,都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走上了那条通往空中的光之阶梯。

他们像一群虔诚的朝圣者,走向他们的圣地。

我和林溪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这堪称神迹的一幕。短短几分钟,天台上所有的“雕像”都走光了。他们全都进入了那栋红砖小楼,然后小楼一楼的门,缓缓地关上了。

整个天台,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那些“雕像”离开之后,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许多。但那股“变旧”的味道,和那股深入骨髓的疲倦感,依然存在。

那栋红砖小楼,依然静静地悬浮在不远处的雾中。那条光之阶梯,也依然连接着天台和小楼。

它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我们……”林溪的声音颤抖着,“我们……要过去吗?”

我看着那栋小楼。未知。诡异。但……它似乎是唯一能摆脱“同化”的地方。那些被侵蚀的“同学”,最终都去了那里。那里,或许是这场灾难的终点,也可能是源头。

去,还是不去?

留在这里,我们会在几分钟之内,像胖子一样,被彻底侵蚀,变成没有思想的空壳,然后也许会在下一次“召唤”时,走上同样的路。

过去,我们将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后果不堪设想。

但……至少,那是一条路。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说道。我看着林溪,她的脸在橘黄色光晕的映照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坚定,却无比清晰。

她点了点头。

我们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来。我们的腿已经麻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天台的边缘,挪到了那条光之阶梯的起点。

站在这里,我能更清楚地看到那栋小楼。它的红砖墙壁上布满了时间的痕迹,窗户是那种老式的木格子窗,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它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温馨。

但这种温馨,放在这诡异的环境下,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我一阵咳嗽。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天台,以及那天台之后,被更浓的雾气笼罩的、正在死去的教学楼。

再见了,启明中学。

我转回头,握紧了林溪的手,然后,毅然决然地,将脚踏上了那第一级光的台阶。

脚下的触感很奇特,不软不硬,像是踩在一块温热的果冻上。阶梯很稳固。我站稳后,拉了林溪一把,她也跟了上来。

我们就这样,脱离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踏上了一条通往未知的空中之路。

我们走得很慢,脚下的阶梯在我们身后,一级一级地消失。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随着我们离那栋红砖小楼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一股和教学楼里完全不同的味道。那不是“变旧”的腐朽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混杂着书香和檀香的味道。很好闻,很安神。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疲倦感,似乎都被这股味道驱散了许多。

我的意识,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些正在被抹除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王磊的脸,课程表上的每一个字,胖子那标志性的傻笑……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这栋小楼,才是真正的“安全区”。也许,这里才是解救我们的地方。

我们终于走到了小楼的门口。那是一扇厚重的木门,没有上锁。

我轻轻地推开门,和林溪一起走了进去。

门在我们身后,自动关上了。

门内,是一个类似图书馆大厅的地方。很高挑的空间,四周全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各样厚重的书籍。正中央,是一张长长的阅览桌,桌上点着几盏老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那股好闻的书香和檀香味。

那些“同学”,包括胖子,都静静地站在书架之间,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再僵硬,脸上的灰色尘埃也消失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表情安详。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欢迎来到‘档案馆’。”

一个温和的、略带苍老的声音,从大厅的深处传来。

我和林溪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在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一个穿着灰色长袍、头发和胡子都雪白的老人,正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深邃而又平和,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智慧和岁月。

“你们……是谁?”我鼓起勇气,问道。

“我?我只是这里的管理员。”老人笑了笑,合上手中的书,缓步向我们走来,“你们可以叫我‘守门人’。”

“这里是哪?外面那场雾是怎么回事?我的同学他们……”我一连串地问出了所有问题。

“别急,孩子。”守门人抬起手,示意我冷静,“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你们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世界’在进行一次……小小的自我修正。”

“修正?这是修正?”我无法接受他的说法,“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不!他们是被抹除了!”

“不,他们没有被抹除。”守门人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周围那些安静站立的身影,“他们只是被‘归档’了。就像一本本被阅读过的书,被放回了它应该在的书架上。”

“归档?”我和林溪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图书馆。”老人缓缓地解释道,“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件物品,都是一本书记。当一本书的情节结束了,或者,当它不应该出现在某个故事里的时候,它就会被收回,存放在这里——‘万物档案馆’。”

“那场雾……就是来回收‘书本’的?”林溪轻声问,她的理解能力比我强得多。

“可以这么说。”守门人点了点头,“那场雾,是‘遗忘’的具象化。它会抹除那些‘到期’的存在,将他们从现实的叙事中剥离,然后送回这里。而你们的教学楼,因为不小心被遗忘的边界笼罩,所以整栋楼都被判定为‘到期’区域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是图书馆?我们是书?这太荒谬了,太超现实了。

“那……王磊呢?他为什么是第一个?”

“因为他那本书,早就该被归档了。他只是一个故事里无足轻重的配角,本不该有那么多戏份。是世界的‘叙事’出了错,让他多停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修正’开始时,第一个被收回的就是他。”守门人解释道。

“那我们呢?”我指着自己和林溪,“我们为什么还保留着记忆?为什么我们没有像他们一样被同化?”

守门人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因为你们是‘读者’。”

“读者?”

“是的。大部分‘书’,都只是浑浑噩噩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它们意识不到自己是书。但偶尔,会有那么几本书,在机缘巧合之下,觉醒了自我意识。它们开始‘阅读’周围其他的书,开始质疑故事的本身。你们,就是这样的书。”

他看着我们,“你们能抵抗‘遗忘’,能找到这里,证明了你们拥有成为‘读者’的潜质。所以,我给了你们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我和林溪异口同声地问。

守门人走到那张长长的阅览桌前,从桌上拿起两本崭新的、空白的、有着精美皮质封面的书。

“第一个选择,你们可以像他们一样,作为‘书’被归档。我会抹去你们作为‘读者’的这段记忆,你们将在这里获得永恒的安宁,不再有恐惧和痛苦。”

他将其中一本书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又拿起另一本。“第二个选择,成为真正的‘读者’。你们的意识,将从你们原本的故事中脱离出来,留在这座档案馆里。你们将拥有阅读和保管其他‘书’的权力。但是……”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代价是,你们作为‘陈默’和‘林溪’的这两本书,将被彻底空白化。也就是说,在你们原本的世界里,你们将彻底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们,就仿佛你们从未出生过。”

我看着他手里的两本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一个选择是失去自我意识,变成一本藏书。另一个选择,是保留自我意识,但要以抹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存在为代价。

这……这根本不是选择。

无论选哪个,我和林溪,作为“人”的存在,都将彻底终结。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这就是这篇恐怖故事的……悲剧结尾?

我转头看着林溪,她的眼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我们千辛万苦,从那场恐怖的灾难中逃了出来,却在这里,面临着一个更加残酷和绝望的抉择。

“你们慢慢考虑。”守门人说完,就拿着他自己的那本书,走回了书架深处,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和林溪走到阅览桌前,看着那两本代表着我们命运的空白之书。大厅里很安静,只有老式台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和我们沉重得快要无法呼吸的心跳声。

“陈默……”林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你想……选哪个?”

我想选哪个?

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那双明亮的、曾经充满了对未来憧憬的眼睛。我想到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朋友(那些还没有被归档的朋友),我们原本拥有的人生,那些还没有完成的梦想……

如果选第二条路,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我们将成为两个不被任何人记得的孤魂野鬼,永远地留在这座冰冷的档案馆里。

但是……如果选第一条路,我将忘记她,忘记我们一起经历的这一切。我们将变成两本没有思想的书,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直到永远。我再也无法感受到握着她的手时的温度,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们的意识,我们的灵魂,将彻底湮灭。

遗忘,还是被遗忘?

哪一个,才是更深沉的悲剧?

林溪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泪光,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和决绝。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本代表着成为“读者”的空白之书的封面。

“我不想忘记你,陈默。”

她轻声说。

“我也不想忘记你,林溪。”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第二天早晨,一场罕见的浓雾,在日出之后,奇迹般地迅速散去了。启明中学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和宁静。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高二(三)班的教室内,班主任老张正在清点着人数。

“奇怪,我们班的花名册,怎么只有四十三个人了?”他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名单,自言自语道。

下面的同学们,该说话的说话,该打闹的打闹,没有人注意到讲台上老师的困惑,更没有人发现,教室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和第三排,那两个位置,不知为何,从一开始就是空的。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那两个空无一人的座位上,投下了两块温暖而明亮的光斑。

一切,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陈默的男孩,和一个叫林溪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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