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留灯
雨在车窗上刷出一层细密的斜纹,像谁在玻璃另一边不停地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我靠着窗,额头贴到微凉的玻璃上,能闻到从风缝里钻进来的海潮味道,带着铁锈一样的腥甜和远处藻类腐烂的酸。长途车的空调吹得太劲,冻得我手上的指节像按在冰块上。司机把雨刮器开到最快,啪嗒啪嗒的节律让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雨打在祖母的青瓦屋顶上,我裹在她旧棉被里,在潮气里睡去。那时候我以为雨是天的呼吸,现在才知道它更像某种不着痕迹的劝诫——在你以为奔跑的时候,先停一下。
车在桔洲北站缓缓停下,雨却毫不见小。下车的那一刻,风像一张湿手掌拍在脸上,凉得令人清醒。站前新修的广场被雨水打得瓷亮,电子屏滚动着“台风橙色预警”的提醒,字闪一闪,像是吞了一口渐暗的电。旁边新开的奶茶店外面挂着还没来得及收的气球,表皮磨得皱巴巴,被风拽得在空中乱拧,发出一种黏皮一般的摩擦声。我把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从一排排出租车中间穿过去,避过一地水窝,鞋底和地面之间夹着水,摩擦成一种滑腻的吟唱,提醒我放慢步子。
“沈砚?”身后有人喊我。我一回头,风把雨串成满天银针,把人影也戳得碎碎的。一个穿着塑料雨衣的女人站在雨幕里冲我招手,手腕细细的,上面戴着的玉镯被雨冲得发亮。“哎呀真是你,回来啦。杜姨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像是被雨润开来。
我认得她的脸——对门的杜姨,她年轻时候在派出所做内勤,现在退休了,热心得像巷口的灯,总亮着。“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我问。
“还能怎么,林箴说的呀,他一大早就跟我说你可能会回来,让我留点粥给你,说你胃不好。”她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巷子里带,“台风天你不会住宾馆吧,先回你家,那锁我让小文给换了,你的钥匙在我这里呢。”
“林箴?”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头像在口腔里轻轻碰了一下旧钉子,触到的是时间上的铁味。他和我小学到初中都是同桌,陪我在巷口打过弹珠,也跟我一起把祖母茶馆门口的风铃拆了重挂。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再后来在城市里工作,过年的时候回也匆匆,他就像一座沉在水底的石头,没动过位置,却再也看不见得那么清楚。
龙津巷的石板路被雨洗得发黑,路边的老榕树叶子被风卷到巷心,又被下一阵风甩回自己的树冠里,像被人不停地揉搓。商铺门口的铁卷帘都拉下来了,只留一指缝,灯光在这只缝里晃着,像有人躲在里面眨眼。我们穿过几摊水,每踩一步,就有细密的雨珠从叶片上抖到脸上,带着树的气味。
“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住,这屋里老不见人,我看着替你心疼。”杜姨说,“你祖母那时候去得急,很多东西也没收拾。”她说话的声音落在雨声里像落在棉花上,有一种“慢慢来”的敦促。
我跟着她在老宅前停下。这幢房子在巷子的尽头,墙皮脱落,露出里面更早年的红砖,门楣上的木刻写着“青榆茶馆”,青字的一个点掉了,看起来像“靑”。门口的风铃还挂着,铜的,锈色深,像一块被时间泡过的海带。我伸手去摸那风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闪过一阵愿望,希望它响,却又害怕它响。最终是雨帮我决定了——一阵风裹着雨从巷子深处扑来,风铃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几声,短而稳,像某种确认。
“钥匙在这儿。”杜姨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上面挂着祖母当年用的旧铜币做的坠子。她递给我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进去吧,里面的潮应该厉害,先开窗透透。”
锁转动的时候有轻微的阻滞,像某根不情愿的神经被突然触碰。一推门,一股熟悉到陌生的气味扑出来——旧木头的酸涩,潮墙皮的霉,茶叶罐残留的甘苦,几样味道在空气里盘旋,像几股不同颜色的烟互相缠绕。我先按住鼻子,接着又放开,像是想让自己发烧,主动把它吸进肺里,等它在胸腔里开花。
屋里比我记忆中的狭窄,可能是因为堆了太多东西。靠窗的八仙桌上摆着几个茶杯,杯沿布满了细细的黄水痕,像一圈圈年轮。墙上挂着祖母挂的画,水墨,题了一首小诗,墨晕得像被泪水淋过。角落里有几把椅子侧倒着靠着墙,像几只被风吹翻的鸟。靠内侧的隔间应该是灶台,土灶的炉圈还在,上面蒙了一层灰,被我手指擦出一条线,像在旧黑板上临时写下的某个字的第一笔。
“我给你开开窗。”杜姨绕到另一边,费力地拉开木窗。窗被风顶住,很不情愿地动了动,然后咔一下撞到墙上,风就趁势进来了,把挂在门后的布帘掀起来拍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雨被掰成碎片,从窗格里飞进来,像一群小小的、没有体重的鱼,八仙桌上的几个茶碗里瞬间就有了几粒水珠,圆滚滚地在底下滚一圈,慢慢瘪下去。
杜姨去厨房里翻出一个茶壶,洗洗,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她看着我,目光里夹着一份不肯明说的试探,“你这回回来,是要把这房子……”
“先看看。”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舌头像夹住了一片薄薄的铁片,没提“卖”。这两个字很轻,却像我往嘴里放了一枚小锚,沉沉地掉进胃里。
“你祖母走的时候,我没等到你。你妈后来又……”她话只说了一半,拿手轻轻碰了碰桌上一个茶漏,像是借这个动作把话收回去,“这些年来我们都盼着你哪天会回来开个门,就算不开门,挂个灯也好。台风要来了,先别想这些。晚上风大,窗要再加固。林箴那边有钉子,待会儿我去叫他来帮你。”
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袋子里拿了一个饭盒——还温的——递给我。“小米粥,熬得烂。先垫一口,别跟你小时候一样,说不饿其实是肚子拧着。”
我低头闻到粥的香,一瞬间祖母的厨房来到眼前——灶堂里的火像一只困在洞里的小兽,偶尔吐出红舌头,锅盖边缘冒出的细雾溜进鼻腔,带着谷物的安心。那时候我是个瘦小的小孩,总忘记吃饭,祖母就用筷子敲碗,发出一种清脆的、带着损色的声响。
“谢谢。”我坦白需要被喂养的这个事实。杜姨点点头,说她要去巡巷,跟其他人提醒加固门窗,顺口说了些关于台风路线的话,像在说一个人的性子——许是偏北,许是夜里要拐,水会涨起来,流经江心的暗流会偏左。她带着雨又进了雨里,人影迅速被雨吞没,像被某双大手拽进了风帘。
屋子顿时只剩雨声和我呼吸。我端着粥在八仙桌前坐下,边吃边打量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台面下的柜子把手已经松动,轻轻一扯就掉了一半。我俯身去捡,手指碰到了柜子深处凉凉的铁皮罐。那是祖母用来装小茶样的。我把它拉出来,用手背刮去上面的一层灰。盖子有点紧,像某个时间被封在里面。我用力拧开——一阵陈香和纸张的味道扑出来。我看到里面不是茶叶,而是几封折得很整齐的信,信封素色,没有邮票,只有一方略扁的手写字,“小砚亲启”。
我手心起了汗。我的名字被人这样写着喊出来的时候,总让我以为那个人站在我面前。我把第一封抽出来,小心地把粗糙的纸从中展开,字是细瘦的楷,笔划不急不缓。我认得这字——母亲的。
“砚砚,”信开头这么写,“今天雨很大,风在屋檐下吹成了一个人的样子。我靠着窗坐,听外面吱吱的铁皮声音,想起你小时候用手指去拨那风铃的样子。你拨一下我就笑一下。你总说我笑得像月亮,可哪有月亮怕看自己。台风路过我们这个小岛,每回都像有人经过门口,却不进来。你喜欢雨,因为雨能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住,怕被人听见的话就能放到雨里说了。妈妈对不起你。我得往更远的地方去找一份能养活你的工作,我不敢让你再跟着我在这岛上绕来绕去。等你长高一点,你就会明白,走也不是背叛,留下也不是忠诚。你要替我好好照着自己。”
字里行间铺着温软的纪念和未出口的愧疚,像一床没缝边的棉被,托不住热,就让热漏出去。我读完以后,把信又整齐地折回去,却发现指尖在发抖。这封信我从未收过。祖母是否不忍给我,还是母亲没有寄出?也许二者都对,也许都不是。时间是一个会偷偷改写事实的编辑,它只留下对它有利的证据。
我把剩下的信都拿出来,轻轻叠好放在一边。雨又大了,窗外巷子里流水声变得急促,像有人在巷子口拖了一条粗粗的绳子,正用力把整条街往河里拉。我起身把窗关小一点,把几块厚纸板塞在缝里,又找出一卷旧绳,打了两个松紧适度的结,把窗拴住。祖母教过我这种结法,说遇水不会胀得太紧,便于开合。我的手指在绳结上停了停。指腹上有一圈很浅的硬皮,是长期敲键盘留下的,也许还是某个紧张时刻掐出来的。它让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半生不熟的动物,生在陆地上,却总被用水的记忆驯到岸边。
午后雨色更厚,天像是一整块阴蓝色的布,垂下来,盖住屋脊,墙角渗出小小的水滴,顺着墙角缓慢地爬行。我找出一把旧扫帚,扫地时扬起的灰尘跟潮气组合成一种奇怪的香,是某种回到起点的错觉。我把茶台擦干净,挑了一小包祖母留下的铁观音,开水一冲,茶香突然就起来了,冲破雨声,冲破潮气,像被放在火上烘干过的竹篾散发出的快活气。第一口喝下去,苦在舌根,第二口爆出甜。我的胃像被谁轻轻拍了一下,和颜悦色。
门外有人重重地拍门,跟风掀帘的声音不一样,那是手指,有肉的。门一开,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雨幕里,头发湿得贴在额头上,手里拎着一个木箱,一眼就把我看定。“沈砚。”他叫我的名字,不带问句。我认出了他——林箴,眉骨比我记忆里更立,嘴角有一条浅浅的纹,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会笑,会藏。“杜姨说你回来,要帮你加固窗子。”他抖了抖雨衣上的水,进屋前习惯性地在门口蹭了蹭鞋底,动作熟稔到像他一直没离开过这屋。
“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我把茶推给他。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吹了吹,喝一口,咧嘴,“你忘了你打球时一紧张就胃疼?上场之前要喝热水,不然你会蹲在操场边上捂肚子骂人。”
我笑了一下,这笑像从一层厚厚的棉布底下被扯出来的。我把工具递给他。“窗子有点松,我刚拴了绳,但晚上风大,可能还得钉上木板。”
他把木箱放在地上,蹲下身一件件从里面拿出东西——锤子,钉子,螺丝,钩子,小型电钻,木条——每一样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还用塑料包着避潮。他的手背青筋隐约,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组装一架小小的、要献给风的乐器。“花梨木这边哦,最好打在梁上。”他抬眼看了看我,“你这房子其实还挺结实的,是你祖母那代人的心气。你要是舍不得卖,我也不建议卖。”
“我没说要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没回,只是一个钉子一个钉子地进,锤子的节律和雨打瓦片的节律一前一后交错,像两支不同乡音的歌在巷口遇上了,互相问好又各走各的。钉子进木的瞬间发出短促的脆响,我身体某个隐藏得很深的部位也跟着被敲了一下,疼得我心里一颤。
“城市那边怎么样?”他把工具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在他旁边蹲的地方。我们就这样靠着窗挤在一起,窗外的雨像一排排的帘子,垂下来,摸不出边。
“忙。忙得像踩在一条永远不会停的动带上。每天写东西,把别人的故事掰成三个角度、五个要点和一段段让人误以为深刻的句子。收工的时候很晚,街道的灯已经关掉一半,出租车停在路边师傅在睡。每次抬头看大楼的玻璃,我都能看见自己的脸,像一张贴在玻璃上的灰色贴纸,风一吹,说不定就会掉。”
“听着像跑了很远。”他声音低低的,“跑到忘记为什么跑了。”
我没应,喉咙里有一点被卡住的酸。人生这种事,有时候越解释越像在房间中间架一架梯子,自己往上爬,爬到半腰才发现梯子下面不是地,是水。
他站起来,把最后一块木板钉上,退后看了一眼,拍了拍手。“起码今晚能挡一挡。”他转身把视线投给屋里,“你这灶还能用吗?台风夜停电,多半要用煤炉烧点热的。我去给你弄两个沙袋垫门口。河那边涨起来,水会沿着巷子往里拱。”
我点点头,想起小时候的那几次台风夜,祖母把门口堵得严严,屋里点上油灯。那油灯的光一晃一晃,照得墙上挂的画像也开始轻微地呼吸。我突然很想再看一次那幅画动起来的样子。
我们一起把门口垫了两排沙袋。他搬沙袋的时候侧腰用的力道让我想起他年轻时候在篮球场上起跳的姿势,轻,起,落。汗和雨混在他的鬓角,往下滑到脖颈,穿进衣领。我们把最后一个袋子摆正的时候,巷口突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喊:“船,船缆松了!”紧接着一阵人跑的声音,鞋底拍在石板上那种急促让我心下发紧。
我和他跑到门口,雨把视线压成一条模糊的线。我看见几个人在巷口朝河边跑,其中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身影瘦小,一拐一拐的。“小九!你去哪儿!”一个女人的声线撕裂雨声。小九,我依稀知道,是对面糖水铺阿连的孩子,九岁,断断续续来茶馆门口趴过窗看祖母泡茶。
那小身影没有回头,像一片被风卷开的叶子,顾不得方向。就这么一分神,一个猫一样的东西从他脚边窜出来,往我们这边冲。是那只巷子里常见的花猫,斑尾,眼睛亮得像两滴水在黑夜里自发光。它蹿进我们屋里,直奔灶台底下钻,尾巴最后一抹白消失得干净。
“别追了!”林箴冲门外的小孩喊,但风把他声音撕碎了。小身影还是朝我们屋里跑来,一脚踩到门槛,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我眼疾手快去拉他,手握住他湿滑的胳膊,他的温度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惊慌后发出的冷。我们一起撞到屋里,背靠在沙袋上,气在喉咙里打架。
“猫……猫……”小九浑身是水,眼睫毛上挂着两颗泪水般重的雨珠,让他眼睛显得更圆。
“在灶台底下。”我安抚他,用手指比了个方向。他喘了几口,点点头,缩着身子慢慢靠近灶台,用手去掏。“别硬掏,拿点吃的引它出来。”林箴已经到厨房翻东西。我记得祖母留下一点干小鱼干,我摸索着去柜子上层找。果然,在角落里摸出一个玻璃罐,拧开,咸香直冲。我拿一小把给小九,他蹲低身子,轻轻摇着鱼干,“斑尾,出来,出来。”这个孩子的声音在风雨之中小得可怜,却温柔得让人想把风也驯到他手心。他的声音在灶台底下一遍一遍地铺过去,像一条细细的暖水慢慢把冰溶掉。猫咪先是伸出一只小小的前爪,接着脑袋出来一点,耳朵贴着头,两只眼谨慎地眯了一下,又打开。它先用鼻尖嗅嗅鱼干,再往前挪动。小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我把手里的手电筒往那边偏一点,让光不要直扎在猫脸上。过了不长不短的三十秒,猫终于整个身子出来了,小九像松了口气,他伸手去抱,猫从容地让他抱起来,四只爪子在他湿答答的衣服上踩了两下,留下一串水印。小孩把脸贴在猫毛上,那瞬间他整个人像被重新点亮了一样。“谢谢阿叔。”他抬头看我们,眼睛里那点恐慌还在,却不再是漫天的。有点像刚刚学会在海里换气的人,虽然还有些咳,却已经懂得怎么不让自己沉。
“你妈妈在找你。”我说,把门口的帘子掀开一角,指给他看。“快去报个平安。”
他“嗯”了一声,抱着猫小跑出门,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像在门口挂了一个小小的花绳,等下还要回来拿。他一出门,就被雨吞掉。
屋里稍微安静了一瞬,风穿过木板缝隙呼呼地讲道理。我把手电筒往桌上摆正,突然觉得这桌像一个偶然被海浪留下的岛屿,我们几个人就是被冲上来的渔民,暂时围坐,等浪退。
傍晚过去,夜一步步下来,像一层更厚的布铺上来。果然,电在某个雨声最大的时候嘟囔了两声就没了。屋里一下暗得只剩雨声,暗得连呼吸都像在黑里消散。我拿出祖母的油灯点着。火苗一开始慌得不知所措,摇摇晃晃地从灯芯上探出一点头,像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孩子,磕磕绊绊,不知道怎样调整步伐。最后它找到自己的节奏,亮起来。墙上的画被这火照得有了温度,墨色里藏着的水像被重新唤醒了。茶壶放在煤炉上,强撑出一点水气,水在壶肚里吱吱唱歌,像缩在一角躲风的鸟,在唱自己的歌。
我们坐在八仙桌旁说话。林箴把自己的雨衣摊在椅背上,水滴沿着椅子的腿滴下来,一滴一滴,滴到石地上,时间便在那一滴滴的声音里有了长度。我们说起小时候练球,提到那年夏天决赛前我发烧,他背着我从校门口跑到卫生所,汗把他背上黑白格子衬衫印出深色的地图。我也说起我第一次离开桔洲,坐在从岛上开往市区的客轮上,看海道两边立着的灯塔一点一点被甩在后面,心里空成一口井,井口上有一圈风——风从井口往下吹,吹到井底又往上反弹,来来回回,不停地吹。
他说这几年他也去过城里出差一次两次,却每次都会在路过一条陌生街时突然停下,感到自己像走进别人家的照片,所有的光都是摆过的。“但也不能说城不好。”他说,“城里有秩序,有速度,有个你在我们这儿看不见的世界,那世界也不是坏,甚至有时候很美。只是……人要找到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快,什么时候需要慢。”他看着我,“你那个什么时候,找到了吗?”
我摇头。坦白是在一个只有油灯光的夜里最容易发生的。我说出我辞职的念头,像把一个冷硬的石头从胸腔里掏出来摆在桌上。林箴没做评论,只是往我茶杯里添了水。他一边添水一边说,“你祖母其实一直等你回来。这屋子留着,不只是留一幢房子,还是留一口气。气没了,房子就是砖。气在,砖就是家。”
油灯在这话里微微跳一下。我盯着那小火苗,突然不想再装长辈安慰晚辈的强大。我从茶罐里又抽出一封信,把它摊开在灯下。这一封写的是母亲从外地第一份工作时的生活。她说她在一间衣厂里缝衣,胖姨用的是老式缝纫机,踏踏踏,脚底咚咚咚。她说出她的手指如何被针尖扎破,血渗出来,她用舌尖舔一下,把血的咸吞回去。她说自己每天下班之后最想做的是走到一个有风的地方,站着,站得很久,直到风把她吹空,然后她才能回去睡觉。“砚砚,妈妈是在学着怎么做一块石头。被人踩,被人坐,被雨打,风过,日晒。”她写,“只要你坐在这块石头上觉得舒服,妈妈就值。”
我的喉咙里那块东西动了一下。我把信折回去,掌心却热,像按在一口刚刚熄灭的锅上,被刚熄灭的热稍稍烫住。一时间我不想用任何道理去概括这张纸,只想把它贴在心口让心跳带它睡。
我说,“小时候台风夜,我们就这么坐着,祖母会讲她年轻时候从福建大山里出来到这岛上的时候看见第一次大海的样子。她把鞋子脱了,踩在沙子上,脚趾头被沙轻轻埋住,海浪来,凉。她说她一生都记得那个凉。”
“你也记着了。”林箴说。他的眼神穿过我,好像看到了屋子和风和雨之后那个更远的地方。他从木箱里拿出一块棉布,把油灯的玻璃罩擦了擦,火光一下亮了些。他手掌上的老茧在灯下清清楚楚。那老茧让我想起某种安静的自信——像一些男人在风里把自己的鞋带系紧的那种自信,不是给别人看,是为了自己走路不绊倒。
夜里十点,风声开始变得不讲道理,刁钻,带着尖锐的笑。门板被拍得咚咚作响。我们时不时起身去看沙袋是否还稳。隔壁传来东西倒地的声响,有人骂了一句,带着方言的音调,听不出是怒还是怕。突然间,“砰”的一声,像有什么大的东西撞了巷子里的一根铁杆子,铁的颤音余波悠长。我和林箴对视,几乎同时冲到门边掀开帘角。雨像一面厚毯子贴在巷子里,几乎看不清任何形状。我靠近门缝,才看见一条拆船用的大木板从对面被风抽起来,劈头盖脸地砸向阿连家的糖水铺,幸好没砸到门里。我提心吊胆喊了一声,嗓子的声音在风里像被撕成几片,飞出去没落回。又过片刻,阿连拉开门一点缝,伸出手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接着门又合上,被里头压得严严的。
回屋。油灯偏偏这时吃油不均匀,火苗在玻璃罩里跳。我们把灯芯捋直,火稳了些。我从灶台里翻出一块老姜,切成薄片,用水煮开,姜香热辣辣地在屋里游走,像几条小蛇在腰际绕。姜汤下肚,胃暖得像有人在里头点了一盏小灯。外面风雨如啮,我却觉得屋里有一股不肯退让的安宁——不是风来我就躲,而是风来,我坐稳。
那样的夜里每一分钟都很长,长到每一声滴水都可以成为一首诗的开头。我们话也说不出多少。林箴在桌上摊开一个旧本册,翻开,里面居然夹着我小时候画的几张画——歪歪扭扭的乌龟、风里走得很慢的老人、我和他,还有祖母。我的字小得像米粒,画风拙得可怜,但每一笔都让我回到那个安静到能听见自己骨头生长的年代。他把其中一张抽出来,笑,“你那时候画我,眉毛画得像毛毛虫。”
我抢回来,“你那时候眉毛确实像毛毛虫,不服你自己看。”我们一来一往,笑起来,笑到眼角渗出一点热。像风停在窗缝里用手指拨了下铃。
午夜时分,门突然被敲响。敲门的手很急,敲的时候带着力,像谁跑了很远才停下,气还悬在喉头。林箴把帘掀起,我在旁边帮着扶着。门缝里钻进来两个人的身影,阿连和一个年轻的男人,两个人都被雨打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淌水,头发贴成一片片。阿连气喘,一进来就说,“河涨了,桥那边已经封。我们这边有几个老人没愿意出门,我刚刚把他们转到咱巷口小学礼堂,礼堂里电也断了……借个热水壶,孩子们冷得嘴唇都发白。”
我说什么呢?诸如“好”这种词不够体面,因为不解释我们的内心。我腾出灶台,把热水壶给他们灌满,又找出几只干净的杯,扎了几袋红糖姜茶。红糖一倒进水里,黑红色在热里酥开来,像一团被掐散的夜。少妇一样的甜气在屋里游弋,把人的胳膊肘都熨平。阿连捧着杯,嘴唇正发抖,他小心地喝一口,眼睛红了一圈,“谢谢你们,这夜不好过。”
“夜没有不好过,只有过得慢。”林箴说。他搭上阿连的肩,拍了拍,像拍一块湿木头,“扛过去就是了。”
人在风雨里的大动作过完了之后,剩下的才是最难的——坐着,等,守。我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踏实,像是有人从背后把我往前轻轻推了一下,但这推以一种不夺权的温柔发生。我看着油灯,油灯也看着我,我们互相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个并不感到羞耻的自己。
后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窗外的风声渐渐那样,那“哗”的声里突然有了间歇,就像发烧的人体温下去了,皮肤却还微热。小猫在灶台边蜷成一团,它睡梦里小小地动了一下尾巴,像在梦里追一个早就跑掉的影子。我趴在桌上,脸颊贴着臂弯,油灯的光在眼皮底下透红,像一朵开在肉里的小花。
醒来时,是被鸟声拉起来的。窗外有了光,是一片经雨洗过的白光,从云层里往下洒,像一个慢慢抬起的帘。巷子里水退了一半,石板被水擦得光滑晶亮。隔壁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偏了角度,灯笼的红在湿润的空气里仿佛熟透了苹果。屋里空气清,茶香也不再那么紧张。我的背因为趴了一夜酸痛,但那酸不那么讨厌,像一次长跋涉后身上合理的提醒。
我推开门,第一口空气就让肺舒展得像一幅打开的画卷。邻居们陆续把门开了,彼此打招呼,声音里都带一点昨日余惊之后的轻松。阿连从礼堂那边回来,嗓子哑得厉害,但眼睛亮,有那种刚刚确认了什么就不再害怕的亮。小九牵着他的袖子,斑尾在他脚边绕。我对他眨眼,他把猫抱起让我摸。猫懒洋洋,一副被救以后觉得整个世界都欠它两条鱼干的姿态。
阳光攀到屋檐,我把木板拆下一部分,窗开得更大。空气流进来,带着河那边的潮气,夹着马路上泥浆的香和某人家新煮的稀饭的味道,像一件大衣内部被缎子摩挲过的声音。我把茶台上的茶具排好,用滚水烫杯,又冲了一轮。茶色在白瓷杯里转,像一小片琥珀被液体托着。杜姨拎着一篮子菜来了,篮子里有青菜,也有几条被雨天困在网里的小鱼。“早上市场没开,我就从自家桶里翻,勉强弄几条,你们中午炸了吃。”她进屋瞅一眼,“哟,晚上没漏雨,就是风大点。”
“还好,守住了。”我说。我把昨天生的火又添了些炭,火焰哗地一下起来,两三根煤条被点燃的那瞬间,发出微小的裂声,像几只轻微叫的虫。杜姨放下菜,去门口跟别的邻居聊台风的尾巴。我回到屋里,把母亲那些信再拿出来摊在阳光下,纸色被晒得暖暖的,字像要从纸里起身。我不急着看,先让它们晒会儿太阳,像晒一个梦,让它褪去些潮。
“你打算怎么办?”林箴在门口问。他把昨晚用过的工具擦得干净,放回箱子,每一件都回到它的格子里。收拾东西的人其实最懂生活的秩序。他这样系上箱扣的时候,我明白有些决定就要从这一刻开始。
“先不卖了。”我说,“至少——先开半个月。把屋里彻底收拾干净,把墙补一补,门口把那风铃换个坠子,免得它碰了又掉。我想试试祖母泡茶的手法。你帮我看火候。”我说到这里才发现我声音里有一种我自己都久未听过的心情——不是兴奋,更像一种被拉回原点的平和。有时候人犯错,是在忘记原点在哪里。现在我眼前这块石板,这张桌子,这壶茶,我突然知道原点就在这里。
他笑,眼角的那条纹更深了一点,“我帮。你要买的我有;你要没的,我借。”
午后我把屋里所有能洗的都拖出来。坐垫、帘子、桌布、茶巾。水桶一桶一桶,水倒在地上冲出昨天的尘,冲出墙角的黑。抹布在我的手下唰唰响,像某种乐器在我无意间奏。墙上旧画拿下来,我用湿布擦去上面附着的细灰,画出来的山水竟无声地清亮。门口的风铃被我摘下来,铜片在手掌里沉沉的,我用细砂纸打磨,露出里面更亮一点的金属色。林箴去修门后的合页,还顺手帮邻居家钉了两块窗板。杜姨坐在门槛上择菜,旁边曾经在桥头做油条的老江过来递了一袋面,说开张时供你一早的油条,算他嵌个喜。这个巷子像一口井,里面的人一个一个从井壁上走下来,站在井底抬头看天。天蓝了,人自然就笑了。
我在灶台边练手。铁观音一次冲泡,我尽量让水线细、均匀,让茶在壶里翻滚的声音像雨落在不同叶片上的声部。第二泡第三泡,我按祖母以前教的,让茶与壶对话,别急,别压,用中间的热。那声音变化真的微妙,稍稍一走神就出错。糟的时候茶涩得像一句尴尬的实话,妙的时候茶甘得像你突然想起的一件小事——小事的可贵在于它不求可贵。林箴端着杯,抿一口,嘴角轻轻一点头,“可以。”他的“可以”是两个字,但在我听来像一扇门悄悄被推开了一缝,里面有一条通往某处的小路。
傍晚,风已经完全停了。天空清到你能看见远处江面上的光是如何一层层叠起来的。桔洲的江像一条巨大的锦,昨夜里被人用力拧了一把,现在重新摊平,纹路里还留着一点水。邻居们开始在门口摆小板凳,几个孩子追逐,鞋底拍得石板上答答响。我在门口挂上了风铃,风很小,它不响,却在暮色里亮了一下。杜姨帮我把写着“青榆”的门匾上的“靑”字涂了点漆,那一点点的雪球白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疲惫。我们短暂地张罗了一下,像一个不大却像样的仪式。没有去叫人,没人通知,但消息究竟跟气味一样有脚——不久几个要好的邻居就过来了,坐下。谁也没提价钱。我也没提。祖母当年也没提。来喝茶就是来坐,说不了几句重话,就把轻的放到水里泡一泡,举到唇边看从里面穿出来的小世界,然后喝下去,让它在肚里自己说。
夜静下来之后,我在灯下给母亲写了一封回信。纸是祖母剩下的那种间隔很宽的稿纸,笔是林箴从箱子里借我的圆珠。我写,“妈,昨夜台风经过。风很大,但没有把屋顶揭掉。屋子里有朋友,有邻居,有猫,也有一盏油灯。我翻到了你给我的信。里面说到你当年在衣厂的针刺到你的手,写到你在风里站很久。今天中午我把你那些信拿去晒太阳了,它们晒得暖暖的。你说你学着做一块石头。我以前不太懂石头的心。我以为石头就是沉。但现在我觉得,会承受的人不是增重,而是有了形。形这个东西跟重量不一样,它让靠在你身上那个人能找到一个相对合适的姿势。人需要这样的姿势。妈,我打算在这里坐一阵,做你的石头也做我自己的茶。你要是也累,就回来坐坐。坐在我门口的板凳上。风会小一点。雨会听我们说。”
信写完,我没有放进信封。我把它夹在母亲那叠信里,用手轻轻抚平。我的手掌忽然不那么不安了,像刚刚做完一件该做的事。
夜更深的时候,风铃在门口动了一下。没有风,是屋里空气在转身的时候带动了它。我以一种几乎无声的方式确认了某件事:我不是那个被逼着奔跑的人,也不是那个非要停下的人。我是在雨和风之间放一张桌子的人,让来的人坐下。不一定要说话,也不需要。他们看着油灯,油灯会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口井。我愿意守着这一口。
之后的几天里,我把墙角霉斑用石灰刷掉,净到像你把一段废话从心里拿出来扔掉。门口的石板上我用刷子刷出了石头的纹理,它在阳光下像清掉一层雾的脸。来的人多了起来。有外地游客,也有本地的老人。老人来坐,讲他当年在江上撑船如何逆流而上;游客来拍照尖叫,说这风铃和门把手太有“故事”。我笑,不多做解释。不解释其实是另一种好客。故事这东西,怕的不是不讲,怕的是被讲错。错的原因多是讲的人太想取悦听的人。
一天黄昏,一个穿灰衬衣的男人走进来,站在门口没有动。我抬眼看过去,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下巴的线和鼻梁让我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很久没见的父亲。他一身的尴尬和倔强像两只互相咬住尾巴的狗,僵在他身上。我们都没开口。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风铃撞了一下,响了。那响像有人把我们多年没解的结轻轻碰。父亲挪到桌边坐下,他伸手,手背上有老老的斑,指甲修得干净。“给我……来一泡你祖母那样的。”他说。我点头,去洗杯,烫壶,抓茶。水一倒,茶香起来。我们都没说什么。我给他递杯,他接,一口,二口。第三口,他抬头看我,“好。”他只说了这个字,比任何一段道歉都更沉。
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在门槛处停了一下,像在跟一段也曾跨不过去的东西告别。他回头看屋子一眼,那目光里有一种迟来的温柔。“你妈……有消息了吗?”
我摇头。他点点头,似乎早预料了这个答案。人在确认自己早就知道的结果时,会露出一种尴尬的释然。我们这时都没有在这尴尬上多停留。父亲走出去时步子比进来时稳。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人你不必追。他们会用他们的速度走回来。
台风之后的桔洲恢复了它该有的节律。清晨鱼贩的吆喝又准时响起,沿河的柳枝在风里点头,人骑着电动车从巷子里呼啸而过,总有人在拐角处按铃提醒。“青榆”在傍晚的灯下变得真诚,像一个终于说出实话的名字。没有人来问这房子要卖吗——也许是因为风暴提醒了所有人,能站着的东西就别轻易倒。倒一次,重建的是砖,是工,是钱,重建不了的是一个屋檐下灯的脾气。
我时常在茶台后站着,眼睛看着水从壶口流进不同的杯,水面上浮起的烟是一种不偏不倚的薄。喝到第三泡的时候,总有人会慢下来,一句话说一半停在口里,像是把要说的念头放到舌根,让它自己决定要不要出声。那时候,窗外燕子掠过,窗内风铃轻轻撞一下。世界安静得像谁在远处捏住了一个气球的口子,让气一点点慢慢放。
风过后的日子,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也有临时的纠扯,屋后那条小渠堵了,雨一来水又上来;也有邻居之间的争吵,为了谁家在门口多摆了一个摊位多占了一点巷子的宽;还有突然某天我泡茶走了神,把一壶好茶泡坏,自己都嫌涩。这些几乎毫不起眼的小摩擦却让我安心。生活像是砂纸,粗细不同的时候,抚出的木纹不同。你不能只想要被抚出的那一刻的细腻,也要接受砂纸在你身上留下的痕。
夜里偶尔风又起,只是已经不再是台风那样要命的俗。那时我会把门开一条缝,让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一吹屋里一天的热气。灯光在风里动,桌上的影子也动。猫斑尾已经习惯了从外面抓了微不足道的战利品回来炫耀,门口放一只小蟋蟀或一根无害的草梗。我会给它剥一小块鱼干,它吃了就走,尾巴一甩,像说,“我就是路过。”
有一回,我坐在门口,写一封要发给城里那家公司的邮件。那家公司还在等我回复,说可以给我更多钱,让我回去把一个策划做完,再升一级。我手指停在“尊敬的”三个字上,风从房里出去又进,进来又出去。街上有个声音喊了一声“晚饭了”的方言,拖长了尾巴。我把邮件删掉,简单地写了一句,“谢谢,我不回了。”我没有解释。解释是给自己不确定的时候用的。我这次,居然安静得像一片落叶刚刚在水面上停住。我点了发送,仿佛从自己抽出一根针,把一段不必要的缝补停下来。
第二天早晨雨洗过的阳光照进来,我把一枝刚刚洗干净的白色瓷勺靠在壶边。那瓷勺在光里像一片薄雪。我突然想到母亲信里写的“风把她吹空”,那空在此刻被一口热茶填满。人与时间之间最温柔的握手,可能就是这样——我没有抓紧它,它也没有甩开我,我们只是各自把自己的手伸出,在某个刚好的温度里相触。
夜更晚的时候,我会把母亲的信拿出来,读一段,放回,又读一段。字有时像水,淌过我的心,有时像砖,一块块叠在我的胸口,给我形。最后,我把信掩上,吹灭灯,风铃在门口轻轻碰。我躺在床上听耳边传来衣柜木头水分慢慢流动的声音,像极了祖母当年给我讲故事时她的呼吸。那些故事没有曲折,也没有惊险,它们却能在最不需要逻辑的地方让逻辑成立。比如今天的雨为何会停,比如明天的茶该怎样泡。比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