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线以内

黄线以内

第1章 盐风与门缝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63 dBFS

我到达“静适苑”E座时,天色已经在盐风里褪去颜色。北边那片盐湖像一面光滑的铝板,风从上面掠过,带着细白的粉尘滚到街角,沿着空荡的人行道一路刮到小区的铁门。护栏的漆斑驳,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盐碱从内里举起再掰裂。门卫亭里灯亮着,但看不出人影,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宣传——“静适城市试点 让每一次呼吸更安稳”。纸边翘起的地方被风鼓出小小的音鼓,像一两只闭着口的蛙腹在轻轻起落。我听不见它们的鼓点,只能看见。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把手往外衣口袋里探过去,摸到钥匙串。那串钥匙上有一枚金属牌,刻着“E-1605”。母亲的字,总喜欢在数字的尾巴处拖出一小节斜线,像是在给每一个“5”加一个犹疑的尾音。我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一点,刀刃一样薄的盐风从袖口钻进去,把这一点思绪也染成干冷。

穿过空旷的花坛,枯黄的景观草被盐吹得发白,像被洗过很多次的旧麻布。E座在花坛尽头,正对着湖。楼体的灰色涂料在光里显得粗糙,带着微微的砂纸感。入口上方横着一条黄漆边线,上面用黑字写着“静区”,字迹被抹平得近乎没有起笔收笔的痕迹,像是机器写的,平整到失去温度。玻璃门后头空无一人,自动门的传感器被风吹得时亮时暗。风每次推门,却没有把它推动。门像一个忍耐得很好的哨兵,永远保持着单一的姿态——关。

我把手掌按在玻璃上,掌心的热像隔着水一样被门吸走。玻璃不凉,玻璃没有性格,只是静着。门上的刷卡面板亮起绿光的一瞬,我以为会听到一点电机的声响,就像多年前第一次看见这扇门时——那时门还会发出低低的、可爱得几乎像是自豪的“嗯”。如今什么都没有,连门缝里引导空气的那点细小的急促都没有。门分开,像两块沉默的岩石。

一进入大厅,外面的风就像被放在了电影的远景里,或被隔了一层厚玻璃。我不清楚是哪一种——这两种效果我都熟悉。我在做音频工程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让现场的空间感听起来像“看不见的玻璃”,你不必去想它,只会觉得顺理成章。现在,这座楼把我所有的手法都先做在了我之前,而且比我全面。大厅的回声很少,顶上的灯管是新换的那种,冷白,天花板的条状细缝经过反复粉刷之后只剩下几乎看不见的阴影。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戴着一个灰白色的罩子,像某种整形之后的眼睑。角落里立着一个宣示牌:

“温馨提示:为营造舒适安静的居住环境,本楼已启用HUSH主动降噪系统。请勿大声喧哗,请轻声行走,共建静适家园。感谢配合。”

“请勿大声喧哗”这几个字,像是被人刻意重重敲过。宣示牌下面有一道又一道黄漆线,像某种力曾在这里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越界。空调口在墙上开着,空调本身没有开机,但我在心理上还是期待它发出一点颤抖的、像脚底微微发麻的低频。我知道如果它真的开了,正确的嗡鸣应该是50Hz附带一些不稳定的倍频。我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大厅里唯一在工作的,是一个角落里的小喇叭,其实不该叫喇叭,它的外壳做得像装饰用的白色半圆;它吐出的语音像一块薄薄的、被反复蒸馏过的糖片:

“请……勿……喧……嗓音会对他人产生干扰……感谢您的……配合……”

每个句末尾,都像被刀锋剜掉最后一小块尾音。这个尾音通常承载着人的呼气,是句子的“收”,没有这个收,话就会像没有着陆的风筝,悬在某一个位置,不上不下。它们被勾掉之后,空出来的那一瞬比声音本身更像一种袭来又消失的东西,像电流在指尖弹起,再落下。我下意识屏住呼吸去听那“落下”的瞬间,但什么都没有。我抬头,楼层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在不断跳动,上上下下。我找到了那一列按钮,按键上没有“13”。我不知道是谁决定的,有些楼层没有“13”,仿佛把一个数字从按钮上删掉,便能规避来自某种传统的偏执。以前,我是会把这种事情归入“多此一举”。现在我看着那个空白位置,觉得它比有一个“13”要更刺眼。空白永远更吵。

电梯的镜面映出我的脸,疲惫,混乱。我把箱子靠在墙边,想象着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在楼里会发出怎样的声音——轮子和地砖的接触会发出塑料和陶的摩擦音,但现在好像更接近口香糖被人悄悄拉长,又轻柔地复位。

上楼的过程很短,或者很长。当你听不到电梯钢缆的轻轻歌唱,也听不到门滑轨上橡胶滑块的微微叹气,时间就只剩下数字。一疼一疼的红色数字。每跳一次,灯光就像心电监护器那样轻轻跳一下。我记得自己数过楼层,十六层,十七层,十六层。我其实只按了十六层。我应该按了十六层。我把手揣回口袋,暗中摸了一遍钥匙,指尖触到那块金属牌的“5”的尾巴,那条小小的斜线像一根刺,我用它来稳住心。

走廊的地面是那种能被拖把擦出一条条水光的磨光砖,上面一尘不染。墙上装着的夜灯被设置为感应式,在我还没靠近之前就亮了,光线从墙根沿着那条黄漆边线一路推到尽头。黄线把走廊切成了可以被理解的平面——左半是门,右半是墙。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黑色麦克风,直径拇指大小,像安静的痣。金属门的表面涂了一层雾面漆,摸上去会感觉到粉粉的阻力。我没有去摸别人的门,只摸了自己的。

1605。门上一个小的“请勿打扰”磁吸牌被母亲反过来贴着,上面的字是浅金色,在光里像一层被抹匀的油。我掏出钥匙,插进去的那一刻,预备好的齿轮声在脑中响了一下,然而实际的金属却像黄油一样无声地旋转了。我转动,再转动,门的舌头缩回去,里面的气味以一种很慢的方式像液体一样铺出来。那是潮湿、盐、老木头和极淡的清洁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我试图在脑里拆出每一种元素,它们交叠得太长期了,像一首多轨道的合唱被混在一条带子上,想分离需要更复杂的算法,我没有那么复杂。

玄关的鞋架还是旧样子,最下面那层,母亲的小白球鞋一只向里,一只向外,像是有人匆忙换鞋时踢了一下。我蹲下摸了摸鞋面,磨得很薄的皮革上有一层可以察觉的粉灰,指腹按下去留下的痕迹很轻。鞋底的盐渍干在沟槽里,像细小的结晶花。左边的伞桶里有一把黑伞,伞骨露出一点铁锈。我把箱子放到门边,随手把门扣上。当门吸和框架吻合的那一下,小小的磁力应该发出一声“叮”的清响,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在期待这个——那个“叮”像一道口头约定,一个“到家了”。它没有出现,或者说,我没有听见它。我觉得我应该能在这种静里听见的。

客厅的窗帘拉着,厚厚的麻布在光里红成一片淡色,像一次很为难的日落被搁置在室内。茶几上放着两个碗和一双筷子,碗里有暗色的酱汁粘在壁上,边缘干成一层薄薄的膜,露出被拖拉过的纹理。筷子斜斜地压着碗沿,像是曾经被人心不在焉地搁置。碗边有一条极细的水痕,沿着桌面往下,消失在桌子有点翘起的那一角的阴影里。厨房里蒸锅的盖子扣在锅上,金属的表面被水汽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斑点。锅里一滴水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圈白垩色的水垢像花边一样贴在锅壁上。我把盖子拿起来,盖子的弧面映出我自己扭曲的脸,我看起来就像一张被捏过的胶片。蒸格上有两粒米,干裂成粉。我不想触碰它们。

冰箱嗡嗡的声音不在。我站在冰箱门前,贴近耳朵想听里面的压缩机有没有在某个低频上轻轻做功,它仍然没有。我把手放在冰箱侧面,温度是微冷,而不是应有的那种略热的状态——压缩机正常工作,会让侧壁发热。它可能刚刚停机,也可能我读错了自己的皮肤。厨房台面上放着一块抹布,拧得很干,像一条被晒过头的蛇。水槽里的碗有一层水印,底部是淡淡的肥皂味。所有东西都停在一个刚刚被人离开的姿势上,但这种离开如果超过了几个钟头,锅里就不会这样干净地干涸,除非——

除非这屋里比外面更会把水吸走。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我脑子里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语序。一个工程师的思维应该先去找数据、找温度计、找湿度计。但我只是站在原地,在没有冷气开着的厨房里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外面风把树叶抽打得响,我知道那种“响”,那种在枝叶之间穿行、捉弄枝条,然后被混成一片社交的风声,所有人都知道它。它在窗外,像一部邻居家的电视被关上了门之后的存在。屋里没有。屋里的空气像太多次被人用干净的布擦过,连空气自己的纹理都被抹平。

我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前。门半掩着,门缝里一点风也没有。我把手伸过去,掌心贴着门板,木头传回来的温度不太像人类的温度,它不热,但也不冰,它是一个系统在稳定运行下的“常温”。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个大型设备运行久了,每一处都会稳定在它应该在的区间上,稍微偏离,便会被补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用这个词“补偿”。母亲的房间里,床上铺着那床深蓝格子的被子,角被压得很规矩。枕头上有一个很浅的凹陷,像是有人刚刚离开了很短时间。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卡带机,按钮的边缘磨出了亮面。卡带机旁边是一杯水,水面平平的,没有气泡,没有漂浮,杯壁上也没有水珠。我把杯子端起来看,杯底的水渍是干的。我把杯子放回原处,尽量让它发出一点接触桌面的轻声,结果它好像落在一块厚毡上。

我一直知道自己对声音比别人更敏感。这是我的职业给我的礼物,也是一种惩罚。现在,这种敏感放到这个空间里,变得像手脚被绑起来放入水里——你越想动,越感到周围的东西是黏稠的。袖口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以为是消息。屏幕亮起是一些系统推送,“某某超市今日优惠”“气象台发布寒潮预警”。母亲的头像在置顶的位置,她用了一个多年前的合照,年轻一些的她站在某个川西的山坡上,风把她的围巾吹得很有劲。那个风有颜色,有体积,有欢快。我忽然不愿意看它。

我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条薄毯,铺在沙发上。沙发的布料摸起来粗糙,像一层微细的砂布,吸走了我手上的一点汗。我坐下的时候,有一种很小的“呲”的摩擦声,像一根火柴在很湿的天气里勉强划燃。这个听觉让我安心了一瞬——它真实、朴素、属于日常。可没等这个感觉坐稳,那个角落里的小喇叭又开始工作:

“亲爱的……住户朋友们,请……保持……安静。走……轻一点……说……轻一点……感谢您……配合。”

每个句子的尾巴还是被剜掉。每一次尾音被剜掉之后,有大约半秒钟的空白,然后下一个句子的开头像一个新开口的水龙头,静到不可思议。它们都很礼貌。在礼貌之间,是空白。我觉得自己可以伸出手,把那空白摸一摸,像摸一块刚脱模的牛奶冻,指腹会留下一点光亮的印。

夜色在窗帘后慢慢把自己弄得更深。我没有去开灯,我知道这种光对人的神经有一种不易反抗的刺激,而我想保留一点天光,像保留一条通道。我坐了一会儿,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其实不是“听到”,更像是“被自己的心跳提醒”。我曾经在一个音响展上待了一整天,晚上躺到酒店的床上时,耳朵里有一种轻轻的颤动,低到我以为那是一条河在地下流。这个频率太低,以至于你并不知道它是“音”,你只知道自己的内脏在朝某一个方向略略偏移。我现在再次有这种感觉,它把我的注意力一点点从外界拉开。17Hz左右,我想——这是一种职业病式的估算,我没带仪器,但身体是个仪器。如果把这个频率做成正弦波,用合适的音量播在一个装得下人的空间里,人会感到焦虑、想吐、仿佛有什么在胸骨后面轻轻敲自己。这是一个不宜被轻易暴露的事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有人拿它做艺术。现在,我在母亲的客厅里,被它轻轻地抚摸。

我躺下去,侧耳贴在枕头上,单侧的耳蜗开始比另一侧更认真地工作起来。我记得我小时候也这样,侧着身,听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声响。那时候,水会在瓷碗里撞出很亮的“叮”。瓷与水的关系跟现在不同。现在,水听起来像被什么人小心翼翼地请走,一点余音都不给我。我闭着眼,过了一个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脑子里浮出来一段旋律,极短,一句被来回唱到我成长的摇篮曲的尾巴。它不是歌曲,它是尾巴的尾巴,像是一个影。我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我只听见节拍,心脏很愿意跟这个节拍轻轻地对齐。我调整呼吸,不自觉地让胸腔的起伏去迎合一个外来的节律。那节律非常温柔,不对,应该说,节律本身没有温度,是我的记忆把它误会成温柔。

沙发的背靠在这时候轻微地动了一下。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这一点。那不是木头或者布料自己的热胀冷缩,那是背靠微不可察地朝墙根陷了一点,像背后有一只手轻轻把它往里推。这个声音非要形容的话,是一个被礼貌压扁的叹息。它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我坐起来看了看,沙发还在原位。墙角那条黄漆线在夜灯的余光里看起来是湿的。它不该湿。

我拎着手机,走到窗前,掀起一小角窗帘。外面的风把树梢压成一个个小小的黑浪,树叶的背面朝着我,像成千上万片小舌头翻过来。我可以想象出它们的声音很丰富,如果我把玻璃打开,它们会一起涌进来。但我没有。我有一种不愿意打扰的本能——不愿意打扰谁,我说不清,也许就是不愿意打扰这栋楼。我的这个念头本应被我自己嘲笑,它太拟人化,太畏缩,但它在我的身体里很自然。我轻轻把窗帘放下,让它回到“整齐”的位置上。窗帘的布料这一次像被谁提醒过似的,没有发出任何“呲”。

我回到沙发,想起身去洗个手。在洗手间,我打开了龙头,水出来了,白色的轨迹干净,水珠落在洗手台的陶瓷面上应该会弹起来,激起一连串微小的鼓点。但这个空间把鼓点都吞了,像把它们捏在手里,让它们只在掌心里诺动。我把手伸进去,水的温度适中,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镜子里的我显得有点陌生,或者说,镜子显得像一个更稳定的我。我将头靠近,想看清自己眼里的血丝,结果看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在镜面上画出一层很淡的雾。它很快就消散了。或者,我以为它应该更慢一些,这个速度好像比我预期的快。这个“预期”从哪里来?我没有一个明确的参照。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座楼里用水,第一次对着这面镜子呼气。人往往拿以往的经验去给当下算一个值。没有观测,就没有偏差。我的观测像被人换过一套单位,数字被调得更顺眼。

离开洗手间的时候,走廊尽头那盏感应灯突然灭了。我不是在移动的状态,按道理,它应该在我离它这么近的时候保持一段时间。它先于我一步退场,像一个礼貌过头的演员,把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我站住,等它重亮。我心里数到三,它亮了。亮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它先亮了一次“暗”,那“暗”的亮度像某种仪表盘上的零刻度,一切都从那里出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我要给一个灯光的亮起赋予一个“起始”之外的“起始”。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脏,像被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电路,里面流着不是我的电。

我回到沙发上的时候,手机亮了一下,有个群里跳出了新消息。名字是“E座住户群”。我点开一眼,又合上。不是我认识的人,几个名字,几句客气的寒暄。时间戳整齐,像被排练过。我不确定这些消息是刚发的,还是很多天前。我没有加入这个群,是母亲把我拉进来的。母亲不爱说话,群里她也很少说,偶尔转一条健康视频。我在屏幕里停了一秒,觉得那几行字像随时会被撤回。我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暗掉,屋里没了光。光走得很整齐,像被数到了最后一页,主动把自己收起来,避免留下尾音。

我闭上眼睛,心跳仍然跟那个低频合拍。我不确定,是心跳跟了它,还是它跟了心跳。我不喜欢这个疑问,它让我觉得我在被某个东西摸着后背,那个东西很耐心,知道我哪一个肌肉会因为哪一种压力而松开。耳朵里有一点轻轻的“梆”,像我的鼓膜在往内陷,它也可能来自远处的某个关阀门的动作。我想:“是风吹动了什么?”然后立刻纠正:“风在外面。”这一纠正让我的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意,我突然想起门缝。不是所有门缝都会有风,甚至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一些“缝”而已。但我在这座楼里,强烈地意识到门缝——每一户门下那条窄小的黑,像极细的喉咙,它们一齐沉默着。我起身去看自己门口的那条缝,站在门前,低下头,对着那条黑看了半天。黑色没有动,它当然不会动。但我的眼睛看着它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它在呼吸。我快速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它还是那样。我把手掌按在门缝的上方,像要感受一阵从下面爬上来的冷。我没有感到冷。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的老屋,冬天的时候门缝里永远有风,风带着灰,带着街外面滚过的自行车的铃声碎片,带着邻居的小孩在巷子口喊谁回家吃饭。那些东西都大声地挤进来,混在一起。那时候母亲喜欢贴海绵条堵门缝,我帮她,她笑,说:“没有风才好睡。”那句“没有风”在记忆里是一个愿望,一个很朴素的安全感的标志。现在,这座楼把这个愿望端到我的眼前,平平地递给我。我应该满足,应该感谢。但我站在这个门缝前,心里只有不安——这种满足是不是太完整了?太完整之后,就不像是真的了。

我从门口退回来,轻轻把一枚硬币放在门边作为一个标记,似乎我在进行某种无意义的实验。我想,过一会儿、或明早起来,这枚硬币的方向如果变了,我会得到一个我自己都说不清的结论。硬币躺着,一动不动。我坐回沙发,决定不再去看它。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了,夜灯自动昏了昏。我躺下去,又起来,到卧室去拿一条更厚的毯子。母亲的卧室里,那个卡带机对着我。我走过去,按了“开”。机器没有反应。我按“开”的瞬间其实就预感它不会反应,我也不知道这个“预感”从哪来。卡槽里躺着一盘老旧的带子,透明的外壳里磁带像一条棕色的小河,我能看见上面被反复滚动过的亮痕。我伸手去按“播放”,又停住,手指悬在空中。我突然想到一个荒唐的可能:如果我在这屋里放“声”,会发生什么?它会像在大厅里那样被剜掉尾音吗?它会像沾了水的粉笔在黑板上只留下粉而没有声吗?我的心开始加快,它配合着某一个外来的拍子,一起加快。我没有按。指尖离开按钮,像从某种会召唤来不必要的东西的仪式前撤退。

我转身看见梳妆台上有一个发夹,那种早年流行的塑料夹子,奶黄色,像一瓣没完全成熟的果肉。夹子旁边有一枚折起来的纸片。我没有打开,它应该是母亲的某个便签。我把它夹在指间,突然觉得指尖很干,干得像两片纸在互相摩擦。我把纸片放回原处,忽然记起我进来时茶几上的两个碗。它们还是那样吗?我走回客厅。它们当然还是那样。我不知道我期待什么。也许我期待它们的筷子变成另一种角度?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开始期待“变化”这个东西像一个人一样进出我的生活,站起来、坐下、给我一个表情。我坐下来,有点困。

半睡半醒之间,我仿佛听见外面有人在走廊上轻轻地走。这个“轻轻”似乎不是因为那个人轻,而是因为走廊要求它轻。我在很多次的音频后期里把脚步的重音一点点抹平,让观众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被哪一个脚掌的哪一个点敲了一下。我现在躺着,知道自己可能被某个自己做过的动作反过来抚摸。我屏着气,想听更多。但那脚步就在我注意到它的那一瞬间消失。它是在那一瞬间消失,还是我本来就没有听到它?这两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像两根细细的绳子打结,我不肯用力去拉,就这样把它们摆在眼前。

手机的闹钟被我调到明早七点。我不知道明天我要做什么,除了去物业问问母亲。我想到这个,我甚至没有感到应有的焦虑,只觉得我在完成一个列表上的一个条目。于是我把闹钟插在列表上,像插一个标记。我躺下,闭上眼,鼻腔里闻到一点潮湿的霉的味道——很轻。轻到我怀疑它不是霉,而是潮湿的木头被擦过后的某种自身的香。我学会怀疑每一个气味的称呼,这让我很累。

在更低更低的地方,那17Hz左右的东西还在。我把它想象成一条长长的绳,绳的一端系在我的胸骨里,另一端不知道在哪里。它不是一种声音,它是两个事物的互相抵消之后剩下的一个细边。这个细边让人的世界渗出了极亮的一道白。我有时觉得它像我小时候站在盐湖边,用石头刮一个干硬的盐块的边缘,刮下来的是粉,粉在阳光里发出一种几乎透明的白光。我看着那种白光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鼻梁的骨头因此疼一下。现在,我睁着眼,那种疼也来了。我想起母亲。她唱歌的时候,并不算好听,从来没有在音高上很准过,但她的节拍永远不会错,哪怕是用勺子敲碗的那种简单节拍,她也敲得让人心里觉得“好,这里刚好”。我现在的呼吸可能正在对齐那个“刚好”。我希望它是真正的“刚好”。我不愿意去想另一种可能——这个“刚好”是被谁算出来、推送给我的。我把这个念头按下去,像用手掌压住桌上的一只苍蝇。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在介于“睡”与“不睡”的缝隙里漂,像浮在一个刚好不会沉没的盐水池里。这里面很轻,你不需要用力,甚至用力会让你难受。就在我以为我滚向“睡”的那一边时,我听到一声很轻的响,像是一块很薄的金属在远处被轻轻弹了一下。我坐起来,心跳在胸腔里敲,敲在比刚才快一些、却仍然被某种规律轻轻带着的节拍上。我看向门边——那枚我放在门边的硬币,仍然躺在那,亮堂堂的。门缝还是那条黑。它还在呼吸——不,它当然不是。那只是一条黑。

我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太安静,因此任何来自身体内部的小动作都会被放大。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科学的起点,我一直以来都会这样做。我告诉自己:空气湿度因为某种原因低于外界,蒸锅的水快速蒸干;冰箱延时启动周期调整,因此恰巧被我撞到沉默;楼里安装了有效的吸声系统和反向声波控制设备,导致日常的尾音被抵消;我的内耳在气压变化中出现轻微不适,形成低频幻听。我把这些词一条条写进心里,它们排成段落,像我曾经写的那些报告。我意识到自己在写“报告”来安慰一个人。这个人是我。我对自己点头,像对一个客户点头。

睡下之前,我又去看了一次窗帘。它安静地落在那里。我的手伸出去,想把它再次掀起一点点,然后放弃。我转身,走两步,又退回来。我注意到窗帘的下摆处有一小段线头,线头很短,只有四五毫米。它昨天也在吗?不,昨天我没有记住它。或者说,有也好,没有也好,它都在。我伸手捏住它,没有拉,想感受它的质地。它很细,细得像一根头发。我的指尖在那一刻干得像砂纸。我松手,它乖乖地垂回窗帘布上。我走开,告诉自己不再回头。

进卧室前,我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那台卡带机。按钮边缘的亮面在夜灯里闪了一下。这个闪的时间可能比我眨眼少,也可能多。我的判断慢了半拍,像我被一个低频牵着走。我走出卧室,把门轻轻带上。门的舌头入槽时,我终于等到一个声音,极小,像一粒砂落到瓷砖上。不确定它是不是来自门,也许来自我脑子在这个时间段里想听到某个“合拢”的动作。我把这个不确定也放进那篇报告里,在“实验条件不明”的那一栏里,打勾。

我回到沙发上。那句摇篮曲的尾巴像糖水一样黏在我的脑子里。我就这样躺着,让它在我脑海里一来一去,像一个阿拉伯饰音的波。我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明天我会记不得母亲的声音,就像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一样。我的脑子里有她的脸、有她围巾的颜色、有她拍我后背时手掌的节奏、有市集里旧卡带摊子的旧纸箱味道,却没有她的嗓音。或者,那个嗓音已经被我内心的一个“降噪算法”对消掉,只给我留下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节拍。我为这个念头感到一阵晕。我把它踢走,像踢走床边的一只拖鞋。

我把毯子拉到胸口,闭上眼。我最后一次在今天看的东西,是门缝。它是黑的。黑的很稳。黑的很像一条线前面加了一个谓语——它在。它什么也不是,但它在。我久违地想说话,想对着它说一句“妈”。这个字在舌尖停了停。我把它吞回去。这个吞咽的动作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从我的喉咙内侧传来,像一段太短的音符。我很快就睡了,或者说,我很快就不做这些判断了。

夜在这栋楼里不需要做什么,它就自动到位。风在门外,盐在夜里,门缝里没有风。

第2章 被撤回的人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59 dBFS

我醒来的时候,屋里还是那种被过度打磨过的安静。我第一反应不是看窗外的天色,而是看门边。我昨晚将一枚硬币横着抵在门边的黄漆线旁,像给自己设一个微小的参照。现在它还在,亮面朝上,像一片被擦亮的鱼鳞。我不确定它昨晚是不是就这样朝上的——我以为它是反面,或者我只是把这个“以为”补上去,让它拥有一点差异。我蹲下,把它轻轻拨了一下。它在地砖上走出一个不合比例的小圆,停在距离门缝几毫米的地方。我伸指将它拨回老位置,又犹豫地将它旋转了十五度左右,让上面的年份字样斜向黄线的刻痕。我背过身,闭上眼,再转回来,看它有没有动。它当然没有动。或者,它动了,我没抓住它最轻的那一下。我站起来,喉咙里有一点干,像是在盐水边待久了的那种干——不是缺水,是水被一个看不见的变量均匀抽走。

客厅里的窗帘还在那里,我昨晚想掀起又没有动的那一角像一个身体的惯性。天应该是亮了,但帘子把它削成室内可以忍受的程度。被子上一点温度也没有了。我去厨房,打开冷水,水从龙头里走出来,流线很光滑,它接触到钢槽的时候,应该有一点轻轻的破裂声,像细玻璃珠滚进金属盘的那种脆。我把身子靠近,努力地去给这点声音一个形状,给它一个词。它不来,或者说,它被一种有礼貌的巨大手掌捂住。我关了水,拿起一个杯子,倒了半杯,放在台面上。水面平,漂亮,像一片薄薄的玻璃盖在杯口。我伸手在水面上方慢慢地划过,感受到一点凉意爬上指腹,却没有涟漪。我把杯子端起,喝了一口,水没有味道。没有味道的水反而让我更渴。

我换了衣服,把口袋里的钥匙捏紧,又放开。内心有一个清单在此刻自动展开:去物业问人,翻母亲的文件夹,检查信箱。它们排成了一条窄窄的路。我告诉自己照着走。走到门口时,我停了一秒,盯着那条门缝。它还是那样,一条黑,挺直,像一条不接受任何解释的句子。我把硬币拾起来,放进口袋里。门开合之间那枚小小的磁吸仍旧沉默。走廊感应灯亮了,我踩在黄线的里侧,听自己的脚底在地砖上“擦”的那一下被楼里的系统用一种温和到近乎顺从的方式吞掉。我听不见电表箱的嗡鸣。我用侧脑壳靠着墙,墙体的低频传导像是完全被扫干净,像石上苔被整个揭下。

电梯的门像两片紧贴的甲片没有缝。我按了向下的箭头,等待。等待的时间在没有可供量化的声响支持时,总显得被拉了一点。我用指腹在手心上摩挲,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带出一丝细小的声响,它忽然让我感到亲切——因为它还保留了尾音,还允许我跟在后面多听半秒。电梯来了,门轻轻开。内部镜面映出我和背后空空的走廊一起被剪成三条。我按了一层的按钮。每个按钮在亮起的瞬间不是“亮”,而是先把周围的暗压深了一点,然后把自己推上去。我以前会说这是糟糕的调光曲线,现在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态度”。

电梯里没有背景音乐。以前会有,哪怕是俗气的琴声,也会让人有一个判断时间的绳。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低头看鞋尖,一道黄线干干净净地从门槛延伸出去,我想象它延到整个楼的每一层——它不说明什么,只是在。我忽然觉得这道线像是在为一个未被书写的语法画底稿。电梯向下。十四,十二,十一。数字换着。没有“13”。我知道这栋楼没有,昨晚就知道。但在十一和十二之间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清清楚楚看见红色数字的横笔稍微多出了一点点,像一个人写字的时候手腕在空中停顿了一秒。这个“多出来的一点点”如果勉强有名字,可以叫“13”的影。我盯着那一小块发红的7段显示管,看到它很快就回到“11”,又迅速跳到“10”,像为自己刚才的多余做了补救。我没动,喉头动了一下。我告诉自己这是信号抖动,是电的老病。我的这种解释像一个按时出现的服务员,将解释的盘子端到我面前。但我没有真正把里面的东西吃下去。

一层的门开。门外没有人。走廊里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味,像有人刚刚擦过,或者永远刚刚擦过。我走到物业办公室的玻璃门前。玻璃后面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白光均匀地铺在那些成对的文件柜上。柜门上贴着标签:“设备间钥匙”“文档A—F”“投诉处理”。门把手上挂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卡套,里面是几条日常告示,字体是那种标准的常用字体,缺少识别度,反而更像一种态度。门里坐着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头发扎得紧,脸上的表情像一张被拉平的胶片。她抬眼看我,眼神没有猜疑也没有欢迎。我推门,门上的门铃没有响,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本就没有。

“你好,”我说。在我说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尾音被剜掉了。我不喜欢这个“被”。我的声音在这房间里被摆放得很规矩,规矩到我自己听起来都不像我。

“办?”她看着我,吐出一个半截的问句。或者这是我的耳朵只收到半截。她的唇形很完整,但音像被吞掉一部分。

“我找我妈。她住E-1605。我昨天从外地回来,发现她不在。你们有出入记录吗?门禁、监控、或者……隔壁邻居反映?”

“查一下。”她转身去电脑前。电脑屏幕上反着我,像一张刚刚晒过的照片的背面。键盘的敲击声只在她的指尖和键帽之间完成,很少反馈给这间屋子。我靠近,看到她打开了一个我熟悉的界面,但界面被定制得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左边一列,房号,状态;右边是出入时间段、设备自检、报警记录。她在房号那里敲了“E1605”。屏幕上滑出两条细细的灰线作为分隔,像有人用完备的脉冲冲一次次地把不规则熨平。她点开。里面的内容很少:最近一周的门禁开合一次,时间是三天前上午八点四十七。监控的缩略图是一个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黑块,打开之后也是黑——不是“黑”,而是一个没有数据的占位背景。

“最近没进出。长期居住记录……”她顿了一下,鼠标移到另一个栏目,点。“无。”

“无什么意思?”我知道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是多余的,但我必须问,让我的气息有一个方向。

“系统里没有她的长期居住属性。只有短——访客记录。”她把“短”字咬得很轻,然后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剪刀把它剪掉,没有后半句。

我盯着屏幕右上角的名字那一栏。应该有母亲的名字。那里是一块空白,中间是一个很小的短横线,像在句子里插入的一个抑制。我吸了一口气,那口气被房间里的机器柔和地接住。

“怎么可能?她一直住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在别人的口腔里发出来,我说的每个字都像已经被在场的空气安排好了位置。

她低头从抽屉里抽出一摞复印件。我在纸的边缘看见一种热敏机造成的浅浅焦黄。“这是她的……补贴。你看看。”她把最上面一张推给我。

纸面上有“降噪补贴”几个字,下面是“加严模式申报:已通过”“发放周期:第N期”。姓名那一栏被打码,或者是复印时本来就掉了。身份证号的中部变成了一串密实的星号。右下角有一个方形章,字是“静适城市试点办公室”,墨偏浅。我扫了一眼日期,眼睛自动在脑中算:这是三个月前。三个月前母亲给我发过一个链接,说“这个东西不用管,自动就有钱发”。她那时候把这个补贴叫“隔音补贴”。我把补贴和母亲消失在同一堆纸上看,喉咙开始觉得发紧。我把纸放下:你们有没有她最近的电梯刷卡?“我们电梯不用刷卡。”她的回答像一个圆,短而硬,跳到地上发出一声不响。

“监控呢?”

她把窗口切到一个叫“公共区域巡检”的系统,里面是一天的时间轴,上面每隔半小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淬火点,代表巡回完好。我看见在三天前上午十点的那一栏红了半秒,又回去。“那是什么?”

“自检。偶尔会误。”她说“误”的时候,把唇收得很紧。我注意到她的耳朵上有一个很老式的蓝牙耳机。它挂在那里,像一块小小的塑料脊骨。“还有别的?”

“住户群。”她把一个二维码往我这边推。“群里会发布公告。你也可以问问。”

“群我在。”我说。我想起昨晚我看到的那些整齐的寒暄,像被排练过,现在又觉得它们只是我眼睛的偏见给出的一个笼统评价。我又问:“你认识我妈吗?吴阿姨?”

她看了看我。在她看我的那一两秒,我的体温好像被测了一下。她的脸像是要抽动,又没有。“认识。”她说完,停。像准备在“认识”的后面补点什么,又没补。我张开嘴,想给她一个引导,她先一步把口风收紧。“她在的时候,很安静。喜欢……戴耳机。申报加严……是她自愿的。你有事,再来问。我们上班时间到五点半。”

她把话收得很干净,“五点半”的半是一个被折叠起来的半,我站着,像一个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来对了地方的人。她转头,看向显示器。显示器上一瞬间在“E1605”的状态栏里闪过一个灰色的小点,又灭。她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觉得值得被忽略。

我退出来,关门。本来应该会响一下的门铃没有响。我走到大厅,想起信箱。我沿着黄线走到靠近出口的那排金属格子。E-1605的格子里夹着三张折叠起来的宣传单,被完整地塞进去,边缘没有卷翘。一张是“文明静区公约”,圈出了“夜间十点后请勿进行任何可能产生扰民的活动”,一张是“加严降噪体验问卷”,最上面空着姓名,最后一张是“冬季安全提示”。我把它们全部摊开,纸的触感干得出乎意料,像刚出厂。母亲没有填写的痕迹,连指纹也没有。我把问卷塞回去,留两张在上面。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想得到什么结果,也许我希望隔天会有人把它们收走,说明这栋楼里还有一个主动的东西在来回。

走出大厅,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像一扇嘴。我往外走了几步,停下,拿出手机,打开“E座住户群”。群头像是一张从楼外拍的俯视图,正中有一块蓝色的标识,写着“静适·E”。成员数被显示为“198”,这个数字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找参照——整栋楼应该有多少户,住着的多少,空着的多少,我给不出答案。屏幕上最新的消息是早上六点五十发出的“物业温馨提示”:今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进行系统校准,请尽量减少声响。下面是一连串“收到”的对话气泡,头像各不相同,名字像是随手起的。看上去很热闹。我往上翻,前天有人发“谁家的小猫跑到楼道里了”,后面跟几个“找到了”的表情。再往上,一些卖二手家具的广告。再上去,一条“昨天凌晨一点有敲门声,有人听到吗”。这条下面是一片空白,像是有人在这里说了点什么,然后被舔平。我继续往上,在一处某个月的某一天,出现连续十几条“已撤回”的提示。它们很整齐,时间每一条之间相隔不到十秒。头像一会儿灰,一会儿亮,我盯着其中一个灰的头像,觉得那个人我好像见过,又不确定。我点进其中一个人,资料页面空空,像一个原本放照片的地方被空出。我退回去,屏幕忽然一闪,有几条“已撤回”的线从屏幕上方飞快滑下,像雨。我没看清是什么被撤了。我突然有一种很笨的冲动,把手指对着屏幕猛地按住,像这样可以把某条信息按住不让它跑。但屏幕上的字在我的手指底下就是那些,我按住的是玻璃,玻璃点点凉。

我犹豫了一秒,敲了几个字:“有人见到1605的许阿姨吗?”我的头像出现,下面是这行字。两秒,四秒,十秒,不见回。我移开视线,又移回来,屏幕上这行字的右下角“已发送”三个字一闪,变成了“你撤回了一条消息”。我手指在空气里停住了,像刚才那电梯数字多出来的那一点停。我没有撤。我不知道因为哪一个手势触发了这个动作,还是房间里的某个规则替我做了。群里没有人对此反应。屏幕上方又掉下来两条“已撤回”,这次连撤回的那一条行本身也轻了一个灰度,像它也要撤回自己。我盯了很久,忽然觉得自己像在一面镜子前扇了自己一掌,然后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别人的耳光。

湖风从小区外的空地上过,带着看不见的白。我往回走,电梯里只我一人。我按了十六。电梯向上。数字跳着,一格一格。我在十三和十四之间屏住了呼吸,但它给我的仍只是一个空白。我放松下来。然后在十四和十五之间,那个空白迟了一格出现,像一个不擅长时间的人把自己放错了位置。我盯着那块显示屏,觉得上面的红色在不同的地方有不一样的饱和度,仿佛有人在背后用手指按了按。门开在十六。走出来时,走廊尾部的夜灯比刚才暗了一点,像它在白天也遵循夜的礼数。我不记得它昨天白天是什么亮度——我一下子暴露了我对“常态”的无把握。

我在自己门口停下,掏钥匙。钥匙插进去的时候,我感到金属和金属之间很柔和地拥抱了一下,这个形容荒唐,但我当时的确这么觉得。不,就像是一段很熟悉的旋律里突然加了一点人声,你不确定那是不是人声,只知道有东西加入了你的期待。门开,我走进去。空气像一张铺很牢的布。我把硬币放回昨晚的位置,没有旋转它。我把手往衣兜里探,把手机掏出来,又掏进去,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畏缩。我去客厅,把杯子里的那半杯水喝完。水还是没有味道,但现在我的舌头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应该有一点味道。我的舌头像昨天被某种东西轻轻打了一次以至于今天有点麻。我拿过卡带机,按了“开”,按钮下去,干净。机器的灯不亮。我不知道它本来就坏了,还是昨天夜里我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才坏。我按“弹出”,卡带盒抽出来,里面那条棕色的带子像是一条睡着的虫。我把它拿出来,看见一头有一点被压扁的痕迹,这常见,卡带在盒里总会受一点力。我把带子按回去,这次按下“播放”。里面有一阵极细的“撒”,像很干的米粒从手心里滑下。然后什么都没有。我把耳朵贴近,想从那一点“撒”里听出一条线——哪怕一条最短的线,它也会告诉我这个空间是否还愿意让一件简单的东西被听见。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执拗像一只在玻璃缸壁上用力爬行的虫子。我在它背上的硬壳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我把机器放回原位,将母亲的围巾拿在手里。围巾很淡的灰蓝,边上有几处被摩擦起了毛球。我用力吸了一下,能闻到她的味道吗?我尽全力地去嗅,鼻腔里有一阵冰冷的空,空得我快要眩。我放下围巾,觉得自己像一个做错实验的人。

我决定再去一趟物业。这个念头像一滴冷水落在热锅上,发出我没有听见的那一下。我在门口穿鞋,鞋底轻轻擦过地砖,我刻意地去踩重一些,想在这个空间里留下我的重量。但它还是轻,像我在不存在。我拉门,门在我拉的那一秒微微不情愿,像它想把我留在里面。我停一下,告诉自己别像小孩子一样给门赋予命。我拉开,走出去,顺手拉上。

走廊里那盏灯亮了。灯光这次像从底下往上推。十六层的空气跟一层不同,带有更清楚的潮味。我走到电梯口,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人正蹲在设备箱前,手里拿一个带细细抗噪耳塞的耳机。他的侧面看起来自如,像一个长期在这里的人。他抬头看我,眼里像摆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电梯又卡了?”他带着耳塞说话,自己听不见音量,声音轻得像袖口一个褶皱。

“没有。”我摇头。“只是刚才……”我想说我看见“13”。这个“看见”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滚,像两颗不太愿意落地的石子。“刚才它抖了一下。”

“抖会有。”他点点头,像对“抖”很熟悉,又像把“抖”安抚下去。“昨天夜里,系统校准多了一次,时间不稳定,会影响到电梯。”

“校准?”我问。“不是每天都有固定时间?”

“固定。”他停了停。“也会有加——客户申报的调整。”他说“加”的时候,目光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秒,看着那条黄线延向黑。我站着,听见他耳机里传来一个极轻的“波——”的长音,那种长音像一条干净的白衣在空中被人轻轻抖开。他把耳机摘下来一只,冲我笑了一下:“没事。”

我不确定这句“没事”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耳机里的东西说。他起身,拿着工具箱走向楼梯。我没有拦他。我站在电梯前,感觉到自己在做一个简单动作时也要被放在一个更大的句子里,这句子的主语和谓语都不是我。

我还是去了物业。吴阿姨这次在整理另一摞纸,她见我皱了皱眉,但还是把嘴角压了回去,显得中性。“还有?”她问。

“你说‘长期居住记录无’是什么意思?那她户口呢?水电?缴费?这些系统里应该能看见人。”我说的“人”这个词在这间房里听起来很软,像一个被泡在温水里的依稀物。

“缴费正常。”她从边上取出一张对账单,滑给我。表格里一行行,占用、公共能耗、垃圾清运,数字都规整,没有拖欠。她指着某个栏目:“‘舒适度加严补’,抵扣了部分。”

“那她不是住这吗?”我觉得自己在一个明显的纵横网格里被反复绕,一次次被导回起点。

“系统不同。”她说完,看向左右。“住户是‘住居系统’的,补贴是‘项目系统’的,监控——是另外。”她说“另外”的时候嘴角往一边动了一下。“你要证明她住,你拿你们家的水表曲线去找。”她说完这句,好像不也确定“水表”这个词提供了帮助。

“你们可以打电话给她吗?”我知道这要求是荒唐的。物业不可能干这种事。把它说出来像让我露出一个稚气疏忽。“我们不负责拨打住户私人电话。”她的声音在这句话里获得了最清楚的尾巴,可能因为这句话太说惯了。我点头。

“电梯今天二楼和三楼之间显示了十三。”我在转身之前说。这个句子对她来说像一条多余的鱼骨,她会把它夹出来丢掉。“是不是显示器接触不良?”

“设备老化会误码。”她立刻给了我一个可以带走的句子。她甚至把“误码”两个字说得比刚才任何词都完整,仿佛她愿意我拿这个词过去垫在什么下面。

我从物业出来,站在大厅。大厅里那只白色的小喇叭又在说:“请……勿……喧……感谢……配合……”每一小段都被切得干净,像由一个耐心的厨师一刀一刀切下去,摆成一盘均匀的薄片。我突然想到一个荒唐的试验。我掏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件,开始录。屏幕上录音波形是两条蓝色的细线,空空的,偶尔有一颗小牙齿那样的尖峰。我把手机放在桌上,走到门口,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有人吗?”我的舌头尽量抵住齿龈,声音像在自己的齿间走。录音的波形上那一刻有了一条不确定的雾状隆起,随后又被拉平。我喊了一声“喂”,比刚才稍大一点点,波形还是平。我停,关了录音,拉到头播放。手机把刚才的“请……勿……喧……”播放得非常完整,它那完美的切边让我有一种应该感谢的心情。我的两句,人类的,没了。不是完全没有,在最开始的零点五秒处有一个缺口像是被胶带贴住的痕迹。我反复按。那一点痕迹每次都在,像擦不掉的污。我的脑子把它放大,放大到它像一只用背部穿破沙子的甲虫。

我带着这两分钟的录音回到电梯。电梯关门的动作像一个小心的拥抱。我按了十六。电梯向上,在十一那里轻轻顿了一下。我把刚才的录音再次放出来,那“请……勿……”在这个更密闭的空间里像一支没有乐器的合唱。我紧接着对着手机说:“我在。”这两个字刚出来,就像被棉花堵住。波形上有一个很小的凸起。可是当电梯到达十六,我再播放的时候,那个最小的凸起像被液体浸了,软塌塌地消失,只留下“请……勿……喧”。我盯着手机的时间条,突然觉得它走得比实际慢。或者这是我急。我更多的时候愿意把自己的感知迁就于某一个外在标准,寻求专业术语给我提供一个掩体。现在这些术语一层层变成透明的,我在里面无处可躲。

回到门口的时候,地上那枚硬币不在。我第一反应是刚才我走得急,把它踢远了。我蹲下,沿着门口的缝隙摸了一遍,没有。才想起来我出门时把它放进口袋。我把手伸进去,拿出它。它温温的。我甚至不记得它在口袋里的这一段时间是不是一直贴着我的掌心,还是滑到角落。我盯着那条“年份”,将它旋转到我以为昨晚他的位置。是的,这么转回来,它就应该和黄线形成那样的角度。我把它放下。站起来,看,觉得它和刚才有一丝不同。那可能只是因为光。不同的光让同一个金属有不同的说法。我的心里开始长出一种荒谬的多野草:如果这枚硬币明天自己转了一点点,这栋楼会不会愿意告诉我别的事?我很快把这个念头掐死。人的脑子和空旷总会互相引诱。

午后我靠在沙发上,拿出母亲的旧手机。它被我昨天从抽屉里找到,开机了,电量还有一格。解锁很简单,还是我给她设的那四位数。我打开微信,屏幕里的群列表跟我的手机里相似但不完全一样。“E座住户群”在顶端,她最后发的消息是一个点赞,隔了很久。我点开她和我的对话框。上次她发给我那条链接的那天,她发了三个字:“不用看。”我那天回了一个“好”。我这会儿盯着那三个字,它们像刚从某个深处浮上来,还带着一点水。我把这条对话往下翻,好像希望能翻出一个凭空多出的内容。没有。我又点开她的收藏,里面全是一些做菜的视频,怎么煮稀饭不溢锅,怎么洗菜更干净。她的收藏像一堆实打实的东西,在我现在的不实里稍稍立了一个锚。我把手机合上,放在膝盖上,闭上眼,耳边那个低频在这一刻又浮上来。和早晨比,它似乎轻了一点。但它仍在。它像我的皮下有一个柔软的蚯蚓,不断翻身。我告诉自己这只是血管里那个流速的回响。谁都可以这么解释。

临近傍晚的时候,群里又弹出一条新通知:“今晚校准时间调整至22:40—00:20。请知悉。”下面又是一串“收到”。我看着这个时间,脑子里自动把那低频的走势画出来像一条波形。我突然想起一个人。隔壁的陈念。昨晚她说“别在走廊说话,会被吃掉”。她的手指在手机上敲字,让她的声音变成人工。这个念头像一个针眼,扎了一下。我走到门口,抬手敲了她的门一下,很轻。我的敲门手势像十几年没有做过,笨。门里没有动静。我要不要再敲一次?在这里,很多时候“再一次”会成为多余。我把手放下。这时,门下的缝隙里伸出一个细细的纸角。我俯身,纸角向我的方向探出来,不用手去拿,它自己又缩回去了。我手伸过去,纸又探出来一点,我夹住,拽。纸很薄,上面有两行字,全是用手机输入法的那种直白。“晚上不要开窗。不要把音响放在靠墙的地方。你如果听见心跳,是墙的。”我读完,有一秒不知道这两行字是开玩笑还是提醒。她的字没有什么风格,不像她的脸。我把纸放回去,她没有再收。门里非常安静。安静得我以为门后不是屋子,而是另一个和走廊相同的走廊。

天色很快地暗下来。我没有开大灯,还是让那条黄线自己掌握亮度。群里有零星的聊天声——不,聊天的字出现在屏幕上,像鱼在黑水里一闪一闪。有人问今晚校准会不会影响网络,有人回“不”。有人发了一个投影仪在墙上播放电影的照片,评论“这样多舒服”。我看着那个投影里的一片蓝,莫名其妙地想到盐湖。我合上手机,听见自己的耳朵里一条更细的水慢慢地流到某个地方。我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做点吃的。切菜的时候,刀过菜板,应该“咚——”的那一下像变成了泡沫。我突然对这一切感到疲累,像在布满泡棉的世界里做了一个一整天的错动作。我把菜草草炒熟,吃了几口,味道都被匀成一个中间值,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炒的白菜角,会故意留下一些硬梗,让牙齿在其中找到某一口的“卡”。那种“卡”让我觉得一个饭的时间过得有价值。现在一切都温和到使人愤怒。

十点二十,墙角那只白色的小喇叭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它的第一声像一条细细的线,拉直了。然后是一个几乎不可闻的脉冲,像有人隔着布拍你的肩膀。我坐直,心跳和它对齐。邻居的门里有一个极小的“嗒”,像一个机械的舌尖伸出又缩回。这是校准?我没有别的词了。我看表。十点四十,整。空气的界面像被人用手掌抹了一下,抹平,抹顺。墙像吸了一口气,又把这一口分派到看不见的角落。我在这一瞬间觉得我的肩胛骨被抚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个脉冲,比第一个更轻。我忽然在脑子里填入了一个荒唐的逻辑:脉冲的节拍会和我的心同时改变。它们互为因果。我用这个逻辑自嘲。然而下一秒,卡带机里那句摇篮曲的尾巴居然起了。我没有按。没有任何播放。我听见的仅仅是节拍,是一个人用指尖敲桌面那样的“啪、啪——啪”,这个节拍和墙角那不可闻的脉冲形成了一种错位的和声,它们相互绕过。这种绕过比任何“重叠”更让我不安。因为它在告诉我:有两个系统在运行,一个在另一个的缝里。我不知道哪一个属于我。或者都不。

我坐着,愣了不知道多久。期间群里有人问“还有多久”,又被谁“撤回”。“撤回”两个字现在像一种生命活动,像打喷嚏。我眼睛瞄到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十一点过二十。校准理应还有一小时。我决定去一趟楼梯间。我现在想做换气——不是呼吸上的,是思维上的。电梯对面的防火门平时关着,现在可能不锁。我推开,小心地从缝隙里挤过去。楼梯间比走廊更像一个空的盒子,墙面涂料有一种不自然的平滑。我轻轻地咳了一声,咳音贴着墙滑下去,像一个顾不上仪表的运动员踩到了松软的沙。楼梯间的窗户向外看是消防通道和另一栋楼的侧面,夜在外头把一切压到一个同样的暗里。我站在栏杆边,耳朵里那个低频更清楚了。它不是一条稳定的线,它像心电图的一段,时而高,时而缓,又像潮水抚岸边的湿沙。我突然不敢站太久。我往回走,推门,门合上,吸住了。这个吸住不像磁力,更像是愿意。我不喜欢给门加愿意。但此刻我给了。

回到家里,时间过了十一点半。墙角的小喇叭一次也没有讲话。群里有人发了一个睡觉的动图,后面跟着一条“已撤回”。我忽然想起吴阿姨那句“我们不负责拨打住户私人电话”。它完整得像金属。我蹲下,把所剩的理智用在一件手边的小事上——把客厅里那张椅子移离墙二十厘米。我想起隔壁女孩纸上的第二句话,不把音响靠墙。我的椅子不是音响,但我把它往外拖,拖到黄线以里。椅子腿与地砖有一点点细碎的摩擦。很快,摩擦被收走。我松开手,椅子停住。这个“停”的动作让我有一种临时决定了什么的错觉。我甚至不知道我决定了什么。

十二点零五。那个低频忽然轻了一下。这个“轻”让我有一种皮肤一下被温水碰到的困惑。我抬头看天花板,灯还是那样,白。墙面仍旧干净。我的心在这时猛地提了一下。母亲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像一个直击胸口的黑球,不讲理地撞我一次。我站起来,在夜里迈了两步,又停。我的脚像踩进了一个更厚的厚毡——我知道这个比喻和这栋楼很投缘。我走到门口,手悬在门把上。我知道出去不会得到什么新信息。我知道外面只是更暗的走廊。我在这两个“知道”中间仍旧想打开门。我转动门把,轻。门开一条缝。走廊里那盏感应灯,还有。它像一个常在的人。我拉开门,抬眼。空。黄线沿着地面去到拐角。天花板上的白光轻微地喘。一瞬,我以为远处有人站着。其实什么都没有。我把门轻轻带上,里面的空气像对我说了一个礼貌的“回来”。我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一点母亲的影子。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象。它是我的。这句话也是我的。

睡前,我又看了那枚硬币。它还是那样。但我忽然不记得我今天早上给它旋的角度是多少。昨天的“十五度”像一个我制造的数字。这个数字现在自己输了战。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一个小物件而难受。我把硬币拾起来,贴在门上,像一个幼稚的护符。它停住了。我的指尖感到了门那一面传来的什么。不是温度,不是机械的震动,是一个对我说“安静”的手势。我当它不存在。我更用力按了一下,硬币边缘轻轻地刮过门漆,留下一个细细的白。我迅速拉开,贴在门上的那一点粗糙留在那,像一个记录。我退后一步,心里对自己说:这至少是我弄的。

我躺下去,闭眼。低频在更低的地方像一条更细的绳。它没有停止。它像在写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报告,而这个报告的每一条小结都会被按下“撤回”。我在这个被撤回的报告边睡着。或者说,我在一段被撤回过一次、又被发出来一次的时间里,缩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像一个小纸盒,被轻轻地压扁了一点,又弹回来,带着一个不明显的折痕。这折痕是我今天得到的全部。明天它可能也会被抹平,就像那些被撤回的字。它们去哪里了?什么是“去”?我把这个问题丢给黑。黑接住我,像接住一个轻得不像话的人。

第3章 声音的边界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53 dBFS

我想,这栋楼里真正的边界,从来不是墙、门或者那条黄线,而是那些我以为会出现的声响与它们实际呈现之间的那条差。早晨起来时,这条差斜斜地贴在我的喉结上。我坐起,一瞬间忘了昨天那枚硬币究竟被我最后贴在门上,还是放回地上。这个忘记像一滴水落在干燥的盐面上,迅速被吸进去了,看不见痕迹。起床的动作很轻,或者,是它被别人安排成“很轻”。我把脚伸进拖鞋,拖鞋没有发出那种被毛巾裹住的闷擦声,只有我皮肤和布面在极近处互相打量的细密摩擦。我忽然意识到,我开始练习把每一个通常毫无意义的声响都当成一种被验证的证据,这个习惯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永远待在预备姿态里的测试员。我不喜欢这个形容,但它紧贴我。

厨房里,杯子还倒扣在台面上。昨晚我把杯子扣下的一瞬,曾经期待它在接触被子前会颤出一环极短的“空”。那一环没有来,现在它仍然不来。我把杯子翻过来,里面很干,干得像被热风吹过。我把水龙头开到一个别扭的位置——既不是常用的中等流量,也不是小到只供观赏的细线。我看着水冲入杯子,水面上没有细小的气泡向上爬,没有贴壁的流线破裂的微声。这些不出现的东西像一致的失约。杯子装到半满,我把它放在台面上,蹲下,让眼睛和它齐平。杯口处那一圈极细的波浪线像一个被画师犹豫过的铅笔边。我伸手把杯子往左慢慢挪了两厘米,水线不动。我把它往右挪回来,水线还是不动。像不是水,是一块嵌在杯口的透明固体。我想起母亲曾经说:“别盯太久,会眼晕。”我按她的意思把眼睛从杯子身上撕开,撕下来的那一层薄,像是用胶带从皮肤上撕掉的一道弱弱的毛。我喝了两口。水还是没有味道。我把“没有味道”这个判词在心里写了第三遍,字也开始被抹平。

我想起昨天隔壁女孩的纸条。晚上不要开窗。不要把音响放在靠墙的地方。你如果听见心跳,是墙的。我把纸条又从茶几缝里抽出来,确认字还在,确认不止我一个人看过它。它的边沿因为我昨天抓住的时候用力,起了一点毛。我小心把它再塞回去。我的小心不属于我。它属于这个空间向我施加的“轻”的要求。我背着这要求走到卧室,拿出装在背包里的一个小玩意儿——我以前做测试时常用的手机APP,“频率发生器”。它能生成白噪、粉噪,也能在某个频带里拉一个简单的正弦。我想在这个屋子里找一条线,哪怕是一条幻觉式的线。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那个虚拟的旋钮从20Hz缓慢地往上推动。我把手机外放音量开到最小,几乎只能在贴近听筒时才能捕捉到一点绵密的沙。然后我站起来,打开卧室门,走到走廊。

走廊里的灯立即亮了。它先是暗一下,像把白涂料下的底色翻出来给我看,然后才把白推上来。这个次序让我想到昨天电梯的数字。十一与十二之间多出来的那一点点停顿,像一个被删除的“13”的影。我站在我的门前,按下白噪。白噪像无数细针全体把自己钝化,统一被温水浸湿,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躺下。我把手机举到门的上方,小小的扬声器向外吐出那一口柔软的尘。我感觉到我的皮肤起了一层极浅的鸡皮,这种起伏通常发生在冷风吹来或者一个意外的名字被叫到的时候。可现在风没有,名字也没有。我把手机移到黄线的边缘,那条黄线像一条不愿意对视的蛇,懒懒地沿着地面拉长。白噪在黄线的这侧听起来就像“白噪”。跨过黄线半步,音色立刻开始变。这种“变”很难说得明白——不是大小的变,是组成的比例被重新分配。我用专业的词偷懒地想,“某一段带宽被压制”,但在这栋楼里“压制”的对象不是声信号,是我对“声”的认知。白噪像是转了一下头,它把脸侧面给我,看起来温顺而没话。我的喉咙在这个时刻里奇怪地有点紧,我不是紧张,是有一个与我不相干的节拍开始把我的吞咽动作排队。

我在黄线两侧往返了几次,手机的声音始终保持一个小小的恒定值。我后退两步,到陈念的门前,俯身,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指关节触到门板的那一瞬间,我明明感觉到一个不大的“触”,就和我敲任何一扇门一样那种“触”。可这个“触”没有被门回敬给我的耳朵。门里有一个很轻的震动,像一只小动物在窝里扭了一下身。我敲第二下。门后传来手机震动的那种“咕——”,持续的一秒又一秒。然后一条纸条从门缝下慢慢滑出来,速度和昨天一样。纸条的边角这次被剪得更整齐,像是某种仪式的用具。我捡起来。纸上写:“等会。”两个字中间空了一点点,那是一段呼吸。我把纸放回去,没有喊。过了大约一分钟,门锁在里面转了一圈。我没听到转动的金属的齿间互相说话,但我看见了门把手纹的微微变化。门打开,不到一拳头宽。里面黑,黑得像门后正站着一整面夜。我看见一只手从黑里伸出来,白,骨节清楚。手上握着一个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在门里分出一个温度——那只手把手机递到我眼前,屏幕上只有五个字:“走廊不要说话。”

我点头。她没有把手机拿回去,手也没有离开门边。我看不见她的脸,或者我不想看。我对着她的手机屏幕点了一下,屏幕开始输入。我的手指像在她的界面上借住。我打:“可以试一下声音吗?我会很小声。”打完我想撤回,又想到这个动作在这里像一种挑衅。我把手机递回。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非常快地动了两下,屏幕上出现:“可以,但要在黄线以内。”然后她的手收回,门继续只开那一拳头。她的手又伸出,这次握着一台小小的蓝牙音箱,指节用力,骨头在皮下划出一条细白的线。她把音箱放到黄线内侧,接到她的手机。她的另一只手向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一”。我听明白了。她按下播放。白噪开了。那种湿软的沙在脚面上轻轻铺开。她又比画了一个手势,指向墙角的方向,让我看。走廊尽头,黄线消失在转角。那里的墙在白噪被放了十秒之后,发出一个更低的长叹。这个“叹”不是声音,是对自己的空气的一次压缩,像一个巨大的肺在很远的地方吸了一口气——又保持着不吐。我以为这是错觉。我换了一个位置,站到黄线的边缘。她也把音箱慢慢往走廊尽头推。白噪的“白”在整个移动过程中不断被重新配色。走到离尽头半米处,音箱的声音突然像被按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停”,它们没有完全停,只是剩下了那种极低的底层,让人无法判断它是否存在。与此同时,墙体的那口气更沉一点。我的胸腔也顺从地沉一点。我的心跳和它对齐,再一次。我不喜欢自己的这份“顺从”,但它像一块磁铁下的一片铁屑。

她突然把音箱往回拖,拖回我们的门前。白噪又恢复了“白”的样子。她把音量稍微往上推了一格,再一次指向走廊尽头。墙那边像被轻轻撩起了一角,发出来的不是“叹”,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嗯”。那个“嗯”在17Hz某个邻近——这个数字从我的职业残余里自动跳出来站岗。我的胃在这个频率被刮了一下。我再也不需要内耳当借口,我用全身的内脏感知了它。她把音箱关了。世界就像猫伸出爪子把自己蒲地收回,把那些软反爬回身体里。

我想说话。我的嘴唇在要开合时提前收到了一个“别”的指令。我看向她。她已经把手机平放在门槛上,指尖按在屏上,“发”的时候她把手指竖起,给我看。屏幕上:“在这里说话,会被吃掉。你试。”她往外递来那个蓝牙音箱,好像递来一个口罩。我摇头。她把手往回缩,屏幕上快速跳出一行:“我先。”这时候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解开门链,把门开大了点,刚好可以让一张脸露出来。她的脸比我记忆里更白一些,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在屋里呆太久,也可能是因为我昨天只看见她的手。她看着我,嘴角轻轻动了一下,然后非常轻、非常轻地说了两个字,像在一个教堂洒水时那样敬畏:“我在。”这两个字在她的口腔里完成了全部的构形,舌尖离开上齿龈的那一下我看得到。可就在它应该离开她身体成为空气里一个小东西的那瞬间,它像被人用极柔软的棉花一把抓走。没有尾音。没有开口后在门框里回响的那半秒。什么都没有。最残忍的是,它并不是“非常小”的那种听不见,它是完整地不在。我恍惚觉得我看见了一条全息的鱼在水里游,然后有人把水悄悄抽掉,鱼还在做游的动作,但它所在的介质不承认它存在。

她也看着我。我们用两种不同的失望对视。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推来一句:“你看到了。”不是问。她把那台蓝牙音箱再次开到极小极小,放在门口,伸手指了指她的喉咙,又指了指走廊尽头。我明白她是在告诉我,声音在身体内可以,到了这里,会被“算掉”。我不愿意轻易接受“算掉”这两个字。它们太笼统。也太像我过去交给客户的一些四平八稳而毫无血肉的结论。我想找一条细一点的理由。我把手机频率发生器切到正弦,从20Hz慢慢拉。到17Hz附近,墙又有了那个“嗯”。到30Hz,墙像松了口气。到125Hz,走廊在很短的一个瞬间出现了一种干涩的振动,像有人用手掌拍了一下薄薄的纸箱。超过500Hz之后,一切都变得过于轻快,我讨厌这种轻快。我把它关了。我的背脊在汗里出了一点湿。这种湿在这个干净的楼里显得像犯错。

陈念把门又关回那一拳头,只留一条对话的缝。她的手在手机上又飞了几下:“你母亲,常戴耳机。她说过,走廊会‘吞回话’。她说,墙里有井。”最后那一个“井”让我不舒服,因为它不是一个形容词,它是一个被具体化的名词。井有深度,有口,有湿气。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一个从楼顶到底层贯通的黑洞,墙皮把它包住,像人把一个病痛藏在衣服下。我把手机拿在手里回她:“你什么时候听她说的?”她回:“前些天。她申请加严那天晚上。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卡带,嘴唇动,但我听不见。她就把里面的带子抽出来给我看。她比划,说这是‘底噪’。”她打字的速度忽然慢下来,像陷入某种细节的泥里:“她把带子贴在自己脖子上,说‘这样,有声音’。那天她笑了,像是,这件事是她的。”

我盯着屏幕上的“底噪”两个字,心里像起了一阵小小的风,风里全是未完成的尾巴。我想起自己刚入行时,曾经被一个老师骂过“你扣这个底噪扣得像剃头,剃过界了”。那时候我笑。现在我不笑。我站在这里,拿不准这个空间正在给我剃的,到底是什么。我对她打:“我妈后来还来过你这边吗?”她回:“没有。她把带子又塞回卡带机,关门,我听见她的脚步。然后没有。”她在“然后”两字后空了一下,又加了一个“没有”。这个重叠像两个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圆遮在一起,中间那部分被无视。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示意她等我一下。我回屋,抱出我的那台旧录音机,还找出一个锅盖、一只空玻璃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可能是在给自己一个可笑的仪式感。我把录音机放在黄线以内,调到外置麦克风,按下录。录音机的红灯亮起。然后我用勺子轻敲了下锅盖,敲击的动作非常轻,刚过“接触”的阈值。空气吞下了那一下。我把勺子敲在玻璃瓶的嘴上,按理会有一个干脆的细响,像冰裂。这一次我不是耳朵,我的指尖获得了一点“裂开”的触觉,这种触觉在转化为声音的路上被拿走。像被截胡。我心里泛起一个小小的怒。我又敲了一下,稍重一点,结果一样。我把锅盖转了一圈,用它的边在地砖上走出一条短短的银色擦痕。擦痕的产生过程也被静默化。我抓起录音机,回放。里面一起的是那只白色的小喇叭的标准提示:“请……勿……喧……”它每次出现在录音里,都像一块规定材料里不可剥离的杂质,反而保证了录音设备是在工作。我敲的那些,作为一段“存在过的行为”,只比空白多了百分之一的毛刺。那毛刺像是被刀在纸上轻轻蹭了一下留下的纤维。我放大音量,耳朵靠近。放大之后,毛刺被系统再一次轻手轻脚地抚平。

陈念一直看着我。她打字:“没用。”又打:“在走廊。”又打:“在屋里,可能会不一样。”她把门开大一些,示意我在她屋里试。我跟着她进门。她屋里很干净,或者说,一切被排列得像样板。窗帘拉得严,地上只有一条瑜伽垫卷在角落。她指了指墙边一个高书架,书的脊背颜色整齐。我注意到她屋里真正有味道的地方在一个小小的盆栽边,那种潮土的甜味立刻把“空气”换了一个心情。我把锅盖拿起来,又敲了一下。这一次,声音出现了。很小,但它是“声音”。它像从水里冒出来的一小串泡泡,竭力把自己往上带。我再次敲玻璃瓶嘴,这回也有了一个细细的“叮”。我长出一口气,那口气顺着我的胸腔出去,没有被半路拦下。我看向她。她点点头。她的手机上跳出:“屋里会保留给你一点。”她把“一点”后面空出来。我好像被这点空白抚了一下。她又打:“在靠墙的地方,会少一些。”她走到墙角,用指关节轻碰了一下墙面。她没有发出声,但我看见她指骨震了一下,像被墙面回掴了一掌,这一掌非常有礼貌。

我忽然产生一种很荒谬的感情:替这栋楼的墙道歉。它们也许只是被一套粗暴的算法制服,被按住,被趋向于一个单一目标的曲线。我站在她屋里的灰蓝里,想起我母亲把卡带贴在自己脖子上说“这样,有声音”的样子。这记忆不是图像,更多是一种气息。我在心里想给它加一条注释:“证实是人做的,不是鬼。”这个判断像来自未来的一个人强行穿过时间走到我眼前,朝我点头。我不喜欢这个“未来的人”,但他很像一个真实的回忆。我在她屋里站了一会儿。她关上了手机屏幕。黑在屏幕上迅速铺开,把我们俩的脸都扯进黑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肩膀在每一次呼吸之间轻轻地抬下抬下。我想问她很多事,比如她为什么不说话,比如她和谁住。我的嘴动了一下,最终我只对她比了一个谢谢。她点头,把我送出门,门很快只剩那一拳头的缝。她从缝里递出一个东西,是一个黄色的小耳塞。她在手机上打:“以后校准的时候塞上。会好受一点。”我接过,耳塞的泡棉很软,我把它在指间捏扁,松开,它迅速回到圆。我突然有一点感动。我可笑地把这份感动分了四分之一给这个耳塞的回弹特性。

回到我自己的屋里,我把录音机放在茶几上,突然不想回放。我坐下,盯着窗帘。窗帘的下摆那根线头还在那里,现在它朝着另一侧弯了一点。它昨天也这样吗?我不确定。这个不确定像一个被轻轻掐灭的火星。我伸手去扯,又停。扯断它,窗帘会不会在这个楼里发出一个“疼”的声音?我的脑子现在愿意做这种愚蠢的类比。这不是好事。我起身,去厨房找出一个勺子,一个碗,把勺子放在碗里,让它们在彼此的金属上休息。它们什么也没说。我在碗里轻轻地拍了拍节拍。我的心对这个节拍很快地做出反应,像两只不知道谁学谁的鸟。我在某一瞬看见母亲坐在另一侧,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我知道这是一个编造。我还在编。我把手收回,放在膝上,像一个被老师叫到名字的人又偷偷地坐回座位。

午后时间漂得很慢。群里有人讨论楼下便利店的营业时间,讨论一袋米变贵了两块。我盯着那两块,盯出一个我不想承认的数学问题——这栋楼里“抬升的噪底”可以被理解为某种成本,拿走了我们每个人小小的“浪费”。我不喜欢把人生活化为单位、成本、阈值。我曾经就是用这些词论证我的方案如何好。我把手机丢到沙发缝里,起身去卫生间洗手。我在镜子前停住。我一直不愿意长时间看镜子里的自己,它像在监视一个演员。今天我还是看了。我看见自己张口,又闭上,喉咙处有一个没有被声带接手的气息抖了一下,像一个太幼小的人想说话,老师摇头。我把水开到温热,把手伸进去。水流在皮肤上的感觉正常,温度在舒适范围。我这时忽然很害怕——这“正常”和“舒适”是不是也是被推送给我的?我这样想时,胆囊附近有一处很小的地方像被人点了一下。我尝试把注意力移开,盯着镜子上方灯罩的塑料边缘。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划痕我昨天没注意到,或者它是今天才有。我把这个“新出现的东西”登记下来,像给自己递交一个又一个毫无用处的报告。报告堆起来,挡住门。

下午的时候,我又去过一趟走廊。我带着手机里的正弦,尝试画一张“听不见地图”。我在黄线以里每隔五十厘米停一次,把手机举到胸口高,播三秒,记下一句我自己的主观感受:“此处125Hz消失”“此处32Hz下方有压”“此处整体被薄”。我的笔记写到第三行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张地图注定要失败。我把“此处整体被薄”这句话写了三遍,字体一次比一次细。我手里拿着笔,像拿着一根会写出泡沫的针。我站在走廊中段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一个小男孩探出头来,手里抓着一支蜡笔。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手机。我笑了一下,像面对一个孩子时总是会自动出现的那种姿势。他没有笑,快速地蹲下来,在墙上画了一个扭扭曲曲的符号,像一个梯子的侧面。他画得很快,画完就跑回电梯,门关了。我走过去看。他画的是两个长方形互相错开,中间一条斜线。我把这个符号在脑里翻译成“楼梯不回声”。我自作聪明。我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他像一个从另一层被放下来又拉回去的线上的蜗牛。我要不要去找他?我没有这个权力。我甚至没有权力把他画的东西拍下来。我举起手机,镜头对准墙,按下快门。快门没有发出声音。我在屏幕上看那张照片,墙上的符号清楚,黄线清楚,光也清楚。我甚至看见了一个很小的尘粒在光里悬着。我将图片放大,尘粒就变成了一个有形状的圆。我把它缩回去。图片里没有“小男孩”。当然没有。我一开始就没有拍孩子。我退了一步,这一步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回放的东西。

傍晚时分,天色还没完全暗,走廊的灯已经把自己调暗了一点点。我愿意相信这是日光给它的礼貌提示。我站在窗边,窗帘落下,缝里挤入一条薄薄的灰。我把手塞进那条缝里,触到玻璃。玻璃比上午更温一点,可能因为太阳在那面晒了一会儿。我把手从缝里抽出来时,指尖上带了一丝潮。我闻,没味道。有味道吗?我的鼻子在这样的问题上开始变得不可靠。我讨厌“自己”的这个词在今天频繁地滑向“不可靠”的方向。我本来以为“可靠”是一个可以靠凳子顶住的门。现在门后有人在往里推,我手里的凳腿在地上吱吱作响——不,我在这栋楼里听不见这个吱。这个比喻失败。

夜一点点头下来。群里在八点多时出现一串对话,有人提议在楼下空地摆桌子打牌,有人提醒“静区”。“静区”两字在方方正正出现时像两个从牌堆里翻过来的方块七。他们没有争。十点,新的校准时间又被提前了二十分钟。我的手机发出“叮”的通知,那个“叮”被迅速剜小。我把陈念给的耳塞捏扁,塞进耳道。泡棉往外推的那一下让我耳道里某个非常敏感的部位轻轻跳了一下。这种跳像从安全的睡梦里被人叫了全名。我坐回沙发,等。十点二十,墙角那只小喇叭开始了那套礼貌话。我把它当作一个标准的校准前奏,像任何大型设备在开始自检之前的鸣笛。十点四十不到,第一枚看不见的脉冲轻轻敲过来。这一次,我的心没有立刻对齐,耳塞的棉把那一下变得像更远。我后背靠着沙发背。沙发的布料把我的肩胛掐出两片温吞的疼。第二枚脉冲,比第一枚薄。第三枚时,墙那边的“嗯”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来。它总是在这个附近回来。我按了下录音机的“录”。红灯亮,我以为这个动作会给我带来一丝“在做点什么”的安慰。结果它只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做”的动作在这里是空的。我闭眼,耳朵在耳塞里的世界里,一个小小的自我在泡沫中伸手摸自己的脸。我想象周围的空气被一条条看不见的弹力带拉紧。我不去想母亲。我努力地不去想,但这个努力像把某个词小心地放下,不让它从我指缝里掉下去。

我在十点五十五的时候做了一个不聪明的决定——我打开门,走到走廊。我想看看没有耳塞的墙听起来怎样。我把一只耳塞留在右耳,左耳空着。门一开,那盏感应灯迅速亮,亮起的第一秒里,灯实际比刚才更暗些。我的左耳像落进一个更大的空里。右耳因为耳塞在,世界像被铅笔圈起来。我站在黄线以内,左耳对着墙。那口低频的“嗯”立刻从一处不明确的侧面滑过来,像一股潮气沿着骨头爬。我伸手按住胸口,好像可以挡住它。陈念的门像一只猫的眼睛在黑里看着我。她没有出声。我举起手,笨拙地比了一个“我没事”的手势。我知道这手势没有人教育过我,这是人和人的系统最原始的互相。我又后退半步,站到黄线之外。这一步让我的左耳像被人轻轻捂住。我呼一口气,气在屋里会被接住,在走廊,它被贴墙抚平。我想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单音节。我张口,发了一个“啊”。这个“啊”在我的喉咙后面撞了一下,把我的鼻腔震得痒,然后它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从自己颅骨里获得它在骨传导路径上的影子。我在这一瞬怀疑“我是否真的发出那个‘啊’”。我的喉咙像被开了一个小口,空气从那里吞吐,而我把这个吞吐误以为“说话”。我闭上嘴。我在心里说“妈”。我的心里像倾倒出一池水,水立刻被沙吸。陈念的门内,手机屏幕短暂亮了一下,又灭。她有没有看见我?她有没有看见我刚才的嘴形?这一连串问号自己吃自己。我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鸡皮疙瘩在耳塞的棉下面变成一粒粒更细的砂,我像一袋被搬动的盐。

我退回屋里,把门轻带上,耳塞取下,耳内有一个被堵住的回响像小小的海。我坐在沙发上,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我按下录音机的回放。里面是“请……勿……喧……”之外,还有一段极短极短的东西。我把音量推到最大,那段东西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指甲轻敲了三下木板。三下的节拍,与我脑子里那句摇篮曲的尾巴重合。我按了停。我不想让它第二次在我耳朵里发生。我怕第二次会把第一次的形状改掉。我的谨慎在这时变得像一颗小小的自负。我习惯保留一些“唯一”。这个“唯一”使我觉得我还拥有某一种权力。

午夜过后,校准结束,空气像松了弦。我的身体作为一个被弹过的东西,开始找回它原来的曲度。我去厨房把杯子洗了。洗杯子的动作让我暂时忘了“声”。水在我的手背上滚,滚到指节,滴落。它没有发出应有的“滴答”,却在我的骨头里留下了一圈非常浅的凉。这个凉让我想起外面的湖。湖风此刻应该是世界上最诚实的风,我甚至有一点冲动,想下楼去走到湖边站一会儿。我没有这么做。我对自己说:“明天。”我把杯子扣在台面上,空杯的边缘和石板接触的一瞬像两个恰好合拍的动作。我正准备转身,就听见门口一小声。不是“敲门”,也不是那只猫眼在看,是门底下有东西轻轻擦过地砖。我走过去,灯开。门缝里滑进来一条更细的纸条。这回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明早别出。”下边画了一个很小的阶梯,和那个小男孩画的符号类似。我蹲着,手指端着那条纸,纸面干燥。我把它贴回门缝,她没有收。我忽然意识到,陈念的字比昨天更轻,轻到像拿一根头发蘸了水在纸上划。我在这一瞬间确信她就在门后另一侧,贴着地,听我的呼吸。我后退半步,让她听得更轻松一点。我不喜欢这个词“轻松”,它在这里像一个非人化的挪用。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很多词被这里拿走后,只剩下一个影。我伸手把灯关了,屋里剩下窗帘背后的夜。夜在这栋楼里有秩序。我躺下,闭了一会儿眼,觉得睡意像一只没有尾巴的动物在我身边蹭来蹭去,不肯真正上床。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盐湖边。湖面像一面巨大而浅的镜,我看不见自己,只有天空在镜里翻来覆去地白。我听见风。那个风略带一点哨音。我知道这是一个梦里的某种铺陈,风稍后会把什么东西抬起来——一个袋子、一张纸、一顶帽子。它没有。它只是持续。我脚下的盐地很硬,硬到像脚底板被一层玻璃抵住。我蹲下,用手指去挖,挖出一小块,含在口里。它没有味道。我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我从梦里醒来,身体没出汗,但我的每一个开口——鼻孔、嘴唇和眼角——都像被盐擦过。我坐起来,在黑里坐着,等一个“合理”的东西把我安置回去。没有任何东西来。我就这样坐着,直到某个极小的早晨的信号从外面摸进来。是光吗?是气味吗?我不知道。它可能只是我自己的身体在一个周期里头低着走了一圈,抬起头,继续。

临近黎明的时候,我站到窗前,掀了窗帘一指宽。这一次我没有听陈念的“晚上不要开窗”的叮嘱。她写“晚上”,现在已经不是了。窗玻璃上有一点细细的露水。我伸手去摸,指腹湿了。我舔了一下,味道很淡。我笑了一下,立即停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笑在这里像一种轻浮。我把窗帘放下,回头看那枚仍粘在门上的硬币。它边缘的那道白痕还在,像一个小型地标。我突然意识到,今天的“地图”也许不是在走廊画,而是在我身体里画。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跳在。我尽量不要让它跟外面任何东西对齐。我对它说:你按照你自己。它有没有听见我?我刚刚还写过“在走廊说话,会被吃掉”。在屋里,对自己的心说话,也可能会被吃掉。我的脑子开始把所有句子接成一个逻辑陷阱。我别开眼,坐下,把自己往毯子里缩。我缩小到刚好一个人的尺寸,没有多占谁的地方。我在这个可笑的念头里睡去。或者,不。也许我一直没睡。也许上一段写着“我在梦里”的部分压根就是我站在窗边把窗帘掀开时我的内脏演的一个小戏。我知道我在朝“不可靠”滑。可这滑既柔软又低阻力,我无法抓住什么停住。我只好把自己的不可靠一并记录下来。像记录硬币旋过的角度一样。我很快会忘,但在忘之前,我看着它们像一条条细线,在这栋楼的所有边界上轻轻颤动。它们彼此不碰,彼此不响。它们只在我眼皮底下,在我耳塞的棉下,在我舌尖尝不出来的水里,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交谈。

第4章 文本里的空白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48 dBFS

陈念昨晚递进门缝的纸条上写着“明早别出”。“别出”的两个字在清晨五点的灰里像一对很轻的砝码,压在我骨节缝里。我醒得很早,甚至早于楼里任何一个固定的“礼貌动作”。我没有开灯,坐在窗边,留窗帘的边缝对着天。天没有颜色,像是被盐轻轻擦了一遍,勉强有个“亮”的意思。屋里安静,安静得我可以在不动的时候听到自己眼球在眼眶里有一小点湿润的擦移。这个擦移应当是不存在的,是我的神经在找理由。我捏了捏陈念给的耳塞,泡棉在指间恢复形状,像一株短命的草。六点整,小区广播还没开始。群里也没人说话。我想起“别出”,思考这两个字的边界:是“别走出走廊”?“别出门”?还是“别出电梯”?或者更狭义,只是“别出声”?我把“声”这个字想出来的时候,喉咙后面一块很小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像尾巴不见了的动物还想摆一下。

七点过后,楼下便利店送货的三轮车本该会在小区门口停一下,发出刹车那一声短促的胶垫摩擦。我没有听见。也许他没来,或者来了,楼把那一声当成一种“多余”。我起身,去厨房倒了半杯水。水还没有味道。我把杯子贴在嘴唇上停了一秒,想看是否会在杯口留下一个浅浅的温度影。没有。我就着这种缺乏具体机械痕迹的生活东西,吞了两口。我对自己说:过了八点再去物业。

八点整,我在门口蹲了一分钟,看门缝。它还在那儿,像昨天和前天那样在。我拾起门上那枚硬币,拇指在刻着年份的那一面悬了一会儿——昨晚我把它当“护符”一样按在门漆上,留下的一道细白痕此刻依旧薄薄地在。我把硬币收进口袋,开门。走廊的灯反应过来,有一个极短的“暗”,然后亮。它这个“先暗”的动作每次都让我想到它是个不会吵醒自己孩子的父亲,走过卧室时先屏住呼吸,再换上轻轻的脚步。我沿着黄线往电梯口走。黄线今天显得更平,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被迫接受了它的平。

电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十一和十二之间,显示屏没有多余的停顿。我盯了一秒,突然自己在心里补了一个“13”的影子,像把一条被删掉的线作为镜像挂回去。门开在一层,大厅的白光在地砖上铺了一层冷薄。白色小喇叭还没开嗓。物业办公室的玻璃门上贴着上周的消杀告示,边角起了一丝纤维,像浸水后的纸。我推门。门上的门铃还是没响。吴阿姨在里面,手在一摞热敏纸上来回抹,像短时间内想把纸面抚平成一个句子。她抬眼看我,眼角那一点细纹让我想起盐的花。

“还要看?”她问。她说得很短,像对话被剪出边界。

“想看‘声场校准报告’。还有……有没有关于加严模式的申请记录。”我尽量把每一个词都说得圆,试图挽回尾音被剜掉的损失。我知道这样徒劳,但人总本能去捞一点属于自己的废话权。

她沉默了两秒,从身后 第三格文件柜里拉出一本磨得发亮的夹子,夹子上用油性笔写着“E座 设备-日志”。她翻开,里面是热敏纸一张一张用订书针订起来的条带,像一条从机器后面抽出来还热着的肠。“你看。”她把夹子推给我。

纸上的字密集但不拥挤。左边一列时间,右边是事件。我从最新一页往回翻,时间如同一串没有太多情绪的玻璃珠子。页面上的某几处“3:33”呈现了一种不太自然的黑,比周围深一点,像有人在打印时指尖正好按在那段热敏头上,导致加热过度。我拇指在那个黑处轻轻摩了一下,黑没有掉。那一列里写着:“03:33:17 残响阈值变动 Δ-3dB 区域:E/16”。下一行,“03:33:41 核对:住户05 标注:加严模式已生效”。再下一行,“03:33:58 参考曲线对齐:YES。”纸边在我的呼吸里微微翻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我翻到上周,“03:33:02 残响阈值变动 Δ-1dB 区域:E/13-16(虚层)”。我猛地抬头,盯一下她。她并不看我。她像没见过“虚层”这两个字,或者见过,决定装作没见过。

“‘住户05’是谁?”我问。我的喉结像被一条很细的绳子松松地缠了一圈。

“系统代号。”她说。“加严的一批,有时候不显示名字。”她伸手把日志往前推了一点,像把某个热的东西推到离自己更远的地方。

“可以拷一份吗?”我把手机拿出来。她抬眼,眼光准确地落在我的镜头上。

“不可以。”她说。“我们这边有保密。”

“那我可以拍两张吗?”我已经知道答案。她没有回答。我缩回手,把手机翻个面,像对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做出一个友好的动作。

我继续看。热敏纸因为潮气,某些地方已经泛出一种将要褪的灰白。纸上“住户05”的标注出现过几次,总在“03:33”那一列附近。更早的日志里,“住户05”的位置写的是“E-1605”,后来被人用黑笔横向画了一条细的线,再在线的上方写了“05”。笔画细得让我怀疑写字的人握笔时手在抖。那条线穿过“1605”,让这四个数字像被前夜温柔地执行了一次。

在另一页,我看见一些“撤回”的字眼。不是电子界面里的“你撤回了一条消息”,而是职员用笔在某几行旁边写了小小的注记:“撤回”“撤”。那个“撤”的写法很轻,像写的人用肩膀把这个字压扁,让它不要抬头。那几行的内容是“异常回声检测:E/16走廊中段”“异常回声来源:未知”“抑制:已执行”。“已执行”的右边有一个方形盖章样子的灰印,印子太浅,看不出字。热敏打印的“未知”下面,印的是一串小点点,像节拍。

我觉得自己在看某个人在一张照片上用马克笔把另一个人的脸涂掉。涂的时候有罪恶感,但也有一种奇怪的把控快感。我把这一页举到脸边,鼻子能闻到热敏纸特有的那种焦甜味。我忽然想起母亲小时候给我写字条用的一叠便签纸,放在旧木柜里,纸的边永远看起来有一点光。她写的字喜欢在“3”的尾巴处多出一点弧。日志里“3:33”的“3”成了黑块,边缘没有弧。

我正想着,她用手指指了指柜子里另一种材料。“那边有宣传册。你可以拿。”她像给我一个补偿。

我走过去,抽了一本。封面是亮的,蓝和白相间,半个城市的灰朦朦天际线被当作晴天使用。标题是“静适城市·共鸣生活”。“共鸣”的“共”在设计师手里被做成一个两片互相贴着的叶片形。很廉价的聪明。封面角落里是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女人,笑得没有牙。我翻开第一页。里面写:“我们相信,良好的生活不是更多的声,而是更好的听。”这句广告语把我的职业羞辱了一下,又来安慰我。我一页一页翻。每一页的配图与真实的楼完全不符:孩子们在花坛边追泡泡;老人坐在长椅上摆棋;夜里窗户里透出温黄。我的楼只有白,没有黄。翻到第七页,我突然停住。那页底部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厨房,一个圆形的蒸锅,蒸格上的米粒露出两粒。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种笑不该出现。这个“巧合”是人印刷的,不是天意。也可能只是我在把一个普通的蒸锅认成我家的。我把手伸过去,指尖碰了一下纸面,那一瞬“纸”相比“图像”更像东西,我觉得安全。下一页最下角写着“加严模式,不只是降噪,是为你量身的安稳”。右侧边缘小小的注释:“申请方法:物业窗口或线上‘静适城市’小程序”。我把册子合上,封面在光里做了一个轻微的变色,像一条鱼转了身。

我把日志夹子和宣传册放回桌上。吴阿姨的目光扫到我的手,像在确认我没把东西带走。我问:“昨晚三点三十三的时候,系统干了什么?”

“校准。”她说。“还有检查。”

“为什么是‘三点三十三’?为什么总在这里?”

“算法设的。”她看着屏幕。“有个默认。”

“虚层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看她脸上的肌肉有一个很小的抖。她把手吊下来,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磨了一下,像想擦掉一个印。“你还有别的要问?”

“昨天你说水表曲线。”我说。“能给我看吗?”这问题把她从“虚层”的边上挪开。

她打开另一个系统,“住居用水”。界面里是折线图。一条直线。不是完全的直,是一种非常规整的“台阶直”:在每一日的某三个时间点有一个很小的落差,像有人刻意倒了三杯水。其他时间几乎贴在零的上方。我知道正常情况下,一个住着的人的水表画出来应该像一个不好意思的丘陵。这张图是平原。我盯着那三杯水,心里计算它们的量:每杯不及半升。我努力在这几口水里看见一张嘴巴的开合。我看了太久,眼睛被“直”掐累了。她轻轻咳了一下。我把目光收回来。她把窗口合上。“还有?”

“没有了。”我说。我把日志里最关键的几个时间、几个词在心里像刻在石上那样刻了一遍,怕它们挥发。

出门的时候,白色小喇叭终于开始说话。“请……勿……喧……感谢您……配合。”我停了一秒,对着它抬头。它像一个一生中只学会三句话的孩子,认真地操练自己这点天分。

回到十六层的时候,走廊的灯像已经学会了我脚步的节奏,在我露出走廊的一瞬间提前亮了一成。我在16层的风道口停下来,靠着墙,拿出笔记本,把“03:33 残响阈值变动 Δ-3dB E/16”“住户05(加严生效)”“E/13-16(虚层)”几个词写下来。笔在纸上滑,纸纤维出一点毛。我收笔的那一下,感觉像收回了一根没有长度的线。进屋,我把宣传册压在卡带机下面,像镇纸,把这句“共鸣生活”镇住。我坐下,把日志里的那几页在脑子里翻塘,三点三十三像一只裂口鱼,不断从我的眼皮后面游过去。我决定试一次——不该这么快,我知道,可我的脑子里对“重复”的欲望在这栋楼里像被谁磕了一下,哗地洒出来。

我设了闹钟,凌晨三点三十三。闹钟的铃声在这楼里会如何?我不知道。我也知道这个试验愚蠢。它只会验证最肤浅的事实:我作为一个“住户”,是否被当作噪声。我关掉屏幕,给母亲的卡带机重新擦了擦表面。抹布在卡带机的亮面上走过,应该发出轻微的纤维诗。我听不见。我按了“开”,灯不亮。我按“弹出”,卡槽弹出一点。里面的带子还是那条。我用手指轻轻拨,带子在滚轮间滑了一下。我听到了一点很轻的塑料摩擦。这个轻的质地让我片刻镇定。我按“播放”。卡带机内部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嗒。这嗒像是给我一个假装正常的礼数。我放下它。

下午的时候,我在群里看见有人发了一个“有谁晚上三点还醒”的表情。下面挂着两条“撤回”。我盯着那两个“撤回”看了很久。我是不是在自欺地从这些“撤回”里抓什么?大概是。它们像楼里有一条地下水在夜里流,我把耳朵贴到地板上去听。地板在这栋楼里会很自持,不会给你小聪明。我合上手机,躺下,闭眼。鼻子里仍然能闻到微弱的潮。我在半睡半醒间,像躺在一条没什么起伏的海上,海水不冷不热,没有风。人只会在这样的海上晕。

晚上强打精神吃了点饭。炒菜时,油在锅里应该有一个细碎的跳。这跳被整理得很有秩序。我关火,把锅端离灶,油的面变得很平。窗帘低下来。我洗完碗,把手擦干,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把耳塞捏扁又放开,像在给一个动物做简单的热身。我试图在睡前不想任何关于“井”“虚层”的事。这两个词像开裂的果核,越不去碰,越在口腔里发出气味。我拿出笔记,把它们写在纸的角落,用一条短横隔开,假装它们就只是两个词。我又写:“明早别出”,在“明早”下面画了一个小圆。我自己在纸上模仿陈念的字,把笔往外拽,刻意让字轻一点。写完突然觉得羞愧,像模仿别人的呼吸。

我睁着眼,一点点地靠近三点。两点四十我挣扎着坐起来,脑袋很轻,像一只空殼。我在屋里走了几步,脚底触到毯子的纤维,感觉像触到一层紧绷的乐器皮。我把手机屏幕开到最暗。三点三十,我拿着录音机,站在门边。三点三十二,我开门,耳塞只塞了一只。走廊的灯没亮。我站在黑的走廊里,先是看见黄线像一条在夜里会自发发光的浅鱼鳞。三点三十三,我按下录音机的“录”。红灯亮了一小点。我屏住呼吸。墙里有一丝极薄的响起——并不真是“响”,更多是一种让皮肤从里向外自发缩紧的信号。它是那条17Hz的“嗯”,但比晚上的浅。我环顾,电梯口那块显示屏没有数字。我慢慢走过去。屏幕黑黑的,对着我像一个换掉玻璃的窗。就在我靠近到能看见显示屏内里灰尘的距离时,屏幕突然一亮,红色的“3:33”短暂地出现在本不属于它的位置上。不是楼层指示,是时间。那“3:33”憋了一秒就灭了。我站着,喉咙里有一个很小的口袋被系紧又松开。我抬手想摸一下屏幕,指尖还没碰到玻璃,灯在我头顶亮了。那顺序里“暗”的部分没有出现。我退后半步,心里下意识把这一次的顺序记了下来。此时的自己像一个无聊的机器在记录另一个机器。

我又往隔壁的门走了两步。陈念的门底下没有纸。我很想给她发个消息说“我在”,又想到这两个字会在走廊被吃掉。我靠近她门一点,能感觉到门另一面的静比这边更深。我正想转身回屋,电梯轻轻动了一下。我不是听到,是我小腿的肌肉在某个方向上收了一下。屏幕又亮,这次是一串没有含义的“8”。所有段都亮了半秒,又灭。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内有一条极细的绳被轮了一下。它很礼貌地警告我:回屋。我的脑子给它配了一句字:“别出。”我讪讪地退回门里,关门,按下录音机的停。

回放里,只有白色小喇叭那句标准的断词——我甚至在三点三十三这样一个非它工作的时候也把它听出来,它像一根被我错植的参照针。我把耳机塞进耳朵,反复把刚才那段缩小、放大。我以为可以从噪音的流形里扒出一个矢量,带上“3:33”的标。没有。录音里在三点三十三附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空”,像一个没理由的剪切。我反复想找“剪”的边,结果把整段听损了。我把耳机拔下来,突然很不想再对付任何“证据”。我拿起笔记,把“3:33 屏幕‘3:33’亮”写下。写完看了一眼,觉得这句话像一个抄写过三次的课文句子,变得没有意义。我在“亮”的后面加了一个句号,再在句号后又画了一个点,像做了一个荒唐的加重。我又把笔抬起来,停在空中,难看地悬了几秒,最后掷在桌上。笔滚了两圈,靠在卡带机上停住。卡带机轻轻受了它一下。

不知道是凌晨哪一刻,我睡着,或者是我假装睡着。我做了一个和刚才差不多的梦,梦里我在翻一叠热敏纸,纸上的字很清楚,但我每翻一页,上一页的字就淡一点,淡到最后像纸自己内部的影。我急着翻快一点,想拯救它们。越翻越快,字更快地淡。我醒的一瞬,手还在空气里做“翻”的动作,像一个人在做那种荒唐的退潮舞。我坐起来,天边那些未成形的光像被延迟了。这延迟让我想起电梯的“8”。

天真正亮起来的时候,我去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比昨天更像一个被过一遍静电的物件,头发贴服得过分。我把手伸向镜子,指腹按在上面,想给它一个“啪”的声。我没等到。我忽然决定再去物业。这个决定像被某个看不见的项目管理器推进度条推进到了下一个节点。我拿上夹着宣传册的薄本,关门,走。

大厅里比昨天更空。吴阿姨在办公室门里,手里夹着一沓新的热敏纸,边缘还是那些注定会褪的灰白。我问她:“我能不能看‘校准日志’原始导出来的文件,不是热敏打印,是电脑里的?”我尽可能把态度放得柔。

她犹豫了一秒,像在衡量一个小成本。“只能看屏幕。不能拍。”她说。我点头。这是我预计之内的让步。她把电脑屏幕转过来一点,点开了一个窗口,窗口里排列着一串“HUSH_CAL_YYYYMMDD.log”的文件。我指了一个三天前的。她打开。屏幕上是很多行:时间戳、指标、状态。我盯住那几行“03:33”。它们仍然存在。“03:33:17 RESONANCE FLOOR SHIFT -3 dB ZONE E/L16”“03:33:41 LABEL: UNIT 05 MODE: STRICT ENABLED”。我把这些英文抄了下来。我的手写“STRICT”的时候,突然忘了“R”后面是“ICT”还是“ICRT”。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忘。我的职业里这种短词是我的日常。我在心里羞。屏幕上方有个小小的滚动条。她把滚动条往上推,更多的内容出现。我捕捉到一行:“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我抬头看她。她盯着屏幕,像没看见这行。我迅速把这行也抄了下来。我感觉我的手心出了一点汗。我的“童谣02”是什么?我的心在这里对上了某个节拍。

“这行是什么意思?”我抬笔问。

“系统里的一些标记。我们不了解。”她说。“承包方懂。”

“承包方是谁?”

“方勒。”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像吞了口干水。“他在地下一层机房多。”

地下一层。机房。我在脑子里把这两个词放到一起,立刻看见了更厚的墙。我还有点迟疑,但我不想在办公室里再把任何字拖长——这里的空气不喜欢长句。我把她的电脑屏幕看了五分钟。五分钟后,我确认自己记下的字现在就开始变质——它们在从屏幕移到纸上、从纸移到我的脑子里这个过程中,边缘被磨白。我可以清楚感到它们失去“毛”。我突然害怕。这种害怕是对一个空白的害怕。不是黑,不是深,是没有填。

我告辞。她没留我。她回到她的纸上,纸在她手下有一种灭火器喷出的白色粉剂的味道。大厅里小喇叭说:“请……勿……”我顺着黄线往回走到电梯。电梯门合上前的那一瞬,我在镜面里看见自己站在“我”的背后,脸糊在玻璃里。我眨眼。镜中的人没有同步。我闭眼又睁,它才眨。我知道这是光的懒,或者我的眼皮慢。每一次我都先给出一个科学的、可被查找的解释,好让我像一个纪律良好的士兵;紧接着,我在心里把这个解释撤回。这个撤回像消息撤回一样没有声音。我开始厌倦这个自动流程。我手心出汗。

回到十六层的走廊上,灯照出一层比白更浅的白。我忽然不想立刻回屋。我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我把手按在门把上,门像一条束紧的筋,微微震了一下。我推开,楼梯间的冷贴上来。混凝土的气味像压实的面粉。我跨进去两步,下意识地朝下看,台阶的边缘被黄漆勾过,勾得均匀。墙上没有小男孩的涂画。我抬头往上看,楼梯上方的光像从上面一口井口落下来,落到我的眼睛里。井。我猛地想到陈念那条短信:“墙里有井。”这个井,在楼梯间更像一个隐喻被翻译成实体。我顺着楼梯走下去。每一层的门都严密地贴着各自的门框。我数步数来让自己心稳。到十四层的时候,我停了一下,抬头看楼层标牌。标牌上写着“14”。我往上看一层——那里在构造上是“15”的位置。往下看一层——“13”。那里没有标牌。只有一块安静的灰。我绕到那个“灰”那一层的门前,门上没有“13”,也没有别的数字,只有黄线轴心一点点延过来。我把耳朵贴在那扇门上。这是一个愚蠢的动作。耳朵在这个楼里没有作为。我还是贴了。门很凉。我的耳廓被反射回来一个自己的热。我退开,心里像被手背轻轻划了一下。我上去。回到十六层时,小腿有一点发酸。酸在这个楼里也被处理得干净,它不像一种真实的酸,只像一种温和的提示:“你做了动作。”

回到屋里,我把刚才在电脑屏幕上抄来的那行“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写在更大的纸上,又在旁边写上中文:“脉冲图样匹配 童谣 02”。这句翻译在我眼里更像一个谣言。我想起那个尾巴,母亲在厨房敲碗的节拍。我想起她说“这样,有声音”的那种轻松。我在这张纸下写了母亲名字。写完那两个字,我迅速把它们用手掌按了一下,像怕它们长脚跑掉。我把纸拿起来,拿到窗边。光把纸上的纤维看得很清楚。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把纸放到手机镜头前拍了一张。照片在我的屏幕上出现。纸上的英文清楚,中文清楚,母亲的名字——不见。我以为是我拍虚了。我又拍一张,还是不见。像相机的识别系统把它当成敏感词。我打开照片编辑,把对比度拉高,锐化,纸上的纤维更粗了,母亲的名字的位置像被擦了一层橡皮渣。我在这一刻感到一种非常具体的凉——不是气温,是一种把你从词语中抽离的凉。

我强迫自己喝了口水,苦笑了一下,继续把日志的内容拼成一个我可以理解的逻辑:三点三十三,HUSH系统在这个楼的一些区域下调“残响阈值”,针对“住户05”——也就是我的母亲所在的单元——执行了“加严模式”,并且它用某个数据库里的“童谣02”的脉冲图样做对齐。它为什么会有一个童谣的图样?有人把它喂进去?什么时候?是谁?这整套逻辑像一张用数学做的地衣,贴在墙上,美观,均匀,却没有叶边。我在自己的纸上把问题列为“1、2、3”,列到“5”的时候,突然想不起“4”写了什么。我翻前面的笔记,发现“4”真空着。我明明“刚才”写了。所谓“刚才”是什么?我的时间在这楼里像被泡软的面条一样断断续续。

中午过后不久,手机响。我没设铃声,它是一种系统提示的“叮”。“叮”的尾音照样被剜。我看屏幕,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了。谁都知道我不该接,但我接了。对方的声音像被非常认真修过的录音,“您好,静适城市试点项目对接顾青。您是许凛?”

“嗯。”这个“嗯”在我嘴里软了一下,被楼吃了半边。

“我们注意到您近两日多次访问物业后台日志。如需了解更详尽信息,可预约到区里进行统一答疑。根据规定,个别系统参数不向住户公开。感谢理解。”她的每一句话都用了一套与人类“交流”的格式,但语气的高低起伏完全不承担语义。它只是完成了“高”“低”的动作。

“我妈。”我说。“E-1605,住户05。她失踪。你们系统里有她的标注。你们是不是——”

“我们不会处理个人存在与否问题。我们负责声环境。”她轻轻地把我引导到一个更冷的词汇丛里。

“你们系统里有‘童谣02’。那是什么?”

“对不起,这个问题涉及承包方算法库。建议您联系承包方。”她停了一下,又补了句,“我们重视您的关切。”

“承包方联系人是?”

“您可向物业索取名片。”她像把我从电话另一端的走廊里轻轻推回我的屋里。“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我说。我的“有”在空气里没有尾巴,像一个被障眼法抽掉手绢的动作。“为什么是三点三十三?”

“技术细节不便详述。一般而言,是为了避开居民活跃时段。”她的“活跃”两个字像在描述一群鱼均匀地在池塘表面吐泡泡。“谢谢理解。”

她挂了。通话结束的“啪”没有。我把手机放下,手指上似乎还沾着一句“谢谢理解”的薄膜。我站起来,走到门边,贴耳听走廊。有一点微弱的风声从楼梯间那头传过来。或者是血在我的耳道里。我无法给出一个更可靠的分界。我把手揣在口袋里,在硬币的边缘上蹭了一下,那硬币小小地提出一点冷。

下午时间被磨得很软。我在屋里把记录整理,写“3:33”,写“住户05”,写“童谣02”,写“虚层13-16”。写着写着,我居然在“住户”两个字后面写了一个“人”字。是手的失误,还是心的失误。我把它涂黑,涂黑处隆起一点,像一块新皮。我忽然觉得疲惫。这疲惫是那种眼睛后面生出的钝,像被玻璃罩在水里。我躺了会儿,又起来。我看见窗帘下摆那根线头今天的位置又变了一点。它朝内勾了一下。我差一点就抬手去扯,却忍住了。这种忍耐不是出于理智,而是出于一种对这个楼的过分考虑。我不希望它“疼”。这是我今天最不应该出现的一个念头。

傍晚群里又一条通知,“今晚校准时间不变。”我看它,然后把手机扣下。十点多,第一批礼貌的话来了。我塞上耳塞,静静坐着,等那些微不可察的脉冲像细针穿过棉。它们来的时候,我的胸口起伏很自然地把自己对齐。对齐这件事让人为难——它是我们社会性的一种训练成果,也是一种在系统里生存的本能。我不想被精神分析。我只想在这一秒做点什么可以被后来的我识别的事。我把录音机撤出来,按下录。我把卡带机也打开,把它的空响录进录音机。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把两个没有东西的容器彼此倒来倒去。但我的判断力动不动就暂时移走了。我任它走。我看向墙。墙像一张经常被同一方向抚摸的皮,平,顺,每一块光都被安排在自己的面积里。第三枚脉冲过后,我听见楼下远处有一个“嗒”。这个“嗒”不属于我的楼,是外面世界的一块路面盖受了一个普通的力。我甚至感激它。我把那个“嗒”想象成一个“人”。它在黑里留了一个印。

夜深一点时,我想起了“配电箱”。我拿着笔记,走到玄关,把鞋柜挪开一些。墙上的配电箱盖上用一条透明胶带贴着“勿动”。“勿动”的字被压扁。我把胶带从一角轻轻揭起。胶的声音像字的尾音。我把盖掀起来,里面是整齐的开关,排在一条标准的直线上。我把我的纸折成四层,塞到最下边一条电缆经过的地方。塞的时候,我带起一点灰,灰落在我的手背上,像一层非常轻的粉。盖子合上。我用指腹压一压,让“勿动”恢复。我对自己说:给后来的人。我这句话一说出来,就马上后悔。在这个楼里,我最好别说这种像遗嘱一样的句子。我转身回屋,坐在沙发上,听耳朵里的泡棉慢慢把自己的形状记住。陈念的门没有动。我把鼻子贴在膝盖上,像把一点热借给自己。墙那边有一口小小的“嗯”。它不是针对我。它只是规律地出现。我从之前的那张宣传册底下抽出一页空白,黑笔写下:“我在。”写完,又用黑笔沿着“在”的那个竖多描了一遍。字里滞下一点墨,像一滴会干的血。我把纸放在茶几上,坐着看它。我看得很久。久到我确定这个字会在我眼皮合上的那一刻消失。我不愿意给它这个机会。我抬手把它翻了个面。背面是空白。空白像最完美的语义。

凌晨的时间再一次像被某人用剪刀剪过,留下有点毛边。我在一个毛边上睡着。梦里我回到物业办公室,吴阿姨递给我一叠更厚的热敏日志。她说:“拿走吧。”我接过,纸很烫。我走出门,纸在我手里一张一张变白,最后只剩下订书针。订书针在我的掌心烫了我一下。我惊醒。手心没有红。订书针只存在于梦。我去倒水,水在杯里不发声。楼里很安稳。我走到门口,想把门打开一条缝。把手刚搭上门把,门把自己往下沉了一毫米。我愣住。过了一秒,门把又回到位。我把手抽回来,像放开一只刚苏醒的动物。我在门口站了二十秒。二十秒是我凭感觉说出来的。我没有数。这楼里的数不值得信。我回头看茶几。上面那张“我在”被我翻了面。背面的空白突然有了一个极浅的阴影。不是灰,是一个纸的波浪。我把纸翻回来。“我在”两个字安静地躺在那里,墨比刚才淡。也许只是光。我把它再次翻回背面,把它压在卡带机下面。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在”。它被一台不能��放声音的机器压住,显得很平。我信它。暂时。再晚一点,我又想起“地下一层的机房”和“方勒”。这是我明天的事情。我给自己留了一个简单的句点。句点是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没有风。我躺下去,耳塞还在。泡棉和我的耳道彼此妥协。远处有人在走,或者是我的血。我想起顾青那句“我们负责声环境”。声音是环境,人是环境里的噪。有谁在世界的层级里把这句话序列化、模板化,交给了每一个办公室里的人去背。我想起母亲用勺子敲在瓷碗上的节拍,那节拍从来不负责任。它只是想让我快点吃饭,饭会凉。凉在这个楼里不发声。我在自己的句点里睡了。或者不。也许我一直醒着,只是那个负责“判断醒与睡”的模块被“撤回”。我把这句话写下来,又划掉。划掉没有声。屋内背景噪声读数,在我脑子里浮出一行数字。我看它往上走了一点,变成“-45 dBFS”。我不信这是一种仪表的读。它是我这具身体为了让自己相信“度量仍然存在”而虚构的仪表。虚构在这栋楼里走路没有影。它牵着我,柔软,不讲理,像一个白天不肯醒的孩子。明天去地下一层。这句有声。我听见了。然后,我在它的尾音被楼吃掉之前,故意拉长了那一点点。楼很有耐心,等我拉完,再把那一点点吃掉。

第5章 长廊人影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43 dBFS

醒来时,我先去看玄关的配电箱。昨晚我把一张折成四层的纸塞在最下边那条电缆底下,像往土里藏一枚硬币。我不相信自己,但我仍然想用这类笨办法给今天留一个凭证。撕开“勿动”的胶带,胶的最后一丝拉丝贴在我的指肚上,像一个跟屁虫。我掀盖。里面的开关排队站着,我塞纸的地方空空的。没有纸,没有折痕,没有我手上留下的黑粉,也没有一丝结构被扰动后的轻微歪斜。像它从来没有容纳过任何东西。我把指腹在那条电缆的护套上挪了一下,挪出一点更亮的灰。于是也许我昨晚只是想了这件事,并没有做。我的脑子开始做我不愿意记账的账——我在这楼里做了多少“以为”,它们又如何像气球接二连三被针扎。坐起身的那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脊背比昨晚更薄,像有人用细砂纸在它上面轻轻磨过。磨的力度礼貌,动机不明。

“别出。”陈念昨晚留的话卡在我的喉结下。现在她的“别出”到底指向哪里,还是我想象出来的更广义的“别出”?我把这两个字在心里往后拖拽一个音节,拖拽到稍微有点滑腻才停,像拉扯某种粘性的纤维。窗帘后一指宽的天亮得像被人用力擦过。我没急着出门,先去厨房,又重复昨天的动作:把杯子翻过来,水开到一个并不节约但也谈不上铺张的流速,看水面抹平,喝两口。我以为今天它会突然给我一点味道,让我确认自己的舌头还在服务我。它很诚恳地没有。

门缝像一条能自我维持的黑,几天了,连边缘的粉尘都保持一致。我蹲着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把门上的硬币揭下来。硬币边缘的那道白痕比昨天浅,或者是我今天的光不够。把它放进口袋时,我把“年号”有意让它抵住指腹,像给自己一点微弱的提醒:这是我做的标记。门一拉开,走廊的感应灯先把暗压深半度,才把亮端出来。这个顺序现在像一种礼节的一部分,可靠到让我起疑。

陈念的门下没有纸。我在她门前站了几秒,耳朵压在门板上。木头把我的体温接过去一点,又推回来一点。门内毫无波动。我没有敲。她说“走廊不要说话”的那五个字仍像一块透明的罩子盖在这里。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我以为是群里的通知。打开,屏幕上滑下来两条“已撤回”的灰细字,连谁发的都没有。我反射性地按下截屏,看相册,那里是一张干净的灰,灰上连“已撤回”的骨头也不给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捞水的人,捞起来的桶在离水五厘米的时候自动漏了。我没有骂人。我在这里很少骂人。骂人的尾音会更容易被剜。

电梯停到十六层,门开,镜面里出现两个我,第二个比第一个慢半拍。我对着镜面做一个抬眉的动作,镜中那个我准备了下,才抬。电梯向下一层一层走。十四,十二,十一。十一和十二之间没有“影”停顿,我的心却本能地给了它一点位置。门开在一层,大厅里那个白色小喇叭像一个热身惯常的学生,开始复述:“请……勿……喧……感谢您……配合……”每个“请”的气都只喷到了我的面前。物业办公室的玻璃门上“上班时间:9:00—17:30”的贴纸今天看上去更白。我没进去。我对自己说今天不问她,我知道她只会把我轻轻推到下一页日历。我转向另外一个方向——信箱。E-1605的格子里有一张新的宣传单,纸质直挺,颜色仍旧干净。上面一行粗体:“静区体验官招募”。右下角一个二维码,旁边印了“加入我们,听见更好的自己”。这两句在我今早的胃里有点硬。我把单子折起塞回去,像把嘴里的干饼屑又压回舌根。

回到十六层,我没有进屋,沿着黄线向走廊尽头走。那条线今天像更深,像在夜里被人补过漆,然而我知道它不过是光的态度不同。走廊尽头转角处的阴影永远比别的地方更有意志。我刚要拐,余光里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在拐角要转出去的一处墙面上,像有人站着,肩膀靠墙,头略侧。一瞬间我的心像把一只很细的鸟从喉咙里放出去。我站住,影没有动。我往前一步,它也没有动。我不敢喊,我的“喊”会被吃掉,还会被我羞于发出。于是我用鞋尖轻轻拖了一下地。我希望它稍微调整一下姿势,给我一点回应。我靠近,近到能看到墙皮的细小凸起,影子却在这一刻变成纯粹的墙角阴影——像一朵云的边缘被风吹整。我的胸口在这里稍微空了一下。我下一秒怀疑刚才那个“人影”是否只来自我想看见某个人的身体,任何人,于是我把它在脑子里减掉,减完像把一个小小的刺从指肉里挑出来。挑出来的位置又有那种可笑的轻松。

有人在另一头开门。门缝里先放出一条白。我侧头看过去,一个穿灰毛外套的男人探出头,手里拎着一袋垃圾。他的肩膀在开门的一瞬耸了一下——那个耸更像给我看,他以为我会在他此刻的空间里喊他。他没说话,看了我半秒。我也没说话。我准备点头,他已经把目光收回。门的背面是一个轻轻的“嗒”。他踩着黄线以内那段通向电梯的路径,把垃圾袋放在灰色的脚边,袋口扎得很紧。袋子的表面有一点白的湿,我猜是蒸汽。他按电梯,手指和按钮之间没有声。他回头看他的门,像是在确认门还在我身后。电梯到,他进去,门合上,他的脸在镜里分裂成两张。我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垃圾袋。袋里偶尔有一个更硬的角改变位置,发不出声音。隔两分钟,物业宣传广播从白色小喇叭里爬出来一条新句子:“请将垃圾投放到指定地点,避免……走廊堆放……”这句“避免”之后有一块比本应更短的空。袋子里那个硬角也安静了。像它被“避免”这个字压住。

我往回走,两步又停。陈念的门在我的右手。我鬼使神差敲了一次。很轻,像指腹碰了一下。我没准备得到任何回应。门缝里这一次先滑出一小截纸,很短,像一条不甘心的小尾巴。纸往外探了一点,停住,像在等我。我夹住。上面三个字:“别往下。”我看了一眼,抬起头。门内没有动。我把纸塞回去,手指在门板上轻轻擦了一下,好像在安抚一只看不见的动物。我想说“好”,但我没有资格在这里说“好”。我转身,沿着走廊向相反的方向走,走到另一头的防火门前。这扇门的门框稍宽,边沿的漆比别处旧,像有人曾经用肩膀在上面擦过几次。我按下门把。门内楼梯间的冷气平直,不带情绪。我下去一层,再一层,脚步在自己的脚底暗地里对拍。到十四层时,我在平台停了停,朝那没有标牌的“灰层”看。依旧安静,依旧整,一点趁虚而入的迹象没有。我把耳朵贴上去,连骨传导给我的那一点低频也被这栋楼很周全地铺平。我离开,回到十六层——我不确定这个“回到”是否正确,楼梯间的灯亮着,形状与亮度与我刚从那扇门走出来时几乎一样。我在“几乎”两个字上犹疑了两秒,像在一台机器上故意打一个歪的字,让它不同。

中午前后,电梯像没事情做,门开闭时比平时更慢。我在下午的某个无事的时刻看见有一个小孩揪着他母亲的袖子,在十四层的走廊里蹲下,用蜡笔在黄线旁画了一个梯子一样的符号。我站在十六层的扶梯口往下看,隔着楼梯中央那一方空井。小孩画完,回头看他的母亲。他母亲拿起手机,屏幕亮,把手机举在他面前。她的嘴唇动了几下,应该是在说“别乱画”这类的话,但声音在这个空间里被礼节吃干净。小孩看了一眼屏幕,点点头。他用脚把蜡笔惹出一点声音来取乐,蜡笔滚出去,滚动的动势像被布包住。直到它撞上墙脚,那一下反而像从口袋里逃出一点。如果我下去,我也许能看见蜡笔头上新生的一圈白。我没有下去。我在这个楼里已经习惯做一个远处观者。靠得近,事物就会被算成其他参数的一部分。我把手从扶手上拿开,手掌上的潮气被金属很尽职地接收。

回屋,坐下,再次翻看昨晚抄的日志。那一行“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又像一根细针从纸背面往上顶。我把它在脑子里直译一次,又反复。母亲的摇篮曲尾巴像一条干净的线,横穿我的记忆。我试图把它“唱出来”。我没有真的唱——声音会被拿走,这并不妨碍我在心里把那三个短促的拍子摆出来。它们温柔,不,是我以为它们温柔。它们被系统认出是一个“pattern”。这一认出本身带着一种轻微的不敬。我不知道我在生什么气。我把那行小心翼翼地用红笔划上波浪线,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教科书上对自己有心的一句划重点的学生。这种划重点在这楼里显得像一场无效的示威。

我想起群。打开,新的“物业温馨提示”:“下午三点进行局部风道巡检,可能出现短时噪音,请谅解。”后面紧跟一条“撤回”。再下一条是住户发的:“谁家门口有垃圾袋?”它发出来不到一秒就变成了“已撤回”。我盯着那个词看了五秒,像盯着一块很快要被冰层覆盖的小水面。在这五秒里,我以为我看到了这条消息被撤回的过程:字从黑变灰,灰变淡,淡到眼睛在无处落脚。我的手指在屏幕边缘划了一下,像一个人不自觉要去摸一下刚盖好的坟堆上的土。我拍了张屏幕,相册里,仍然只有干净的对话气泡,什么都没有。我把手机放下,去拿杯子——杯子不在台面上。我看向茶几,那里也没有。最后在窗边的帘脚边看见了它。我什么时候把它放到那里?或者是它自己走的?我拿起它,杯底有一圈更浅的印。我盯着那圈浅。它有一种某种意义上的证据感。这类证据在这栋楼里活不过一个小时。我想立刻用笔在纸上记下“杯子曾经在窗边”,然后又觉得这个行为过于愚蠢,像要为每一粒灰尘出具出生证明。我把笔放下。笔尖碰在纸上发出来极小的点。我抬起笔,那点像立刻被所有的空气认领。

三点那会儿,楼里的风道像在某处轻轻换气。这个“换气”不像风机开,是更加温柔的重新分配。在这个时候,走廊里出现了一个人影。真正的人。我出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电梯口,背对着我,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工装,左耳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监听耳机,线从耳背绕到衣领里。他微微侧头,像在听什么。我喊:“师傅。”这两个字一出去就薄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接住。他却转过身,看了我一下。这一眼没有情绪。他嘴唇动了一下,我看见句子的开头,没看见后面。他把手里的小扳手在掌心里翻了个面,朝我点了一下,像确认我是一种“住户”的存在,然后他用脚尖点了点电梯外的黄线。我不确定他在提醒我什么——不要越线?还是不要站在风道口?他没有写字。我也没有纸。我本能地想问他“虚层是什么”“三点三十三是什么”,这两个问句在我舌头的根上互相打结。我退半步,给他让道。他绕过我,走向防火门,一边走一边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钥匙轻轻相碰,发一丁点理应存在的声响。那丁点让我安定了一瞬。他拧开防火门旁边的一个小设备箱,把一个看起来像手持校准器的东西塞了进去,按了一下。然后他合上。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人睡着了翻身。他抬头看我,又点了一下,然后走了。我盯着他背影,那条耳机线在他的耳后描出一条很浅的弧。他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压扁在脚周围。他消失在转角处。我没有追。我的胆子在这里缩到刚好适合我的身形。

傍晚,我试着去别的楼层。十七层,十八层。门开,不同的门,不同的门镜。每一扇门都贴着同样的“静区”小贴纸,字的金属光在白光里发一个冷笑。有一扇门后有一条声,我听到了一条非常短的压低的争吵,总计三个词,然后又被吃掉。这三个词落地前的震动像被人用小镊子挑走。紧接着门后隐约像有一个小孩哭。我站着,手心开始出汗。哭声也被楼的礼貌抚平。我后退一步。又那种冲动,想在群里发一句“谁家孩子哭了”。我没发。我想我发出也会被“撤回”。我的小聪明发育出了自我保护。

回到十六层的时候,走廊尽头的影子又像多出一点深。我看过去,那深像一个把自己踩厚了的脚印,理应逐渐轻下去,偏偏它在外沿更黑。外沿的黑里像有人站着。我走过去,尽头是墙。墙前有一架折梯,一件外套搭在梯脚上。我松一口气。这一口气像肩膀上一个孩子的重量掉了一半。外套的袖口里有一点白色的粉尘。我触摸了一下,指腹有一点滑。我不该触碰。这个“触碰”像潜入别人的生活。我把手指相对搓了一下,粉在皮肤上立即消失。或者它从一开始就不在。

夜色把窗帘背后的世界压得更扁。群里来了一条“今晚校准时间微调:22:50—00:20”的通知。紧接着三条“收到”,两条“撤回”。我把陈念给的耳塞捏扁,放在桌上,暂时不塞。我想在校准之前去一趟楼梯间,再从楼梯间去一次“灰层”。这个想法像一个小孩在我的脑子里拉我的手。十点四十,我推开防火门。楼梯间比之前更冷一点。楼梯井上传下一个更深的“嗯”,它像从更低层来的,而且更规矩。我走下去,停在“13”物理上应该存在的位置。这层的门仍旧没有标牌。我站在门前,耳朵贴上去。这次我不再自欺地在这里要声音,我仅仅想确认门背后是不是有空气。我什么也确认不出来。我把掌心在门背后滑了一下,想留下一个不可见的体温。我收回手。离开,往下几层再走。到十二层、十一层,那里的门有号码,门缝里也和任何一扇门一样黑。回到十六层,防火门在我手里被推时轻轻“嗒”了一下。这个“嗒”也许是我给的。我需要这种可归因的声音来加固自己。

回屋。耳塞塞上。小喇叭练习完他的礼貌句型后,空气就像准备一个仪式那样,短短地清场。脉冲依次来。第一枚的时候,我没对齐,第二枚,我在躺椅上把背放得更平,像给一个看不见的绳子让出更直的通道。第三枚,我听见墙里那个17Hz的“嗯”像从另一个时间点把尾巴伸过来。接着,我很清晰地听见了摇篮曲的尾巴——那三下短打——不,那不像“听见”,更像“被提醒”。提醒的来源我愿意归功于我的记忆。我怕这记忆被楼认领。我按下录音机。红灯亮。我听见自己内脏的小心翼翼。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显得可笑。我却没有别的办法。

楼里走廊某个位置传来过一个微小的擦动。我知道这擦动不来自风,风在这里是一种未被允许的权限。我起身,轻轻拉开门,偷看。黄线在灯下齐整得像一本新的练习本,灯的光在它上面有几处更白的光斑,光斑之间隔着一节一节。我没有看见人。可我又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从尽头的墙面朝我移动一步,又退回。它不是人走路的那种“移”,是某种意图在空间里席地而坐、又起身。我退回屋,门关上的时候,我故意用了比之前轻一点的力。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和一栋楼谈判。谈判这两个字很傻,但此刻它像一件合身的衣服。我在这件衣服里觉得自己不是“住户”,而是“来客”。“来客”这个词在我的舌尖上露出一点不稳定。

午夜过了五分钟,我的手机上又弹出一个陌生号码。我看着它亮着,亮了三秒,我接。没有声。像一个空的通道。我说:“喂?”我的“喂”在我耳朵里仅仅留下了一个肌肉动作的影子。我正要挂,另一端出现了一个极短的吸气——是人吸气。我抓住。“你是方——”我差点说出那个名字。那边断了。我看着屏幕,挂断的动作在手机上变成一个更白的黑。我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怀疑我的“吸气”是否来自我自己的喉咙。我想给这个疑心找一个证人。我回放录音,录音里只有我的呼吸和那三下我以为存在的节拍之间的空挡。空挡被系统打磨得平滑。我把耳机拽下,拽的那一下在我的耳廓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疼。这小疼是我今天得到的最“自己”的东西。我坚持记下它。

后来我去了一趟窗边。我有时候需要看窗帘背后的一指天来确认外面还在。我掀起一条缝,玻璃上有一线薄露。我用指腹抹开,抹出一道更暗的痕。那更暗像某种从玻璃内部浮上来的灰。我把露水舔掉,舔到的是一种没有味道的冷。我把帘合上,背靠墙站了会儿。墙在我背后的温度比我的背更冷。冷得礼貌,冷得知道保持距离。我对它说:“我在。”我没有发声,我在心里发。这个“我在”没有被任何人吃掉。我知道这样的一句话在这里只能算作一块内心里的石头。我把它压在这一刻的底部。

凌晨要过去时,我再次去看配电箱。把胶带揭起,掀盖,里面仍旧整齐,仍旧像没有任何人的手在其上留下过任何一个指腹的皱纹。我把手伸进去,轻轻撞了一下某个开关的塑料柄,让它发出一点机械的不慎。这一点“失误”让我获得一种近似安慰的东西。盖好,贴回胶带,我用指甲按压沿线,把每一点气泡排出去。我从玄关退后两步,像一个把舞台布景安排好的人,回到观众席。

第二天,天色还没完全亮,我出门,站在走廊里,看黄线在晨光下越来越像某种穿线板。我没走向电梯,反而沿着这条线一步一步挪,数着门。1601,1603,1605……这些数字让我暂时安心。它们都是我熟悉的朋友,还会老老实实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我走到走廊尽头,在那里停了十秒。我以为会看见一个人影——不是“像人影”的影子,是实打实的一个人。我今天愿意接受任何一个人。没有。只有墙面上那两处修补过的漆面在斜光里多出两个不均匀的小亮。我伸手碰了一下其中一处,漆的表面触手是滑的,但它下面某处隐隐有颗粒感,像有层旧的被封住了。我的指尖在它上面停了三秒,像在一个很薄的冰面上试探是否足够承重。我收回手。

临近中午的时候,群里有人发了一个卖床垫的信息,随后迅速“撤回”。我极短的一瞬想点开他头像看看他的名字。一点开,资料页空白。空白的上方有一道灰色的横线,像有人对这里的内容做了“删”。这一道细线里也藏着灰。灰里像有一个非常短的小笑。我忽然对这个群产生一种非常具体的厌烦。这厌烦不是对人,是对“撤回”这个动作——它开始变成我的生活的物理法则。我出门,走到电梯。电梯来,门开,里面没人。我按“B1”。我没有真的想下去。我只是想确认“下”这个方向仍然可以被按。电梯开始下降。十,九,七。到“0”的时候,它停了一下。我张嘴准备骂它一句,想起这里不适合骂。我闭嘴。它继续往下。屏幕上出现了“B”。我松口气。下一秒,那块显示屏亮出“13”。一个红色的“13”,干净,毫不羞愧。我不知道这“13”表示什么——你可以说这是故障,我会照单全收;也可以说这是某种层级的“真相”,我会立刻把自己从这一刻拖走。门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想开”的信号。我抬手按了“关”。门关住。电梯往下继续。我的手在这时开始出汗。“B1”到了。门开,走廊里更冷。冷里没有人。我没有下去。我让门关。电梯把我带回十六。十六层的灯光像一个稳定工作者。我走出电梯,那半秒里心脏回到胸骨的后面。我靠在墙上,笑了一下。这个笑不是开心,是像人不小心踩空半阶楼梯后下意识笑一下,以示没事。我对自己说:“没事。”我没有证据。

下午我在屋里摊开所有纸,把“3:33、住户05、虚层、童谣02、别往下”写成一排,像摆物在法事里排样。我坐着看这排黑字,脑子里响起水壶煮沸前那种轻微的静。我把硬币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3:33”的旁边。硬币侧面的摩擦痕像一道很小的年轮。我突然想到母亲说“这样,有声音”的那天她笑的样子——笑并不好看,那笑里面一半是她对某个小问题终于解开的自得,一半是她对别人的包容。这个“别人”是我。我把硬币往那两个字上挪了一毫米,像把一个人靠近另一个人的肩。我对它们说:“等我。”我知道这样的人格化使人可笑。我没有旁人。我在这栋楼里只能靠自己给自己提供陪伴。

傍晚再去走廊,我看见走廊另一头有一个人影。不是错觉。这次我确确实实看清了一个瘦的女人,头发扎起,站在电梯外,双手抱着胳膊,像冷。我走过去,步子故意压轻。走到近处,她抬头。她的脸像刚从水里出来,干净,又略显迟疑。我说:“你好。”两个字。她的眼神在我脸上跳了一下,没有停。她的嘴唇动了两下,我看见“没”和“事”的唇形。声音没有。她从怀里掏出手机,屏幕上快速跳出几个字:“找我?”我摇头。她点点头,把手机收起,转身进电梯。电梯门在她身后闭拢。我看着镜面里她的身影被分成两半。她没有在镜里看我。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到自己在这栋楼里是“不被看见的”。以前“看不见”是形容词,现在它是一个动词。我把这个词按在纸上,按深一点。按得像伤。

夜里校准开始前,小喇叭重新例行了一遍“请……勿……喧……感谢您……配合”。我突然对它起了“可怜”。这种情绪荒唐。它只是一个输出端。我关掉它也会叫。我坐在沙发上,耳塞在手心里捏了又放。陈念的门这会儿突然滑出一条纸。一条比之前更窄的纸。我去拿。上面写:“明天白天,别下。”我在“白天”两个字上停了半秒。她昨天写“明早别出”,今天写“明天白天,别下”。“下”对她而言只是“下楼”还是“地下”?她的字比之前更轻,几乎要断。纸的边沿这次没有毛。我把纸塞回去,她没有收。我抬手,敲了一下门,很轻。我想让她知道我收到。我没有用手机。我知道她不喜欢出声。我也不想让短信在人造的撤回里消失。

我回屋,把纸压在卡带机下。卡带机在这几天里渐渐从“物件”变成了“石头”。它用自己的重量给我压东西。它自己仍旧不能发声。我打开它,按“播放”。里面那条棕色的带子这一次发出了一点点“撒”。我像一个饥饿的人在一盘光滑的盘子里抠出一粒米。我把耳朵贴近。那点“撒”在我耳廓里移动了一毫米。我记住了这一毫米,像记住一个人走过地毯时脚下几乎不传来的步子。

入睡前,我去了一次窗边。窗外看不到湖,但湖风在更远处坚守着一个无形的岗位。我在玻璃上用手指写了一个“在”,写的时候很轻,玻璃没有起雾。我用指腹把这个字擦掉,擦干净,像它从来不曾出现。回到沙发,我把毯子拉上胸口。眼睛闭上以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走廊尽头那个人影又出现,它站在我屋门外,偏头。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只是我今天给自己安排的一张影像。我强迫自己把它按回黑里。黑里有一个极细的脉冲——不属于校准的时刻,像一个人单独用指尖敲了我一下。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轻,像从我自己背后过来。那三个字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我把它收回,像在夜里收起一把折伞。我告诉自己:明天不下。至少,明天不下到地下。我的嘴角动了一下。这个动在静里像一条很短的裂。我轻轻把它抚平。楼很有耐心。它允许我在抚这个动作时稍微把尾音留长一些,然后再照例把这条尾音吃掉。

第6章 技术与井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39 dBFS

“别下。”这个指令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像一条系在肋骨上的丝。陈念昨晚把它写在纸上,纸边锋利得像一张很听话的刀。现在的天比昨天更薄,薄得像一层还没完全干的石灰水。我躺了一会儿,耳朵里那道低频像被人用细棉棒轻轻擦过一次,又放回原位。我在屋里走了两步,脚底碰到毯子的纤维,如同把手背贴在一张保温的金属片上——温暖和冷却并行。我的清单在脑子里很安静地弹出来:耳塞、录音机、手机里的频率发生器、那枚硬币。没有手电。我不想带一个真正发光的东西下去。光在那种地方会显得像多余。

门缝还是那条黑,纹理稳定,像某种不参与谈判的状态。我把门上的硬币揭下来,摸一摸边缘那道极细的白痕。它没有更深也没有变浅,像一条被这栋楼接纳的伤,我忽然因此对它产生了不必要的亲近。关门时,那一声应当存在的小小“叮”仍然不来。我现在知道不该期待它,它已被楼写进“禁用列表”。我沿着黄线走到防火门前,没有按电梯。楼梯间的冷在早晨更像一种秩序。台阶的边缘被黄漆统一勾过,我把脚对齐那条边,像给自己的身体定一条直。我在每一层停半秒,不是为了休息,是给我的心一个可以跳出同一个节拍的机会——它并不听话。

到十四层,我侧脸给那道没有标牌的灰看了一眼。灰静得像一块被贴好后不给人揭角的贴膜。我没有贴耳朵。这动作已经重复到显得轻佻。我继续往下,十二层、十一层,空气里的潮稍稍加深,像水蒸气在某个转角处被指令多停留一秒。再往下,混凝土的气味像一只习惯打扫的动物,收拾得很干净。地下一层的门前有一块铝制的牌子,牌子上两个字:“机房”。字的黑不刺眼,像某人故意擦了一遍,把字的边缘抹得滑一点。我按下门把。门弹簧像一条筋,先反对一下,然后接受。我走进去的时候,耳朵里的低频像一条猫胡子,被门缝轻轻蹭过。

地下一层很宽,或者在没有参照时显得更宽。光源很少,天花板上按着一排排瘦长的紧急灯,像被剥去皮肤的鱼。地面混凝土露着毛孔,某些接缝处用黄漆重新画过线,线内是“施工区域”,线外是“通行”。风道口各处持续排一点最均匀的冷气,不带情绪。墙角有潮斑,潮斑上生了一层淡青的霉,霉像在习惯被清理的恐惧中学会礼节,生长得很克制。用中文说,这里干净。用我曾经的眼来说,这里过于干净。干净意味着有东西被处理、被压制、被“端正”。我一边走,一边数遇到的门:HUSH主机房,设备井,配电房,风机间。每一扇门都有一把看起来重量合适的锁。锁孔和锁钩黏合时应该会发出一点声。它们舍掉了。

在两个房间之间,我看见了它。吸声井。或者有人更愿意给它一个文雅的名字:声学井道。它没有门,或者说它的门是半透明的——一道网状的金属护栏,刷了黄黑相间的漆,像一个温柔地警告人“别靠近”。护栏后是一个垂直向下的洞,洞的壁上钉满了黑灰色的楔形吸音材料,一层一层像鱼鳞,密得让人想伸手去抚平它们,却在手还没到之前就感到一种来自它们的拒绝。井口四周湿润,冷凝水在吸音棱角之间集合,形成细小的玻璃珠,沿着楔形面慢慢往下爬,像某种眼泪在寻找一个可以落地的页边。中央垂下几缕老旧的电缆,外皮粗糙,有的地方用透明胶带缠过,胶带发白,卷边。电缆在冷空气里轻轻摆,很小地;每一次摆动像在提醒:这里是一个空气在犯懒的地方。井底看不见,黑不浓烈,它是一种被计算过的黑。我的胸口在靠近护栏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很小的收缩,像心脏被一只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再放开。17Hz就在这里变得不需要我用脑子去测。它用内脏在给我上课。

护栏上贴着一张牌:“声学井道 禁止靠近 严禁投掷物品”。“投掷”两个字我下意识读成“投胎”。这个错位让我退后半步,像给自己留出一个笑场。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硬币,又塞回去。我不愿意把它投进去。我不确定这是因为迷信还是节制。那枚硬币现在是我为这栋楼立起的一个小小的路标。我抬头看护栏的上沿,有一块更亮的黄漆,像有人刚补过。补漆的人手稳,边线处理到让我不信任它。护栏右侧的墙上有一张热敏纸,被四个角钉在墙上。纸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黄。上面是昨晚见过的词:“03:33:17 残响阈值变动 Δ-3dB 区域:E/13-16(虚层)”“03:33:41 核对:住户05 标注:加严模式已生效”。字浅了一点,像随时准备从“有”滑向“无”。我伸手去摸,那种想阻止纸上的字更淡的冲动是无力的。我指腹在纸上停了一秒,纸回给我一份同样轻的礼貌。

护栏背后,吸音楔形成的几何让我的眼在几秒钟内产生了一种二维错觉:所有楔尖都在朝我微微俯身;我退一步,它们又挺直;我再退一步,它们像整体吸气。我的手心出汗。我在脑里给自己报术语:声学黑洞,楔形阻抗渐变,空间驻波被吞;我的术语像一个由纸片组成的护盾,挡住了一点恐惧,又挡不住另一种恐惧——那种来自“人”的东西被当成一种参数推算、被放进系统里、被“吃掉”的恐惧。我把手机拿出来,打开频率发生器,把正弦从25Hz慢慢往下拉。到20Hz,护栏后面的空气像一个大器官轻轻蠕动。从19到17,这轻轻蠕动变得更肯定一层。我把音量开到几乎不可闻。我的胸腔配合着微微颤。我把手机收住,不想刺激它。我害怕吸声井像一个教育程度很高的人,温柔而不妥协,拿走了我并不打算献上的东西。

“别靠太近。”一个声音在我左后方说,懒得附带情绪。我吓了一下,转身。是他,那件蓝工装,耳背绕着一条白色的耳机线,眼睛往上一点,像久看低处的人习得的姿势。他站在距离我两米的黄线外,手里拿着一个小工具箱。那工具箱有几处角被磨亮。我的目光自动去找工牌。他胸口口袋上别着一个有塑封的名片,字不清楚。我只看出“方”那一捺不直。

“你是承包方?”我的嘴形尽量完整。声音在这层的空气里还是只剩肌肉动作。他点点头,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手往耳后摸了一下,把耳机摘下一只,像从水里探出头。他近前两步,也没有越线。他的脚尖在黄漆内停住。这种停住比任何“说话”更有礼貌。他低头看了护栏后两秒,再看我:“第一次来?”

我点头。他朝热敏纸扬了一下下巴:“单子你在上面看过了。往下就没意思了。”

“为什么是‘虚层’?”我问。“13到16。”我的舌尖在“虚”的时候用力了一点,像要把这个字从口腔里赶出去。

他耸肩:“你可以理解为‘算法在楼里看的世界’,不是你脚底踩的那个。它为了处理得干净,把一些楼层当成一个整体,起个名字,虚层。你非要找实体,永远找不着。”他讲“找不着”的时候停了半秒,我觉得他单侧聋那边的耳廓不动。再看,耳朵形状和另一侧少了一个很微小的折角。我下意识问:“你哪边听不见?”这个问题不礼貌。他没介意,像听过无数次:“左边好一点。”他说,手指向右耳。“右边蹦过一次,掉了几块频带。你在这儿久了都会有点小缺口。”他说“缺口”的时候,眼睛往吸声井那边飘了一下,“它养耳朵,也吃耳朵。”

“养?”我重复。他笑了一下,是那种抿嘴的被教育出来的笑:“你如果住得久,习惯了这个静。所有别处都显吵。楼外的风会像刀。我们原来以为这是好事。后来……后来我不说。你自己会知道。”

“住户05是谁?”我问。问的时候就后悔。这个问法把母亲变成了一个编号。

他没有看我,像在跟井说:“我们按谁申报的来贴标签。过了几轮,住户名……不稳定。你要找名字,去民政找。”他把“民政”两个字说得像一粒硬东西从牙缝里弹出来。

“‘童谣02’是什么?”我把纸上的那行拿出来一次。我的声音在这句里几乎被自己吃掉。问完,我觉得好像是我在求证一个荒唐。

他看我,目光里那一小块防备性更暗了一点。“你在哪看见?”他问。我耸肩:“日志。你们系统里。”他抿了一下唇角:“有些标记不是我们起。上面给的。我们只照值干活。它说匹配这个,我们就去校准那个波形的宽、高、起伏。它把一段音型叫成童谣,是它的事。”他说到“它”的时候指了指头顶,像“它”在天花板上。

“那这个‘井’……”我指护栏。“为什么弄成这样?”

“空气容积,阻抗渐变,能量不反弹,落在‘底下’。简单说,垫子多,声音少。”他很轻地把“少”又重复一次,“少。”他小声说的时候,我几乎想要去凑他的唇形。“你靠太近,人也会少一点。”他补了一句。这个“人”让我不舒服。它在这层不是一个人,它像另一个量纲里的一条线。

“昨晚三点三十三……”我想把自己的见闻说出来,屏幕上的那一秒“3:33”。他说:“别盯这个。盯久了你会改自己的表。”他像忽然想到什么,把工具箱放到地上,蹲下,从里面拿出一个扁扁的小贴纸,黄色,上面印一行小黑字:“设备前保持50cm距离”。他把它粘在护栏脚边,拍了两下。拍的动作很轻。我没有听见纸贴在金属上的那一点“啪”。但我看到了他的手掌的肌肉震了一下。我在那一瞬有点想伸手去把贴纸移到更中间一些,想让它对齐。这个冲动让我汗一出。我把手揣进兜里。

我们在护栏边站了很久。他时不时看他的耳机的线,像要确认它仍旧在服务他。他没再说什么。我也没。我把手机拿出来,拍了护栏后面一张。屏幕里,楔形材料清楚,热敏纸清楚,黄色警示线清楚。中央垂下的电缆在屏里多了一缕——我确定我肉眼里只看见了三缕,屏里有四缕。我放大看那第四缕,它像一条影,透明。我缩回去的时候,它不见了。或者我把它挤掉了。我没有再拍。我的手稍微抖了一下。他说:“出去。”不是命令,是陈述。像他看见我身体里一个器官开始微微燃。“出去呼吸”这四个字在我脑里半截——我没有完成它。我转身,往来路方向走。走过一个风机间的门,门里传来极细的一层“振”。这是我今天在这层听见的第一层明显的“声”。我把它当作一个人点头。

出到楼梯间,冷气像从我背上收走了一层灰。我的耳压轻了一点。我坐在台阶上,耳塞还在掌心里捏着,泡棉在我的汗里略显乏力。我把一只塞上,不塞另一只。楼梯间的光比机房那边热一些。我的喉咙在这时候做了一个非常小的吞咽,吞咽这个动作在这几天里被我当作一个被允许的“声音”。我往上。到十四层,我又停了一下。那没有标牌的灰像在这个时刻比上午更低一层。我扣住门把,没推,只用手背贴了贴。手背上的皮有一条细细的冷,从门缝往上爬。我退开。回到十六层,陈念的门下伸出一条纸。纸比往常窄。我蹲下去,没有立刻拿,先看了一秒。纸上只写了四个字:“别在井口。”字的下划线没有画直,最后一笔稍稍抖了一下。我夹住纸,轻轻晃了晃,纸没收回去。我把它放回原处,让它像一条回到洞里的小虫。我靠门站了一会儿,决定不敲。

我在屋里喝了一口水。水像这几天的所有水一样不发言。我拿出昨晚的笔记,把“吸声井”加在“3:33、住户05、童谣02、虚层”旁边。写完我觉得这些词开会,意外地和谐。它们是同一家公司出来的培训课件。它们能互相理解,彼此礼貌,决不掐架。真正的争吵在它们之外:在我的肚子里。它像一口很小很小的锅,滚着,翻不出一个像样的大泡。我把硬币放在那张纸的角上,压住“井”字的一半。硬币很听话。我又把它挪回“3:33”的旁边,像止不住地给这两个词安排“同桌”。我讨厌这个动作。它像我内心里一个无聊的孩子把同学的名字用铅笔在团扇背面圈起来。

下午的时候,我回去地下一层。我知道这个决定违背了“别下”。我轻手轻脚地把防火门推开,靠在门框边,先不动。“井口”后面那片像呼吸过度后变得通透的冷空在等我。我慢慢走近。方勒不在。我把手机在护栏上搁一下,眼睛向井底投。我想看清一点。看清在这个地方成为一个非常危险的动词。一个小小的纸屑落了下去——我没有故意丢它,它可能是我身上某个口袋里掉出来的。我看见它沿着吸音楔的缝滑,很慢,像一只不会碰壁的蜘蛛。它滑到某处停了。我等待它继续。它没继续。它就停在那里。它像一个没对齐的标点。我盯了十秒,纸屑突然不在。不是飘走,是一个被剪掉的视觉。我的眼睛在空里找它,找不到。我把手贴在护栏上,护栏是冰冷的金属。我把那份冷用在我的手心里,不让它散出去。我再看一次,眼眶里那道低频在这个动作前后加强了一点。我再退一步。这一步在空气里变得比普通的一步更短了一点点。我感觉得到。楼很努力地把我追回它允许的秩序里。

我又见到他。他从吸声井的另一头走出来,像从墙里拐一个角。他没有看护栏,先看我,视线压住:“别在井口。”他说。他看见我手肘在护栏上。他的那两个字比纸上的那四个字更轻——它们像从纸上脱下来以后减了重。我把手收回来。他对着护栏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像对着一位无须回应的长者。然后他把工具箱放到墙边,取出一个像手持噪声计的东西,封上耳机,把探头伸到护栏后。小仪器的屏上有一行行蹿动的条,往上、往下,像心电图。我身上有一个东西被勾起——职业里的兴奋感。它立刻被另一种更沈重的自卑压下。我想看那个值。他看见我想看,把屏稍微转向我。屏上的数字跳了一下,从“—53”到“—48”,又回去,“—52”。我的眼睛追着那条变化的线,像看一条试图压低的怒气在别人脸上反复浮起。他把仪器收回,点了一下,关上。他看我:“你住几楼?”

“16。”我说。“1605。”

他眯了一下眼,像把一个和“1605”有关的东西拖出来,拖不快。“你妈那间。”他说。不是问。他的舌头像在一个狭小的洞里回了一下。我点头。他没有说“对不起”。他没有装作不知道。他换了一种更中性的表情:“你要找人,就别在这里。”他说。“这不是找人的地方。”他用某种非常专业的语气把“人”这个词从句子里提了起来,放回去。在这两次位置交换之间,我看见它变轻了一点,轻到可以从我的指缝里滑出去。

“你们的日志……”我想把那个“童谣”再掂一次。他打断:“我工作你别在这里。”他的声音没有敌意。他只是小心。他的“别”在这里像一个工程参数的上限。我退开,给他留出更多的黄线。我看他把护栏脚边的贴纸多按了一下。贴纸已经完全服帖。我的眼睛却看见它的边翘了一点。这个“翘”在我脑子里被打回去。我相信它没有翘。我需要相信。

离开地下一层时,我脑子里有一个非常清楚的图像:吸音楔一个挨一个呼吸。它们像植物,把空气里的所有闲话吞掉。我在楼梯间扶手上停了一会儿。扶手的金属用我的体温换回来的那点温暖只停留一秒。我再往上。到了我的层,陈念的门边没有纸。我靠近,躬身看门缝。黑得很稳。我敲了一下,很轻。门内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上去,我知道这个动作没有意义,但我仍然做了。木头把我的脸的热抬了一点。我退开,手指在门上摸了一下,像摸了一条不在家的狗。我有一种荒唐的自卑。我在这条门缝前像一个乱闯的人。我回屋,把硬币放回门上那道白痕之上。硬币黏在漆面上,停住。它现在是我与门之间最平的界面。

傍晚的风在窗帘背后摁了一下,像一个忍不住的孩子。我没有掀帘。群里跳出来两条通知:“今晚校准时间不变。”后面两条“撤回”。我对“撤回”的厌烦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弦调高一点。它现在就是这个楼里与我共同生活的一个室友,做事不出声,偶尔推门看我一眼。我拿出昨晚的笔,把“吸声井”那两个字旁画了一个小圆,把“别在井口”写在旁边,箭头指向圆。这是我自以为聪明的高光笔。我又写“方勒”。写完忽然后悔。我怕我给他留下痕迹。我把“勒”字画浅一点,好像这样可以保护一个并不需要我保护的人。

夜里,礼貌的小喇叭按时履职。我把耳塞塞上一只,另一只放在掌心里。第一枚脉冲来的时候,我感到屋里的空气像被掀了一张薄薄的桌布。第二枚时,桌布被拉平。第三枚时,那个“嗯”从墙里探出。它现在像一条品牌认出自己的广告曲。我不喜欢“品牌”。我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按下录音机。红灯亮。我用指尖把硬币沿着纸边稍微挪了一点,让它压在“3:33”的半个点上。这个挪动让我获得了一个非常小的把控感。我知道它假。我让它存在。

午夜以后,有雨。细,不认真,像有人用喷雾瓶在外面随意打了一片。雨敲在玻璃上应当发一个很细的“嘀”。没有。我的手在空里摸了摸那个不发声的节拍,像在湖里摸一条鱼尾。我起身去厨房,把杯子在水下放了一秒。把水倒进杯里的动作我做得非常缓慢,像在做一个仪式。水落在杯底时,那一点轻轻的“触”也不发声。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开心,是一股气找不到出口,回到嗓子眼,顶出一个动作。我把这动作压回去。我知道它会被楼接管。我拿着杯子走到窗边,窗帘掀开一点,玻璃上那层薄薄的水雾把外面的灯模糊成一片更温的白。我把指腹在玻璃上划了一下,划出一道更暗的痕。这道痕像一条被撤回了名字的路。我把窗帘放回,坐下。手上那只没塞的耳塞被我不自觉地捏扁又放开。我记住它的回弹。它比我的心更听话。

我是从一个不像电话的电话那头听见他名的。凌晨一点过十分钟,手机无声震动,陌生号码。我按下接听,里面只有一个很小的呼气。“你是……”我开口,他的声音很快地把我的话盖住:“方勒。”他说。我没有预备好。他继续说:“你在井口看了?”我哑了一下,“看了。”他说:“别看久。你会忘东西。你的楼层,3:33的时候……别站在门口。”他的语速慢得不自然,像每一句都要过一道阀。我问:“为什么?”他说:“它有个‘对齐’。人站那里,容易让它拿错。”我想:“拿错什么?”他没等我问,接着说:“你如果非要找,你在配电箱后面写东西没用。写在——”他顿了一下,像耳机里有谁在跟他说话。“写在门上更好。”他像下一个不稳定的结论。我下意识看向门。我昨天的白痕在。硬币压在上面。我的喉咙里那一点点想问的东西驱不上去。他又说:“童谣不是我们写的。”又顿,“不是人写的。”最后四个字像打在我的皮肤上。我正要问“那是谁”,他挂了。通话结束的“嘀”也不来。我拿着手机发了一秒的呆。然后去拿笔。我被他那句“写在门上更好”拽着走。我把“我在”这两个字写在门内侧的白漆上,写得很小,靠近白痕。笔尖在漆面上走过时生出一点靠近的触感,这触感像两块非要贴合的东西为了给对方留一点面子而故意保留的一点缝。我写完,往后退一步。两个字在白里像两粒灰。我伸手按了一下它们,让墨更往里走。我知道这动作幼稚。我还是做了。

三点三十三之前,我没有出门。我坐在门口,背靠鞋柜,像做一个守夜的孩子。第一枚脉冲来的时候,我把两根手指搭在自己的喉结上,感觉到那里一处软的地方随之往里移了一毫米。第二枚时,我闭上眼。第三枚时,一个被误报的“3:33”像从我眼皮里弹出来,在屋里立了一瞬。这一瞬太短。我怀疑是脑的回波。我没出门。我把硬币在手里抛了一下,又接住。抛的过程里,硬币在空中转了半圈。我手心在那一半圈里出了一点汗。我接住它,把它贴回门上,遮住“我在”的半个“在”。我在这栋楼里练习把自己变得比“在”还小。

早晨来得慢。盐风像不肯负担任何重量,淡淡地把一切推向一个更稳的中间值。陈念没有塞纸。我把耳朵抵在门上很短的一秒,告诉自己,不要在门缝里找人。我泡了一杯茶。茶和昨天的水没有任何本质差别。只是它的颜色让我自欺地以为味觉有一点被照顾。我坐着,看“吸声井”的字在太阳下稍稍泛起来一点。我问自己:我真的见到第四缕电缆了吗?我在屏里看到了它,但它不在。我觉得自己把不存在的东西拍了下来,又被它迅速收回。我想到“撤回”。它不再只是屏幕上的一条提示,它在我眼里成了这栋楼的一个动作。它撤回我的笔记、我的硬币、我的水杯停留过的印、我昨晚写在门上的“我在”。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看了一眼。我写的那两个字还在。它们像被楼临时批准。批准这种词让我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怒。它马上被楼里的“静”压下。我作罢,把门带上。门在我的手里重了半克。这半克可能只是我的手指疲劳。或者是我在这栋楼里越来越懂它的重量。

午后,我打算再去一趟地下。不是违抗,是我觉得“井口”现在像一口在我脑子里被写进去的字,有一个动作:吸。我需要对抗它一点。我以“看看风机”的名义说服自己。我扭开防火门,下一层冷空气更整齐。我在楼梯口停了半分钟,数自己的心跳,数到四又从一开始。我拿出手机,设定把低频正弦保持在一个很微的水平,放在口袋里。我像带了一个可以在必要时提醒我“你还在”的小动物。到了那一层,我没有直走向护栏。我先绕到了另一边的风机房外。风机房门底下面漏出一条暗暗的灰。我四处看了看,有一个细小的红灯在另一头闪。我想起我的专业词:“报警待命”。我没有靠近护栏。我站在黄线外,双手插在兜里。兜里的硬币边缘被我来回摩挲。它像一块磨得恰到好处的小玻璃。我默念:“别在井口。”这是对我自己。我站了八秒,九秒。我看见护栏背后某条吸音楔的一个棱角有一点点光。我退了一步,转身,走回楼梯间。我的脚背和鞋面的皮之间出了一点汗。楼梯扶手这次带给我的金属温度更“人”一点。我留它在掌心里,像拿了一件很轻的礼物。

回到我的层,我靠在墙上,一直看白色小喇叭。它此刻不说话。我知道它今天会说的每一句,但我仍然看。它像一个知道自己词汇量很小的孩子,努力地把每个句子读得干净,读着读着,尾音被楼的机器礼貌地掐掉。我有一瞬非常想抚摸它。我伸出去的手停在了一半。我怕我触摸它会触发另一个规则。我把手放下。黄线在我的脚边稳稳地躺着。我突然觉得,它不是“警示”,它是“提示”。它提示的是:你现在还在楼里。这里有秩序。秩序是礼貌与压迫被训练到一扇门上听话地并列。你在它们之间,弯腰,缩肩,给它们让出路。

晚上,陈念的门终于又伸出纸。纸上两个字:“听井。”下面一个括号:“不是现在。”我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在这个楼里的自发次数越来越少。我把纸收进屋,压在卡带机底下。卡带机今天在我的手里轻了一点。或者是我心里把它的重量挪了一点。我打开它,又按“播放”。带子里的“撒”在我耳里像一只毛很短的动物把腹部贴在地上滑过去。我问它:“你在吗?”它不回答。这不回答和这栋楼的“吃掉”不一样。它诚实。它说:“我只能这样。”我接受了这个回答。我把耳朵靠近,听了三秒,放下。我对它说:“明天,不下。”我知道我这句话可能明天就会改。我的“不可靠”像这楼里一种小气象。它湿,细,随时可以被大气吞没。我仍然把它写下。我写“明天不下”。写完,加了一个句号。句号是一个孔。哪怕是孔,我也给它一个边。再过一会儿,小喇叭说:“请……勿……”它这次在“勿”之后停了一个稍微长一点的空。我立刻告诉自己:这是我在“觉得”。它根本没有更长。我把这个“觉得”放在笔记的另一页,用括号圈起来,像圈住一只不会呛人的鱼。我今天要它暂时留在水里。明天它可能会被楼撤回。我先替它在纸上活一天。

第7章 雨夜校准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35 dBFS

白昼像被盐细细擦过的玻璃,亮得勉强,透不出形状。我醒时没有急着掀窗帘,只看了一眼帘脚那根线头——它比昨晚更向内勾了一点,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指尖轻轻提着。这个微小的改变让我起了一个不必要的念头:它是在朝屋内“靠近”。我把念头压回去。茶几上卡带机仍旧伏着,昨晚陈念塞来的那条纸“听井(不是现在)”压在底下,边角露出一条细白的齿。我把纸抽出来,手指摩到边沿那点纤维的毛刺,再塞回去。我近看门背上的“我在”——两个字比昨天淡了一厘,或许只是今晨的光浅。我用指腹按一下“在”的竖笔,按完忽而担心这个动作会把墨按得更开,于是再用指腹把那一小处抚平,让它看起来像原来那样。

群里清晨八点发了一条通知,声音没有出现,字到了:“今晚有雷雨,预计风大。校准时间可能调整,以实际通知为准。”不到半分钟,通知被一串“已撤回”吞回去。屏幕上灰色的“撤回”像细雨从显示的上沿滑下,落在我的指尖。我盯着那灰,比我该花的时间更久。之后我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像给它盖一块布。室外天色远看平平,近看像被压薄的铅片。屋里潮气淡,像有人在空气里铺了一层透明的纱。我走到厨房,把杯子翻过来,水龙头开在一个不是节约也不是浪费的细档,水绸一样进入杯子,水面平得像玻璃。我喝了一口,水没有味道。这句话在纸上已经出现过太多次;每写一次,它就更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刻板印象。可我的舌头此刻给不了我别的词。

午后,风从更远处动了一动,像有人先用手背试了试水面,再把整只手掌按下去。楼里白色小喇叭练过的几句没有再放,像终于获准休息。我把耳朵留给屋内的每一处微小的接触——杯子落回台面时的触、拖鞋边缘扫过地砖的擦、我按电热水壶开关时应当出现的“啪”的缺席。缺席像长了一张脸,越来越容易被我认出来。我保持安静的时间越长,缺席越像一个温吞的朋友在旁边坐下,伸脚踩在我的脚背上,轻轻地,以示存在。

下午三点半,群里又弹出一条:“雷雨来临,18:30—19:10或进行短时预备校准。请尽量避免高声活动。”我刚准备在笔记里记下“预备校准”,它就被两条连环的“撤回”抽走。我犹豫了一秒,还是在纸上写下了它,并在后面加了个括号:(撤回)。这记号像在为一个从未发生的活动保留座位。我有一秒在笑自己的执拗,又把笑收住,怕它也被楼当成噪声。

傍晚时分第一波雨来得很克制,像有人拿喷雾瓶在空中划了一圈,试水。玻璃上结上细小而密致的水珠,顺着重力各自画出一道窄窄的鼻梁。我没有开窗,指腹挨着窗玻璃摸了一下,冰凉像一条干净而疲倦的线,贴在我的指纹里。风真正到来的时候,整个楼体就像被远处的一只掌心轻轻托了一下,再放回到自己的轨道。顶上的灯闪了一次、再一次,第三次的时候黑住了三四秒,应急灯在天花板上像几条被剥了皮的鱼腹一并亮起来。白色小喇叭不说话。它的不说话让我生出一种荒唐的感激——它至少学会闭嘴。

门内侧的“我在”在应急光下更浅。我把硬币从口袋里摸出来,贴在门上一道已经干燥的白痕上,小小一声无声的落定。我知道这枚硬币能做的事少得可怜,它不过是我给这扇门写的一个旁注。走出门,走廊里应急灯整齐、稍微过亮。我站在黄线以内,左耳空着,右耳塞上了陈念给的耳塞。墙里的那条17Hz的“嗯”从背后轻轻推出来,推到我的胸骨后,像一根松松系在肋骨上的丝重新被拉紧。我看了陈念的门一眼,门缝黑的态度很好,拒绝任何光。我站了一会儿,准备回屋——电梯那边忽然有一个轻微的“嗒”,像一个自律的机械在风暴来临之前把衣领抚平。我走过去。显示屏先黑了一下,又亮出一个“B”,所有笔画接着全亮成一个“8”。这种全段点亮的粗笨自检方式我见过太多次,偏偏在应急灯下它显得清醒。很快“8”灭了,屏幕模糊一瞬,亮成红的“16”。我呼了一口气,看见自己胸前的衣料像在无形的风里轻轻起伏。我按“一层”,灯亮起,电梯向下。十四,十二��十一——我看见十一和十二之间有一个肉眼几乎错认不出的停顿,像一只小小的“影子数字”在那一格里屏住了气。电梯继续下行。“6”的时候灯像被人从背后掐了一把,暗了半度,我的心提前与楼层脱开一小点距离。“2”的时候,电梯停住,门没有开。我以为二层有人按了。两秒后,屏幕上干干净净地亮出一个“13”。

“13”的红干燥而不羞怯,像刚从仓库里取出的新标牌。在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在一枚将要崩开的泡里——稍微有一点动作,就破。我按“一层”,按键不亮;按“开门”,不亮;按“关门”,也不亮。只有“13”在,如一个被允许发声的孩子,字正腔圆。我看着它,胸腔里的低频像水中的竿,水贴着它往上爬。电梯整个轻微地往上浮一下,又自己否决了这个动作。门缝那道黑,在灯暗的一瞬显得像被抛过光,边缘有一种奇怪的锐。我想起吸声井。那黑的态度里有井的影,像另一口入口。我没有把手指伸过去试缝,我手背上的汗起得没有以往那么快,但明显。我闻到一丝短暂而突兀的气味,像药棉里挟带热敏纸加热的焦甜。它停了一秒就散去,被系统“判定为不必要”。我时间上缺一根能自校的针,数到四十又返回一,数了两轮,电梯像被那里什么东西牵了一下,门缝的黑偏了一毫米,又自己回正。紧接着,显示屏的“13”被橡皮,慢慢地、认真地擦成一条灰,再擦掉。新的的数字想亮又退,仿佛发音器官被人挡住。我没再按键,手伸进兜里摸那枚硬币,硬,冷,像刚从冷水里捞起来的小石头。我握住它,凭借这一点具体的重量让自己回到一种姿势里。

电梯忽然认定了一个方向:上。五、八、十、十五,停,门开。十六层。黄线乖顺地卧在脚边。我走出来,呆呆站了半秒,电梯门在背后合拢,合的那一下像在为我的“离开”作证。我在黄线以内站一会儿,看陈念的门,门缝黑得很好。几秒后,有一条极薄的纸从门缝里滑出来,比以往更窄,像从一本旧书里扯下的扉页。上面只写四个字:“现在可听。”括号里一个字:“井。”我把纸夹起,指尖停了半秒,像向某个已经过去的一秒鞠躬。放回去,它没有收。我抬头,朝楼梯间走去。

“听井”并不是“下去井口”。至少此刻我这样理解。我在十四层的平台停住,胸背轻靠墙。右耳的耳塞把世界捏成软泡,左耳空着。我没有贴耳。这个动作已经被我用得像某种迷信。我只是让后脑勺和水泥的温凉压在一起,胸腔里那条“嗯”在雨的推动下变宽,像呼吸下的毯子。几秒后,从墙更深处,三下极短的节拍弹出来,干净,轻,准确,像指尖在木桌边缘敲。我想起“童谣02”,想起日志上的那行“PULSE PATTERN MATCH”。它同系统的脉冲之间刚好错开半只脚,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乐谱上找空档。我不随它,我只是把呼吸的尾分给它。每分一次,我感觉某块肉塌下一点。你说它是错觉?是。错觉这词在这栋楼里被人和机器联手打磨得像砾石,我的脚底一整天都在上面走。

雨加了力,白里带灰。应急灯的白忽然弯了一条,细细的,我第一次意识到白也有柔度。我离开墙两厘米,又贴回去。脚边黄线从这一层延下去像被水润过,亮。我盯着它,知道这个形容是不该出现的,但它确实更亮。几级楼梯下方传来非常轻的一串脚步,像毛毯上的脚。脚步不急,带一点试探,停在“灰层”的门前。我屏住呼吸。门后更稳的一条“嗯”把胸口往外顶了一小下。脚步站了几秒,转身,往下。谁?我没有资格给这个脚步配一个名字。任何猜测都像在这条黄线外多踩了一小步。

回十六层时,防火门被风轻轻推了一点,门边漆在金属上磨出一条更白的细线。我把门带上,贴了一秒。我想起方勒说“三点三十三的时候,别站在门口”。他的“别”像一枚装在句子里的小阀。我回屋,门背把我接住。我仍然做了一个无效的动作:把硬币从口袋里掏出来,贴在“我在”的一半上。这一次,硬币没有听话地贴住,它先滑了一毫米,在白漆上拉出一道更浅的银线,才稳。我把手抬开,克制住把它纠正到“完美位置”的冲动——我不想再给系统一个“念也要校对”的由头。

雨把玻璃敲成白的薄布。白色小喇叭安静地像在场的一个良民。卡带机依旧是石头。我居然有一点贪心。按下“播放”,它像往常一样给我一粒、两粒,比米还小的“撒”。我把耳朵贴近,忽然意识到墙里的“嗯”已经悄悄靠近它,几乎和它对齐。那一秒我喉咙里一处软组织松了一下,像牙龈轻轻触到牙根。我忍了一个出声的冲动。把卡带机关掉。屋子空一层。我的双手不得不找一个可以握的东西,我去鞋柜拿了备用手电,又拿了录音机。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知道不要在门口站太久——方勒的“别”像一根线,拉住我一寸。

门一开,走廊的白光把皮肤上每一根细毛照得直。我在黄线以内停两秒,朝电梯看。镜面黑得像一口小井。我把手电开到最暗,只为了给手心一个重量。按“下”,灯不亮;按“上”,不亮;显示屏黑。我正准备转身,电梯忽然产生了一种没有道理的“心情”,轻轻地“动”了一下,不是机械,是意志:“13”。红色像刚写完。它这次没有闪,是完整的发音。我不伸手。我背后的黄线像一根神经。我后退半步,脚跟踩在黄线的内侧。那一刻,电梯门很慢很慢,像一位严格练过礼节的人,把门缝分出一条细细的黑。黑的边锋利。我的脚掌心立刻缩紧。黑背后传出“三下”,不是从电梯,是从更远一点的腹。节拍与系统的脉冲叠合。我听见它时,有极短的一秒热在眼眶里上来又退。我站着,手腕上那条细血管随它跳两下。门又合回。合的态度谨慎。我几乎要为它点头。没点。我退一小步,拼命让一切停在黄线以内。

返屋,关门,靠门坐下。雨在窗外从白降到密,像用白噪往屋里持续喷。系统在我耳朵里把它们捏成一根根更细的线,再整齐地铺平。这种“铺平”的过程中我感到害怕——不是为了外面的“它”,是为了里面的“我”。手里还握着手电,灯斑小,像一个被楼故意忽略的小生命。我把它关掉。打开录音机,按“录”,红灯亮,像被雨碰湿的一点樱桃。我不说话,喉咙里放着“我在”四个字,没有出。它们像一块含久了的糖,边被唇磨白。我把录音机放脚边,把头抵在门上。木头背后的静把我耳朵里的血声翻亮了一厘。那一亮里我看见自己——不,不看见,我只是被迫承认,这一厘亮只属于我。

凌晨来得比往常快。应急灯没有停,或停过一次只是我没赶上。三点前后,小喇叭尝试发一个“请”,被雨通过墙的毛细管道堵住。三点二十,我站起来,看门把,门把自己下沉了一毫米又回位。三点三十三,我没有站在门口。我坐在沙发,背靠墙。墙背后吐了一口比平时长一点的气——那气带着盐。第一枚脉冲来的时候我感到房间被一只软毛刷轻刷了一次;第二枚,一些看不见的纤维顺;第三枚,那条“嗯”很小地抬头。随后三下节拍在那“嗯”的间隙里轻轻落下,像一个孩子站在两个成年人说话之间“嗯嗯”。我把掌轻轻放在沙发沿,敲三下,非常弱,刻意错开半个空。我知道多余,也知道危险。我做完,抬手,看掌心,掌纹像被雨夜的光在里面投了一次影。影里有水。

我在这一整段里明显缺了一个给句子“校对”的人,错字,漏字,时间被放到不合适的位置。比如杯子我记得在窗边,转身它在水槽;硬币刚刚还在门上,一眨眼不见了——我是拿下来握了半分钟吗?也许,手心的热像是。我知道这种不可靠让人烦,我也烦。楼里有一个人无声地替我“撤回”很多细节——我怀疑是我。我不能总把它推给系统。我把“3:33 电梯‘13’亮”写在纸上,写完看第二遍,像抄写过头的课文失去重量。我给这句加了一个句号,又加一个点,像给它压一颗小石子。

雨从白到灰。电梯毫无动静。群里一直没有新消息。我最后一次把脸轻轻贴在门上,门背的一点冷像给我敷了一个透明的冰盖。我没有再去楼梯间。我在屋里来回走两趟,把黄线以内的放心平摊在脚底。窗帘不掀,仍留一指宽的缝,玻璃上的露像一个迟来的提醒:外面的世界还在,它只是被一层算法折成更简洁的形状。我的手在门上摸到硬币,硬币边那张细银线今天更长一毫米。我没有刻意把它“纠正”,反而按了按,让那道银更服帖。

这夜里有一通不像电话的电话。凌晨一点过十几分,陌生号码无声震。我接,里面先是一个呼气,之后他自报:“方勒。”我没准备好。他像隔着厚棉布说话,每一小句都要过一道阀。“你在井口看了?”“看过。”他说:“别看久。会忘东西。你那层,三点三十三,别站门口。”我本能问为什么,他停一秒:“它有个‘对齐’,现场的‘人’在门口,容易让它拿错。”我想“拿错什么”,他没有给我这个问号,像在轻轻躲开:“你想写,就写在门上。写在配电箱后面不管用。”他像在做一个不可靠的总结。我看门上的两个字。方勒最后说:“童谣不是我们写的……不是人写的。”这一句从他那头像小小地磕了一下。我正要追问“那是谁”,他挂了。通话结束的“嘀”没有。我握着手机发一秒呆,去拿笔,把“我在”在门内侧的白漆上又描了一笔,很浅,靠近竖,像在给一条已薄的笔划续命。我知道幼稚。我的手还是落下了。

晚上之后的另一个时段,电力回了一次又走,像有人拿着阀一下一下试。每一次,白色小喇叭努力想说“请”,它自己也知道被掐在尾巴之前最多只有一个开口。我不知道我是替它难过,还是替自己难过。替一个拼命想发音而每次都被礼貌切断的存在难过本身就是一种浪费。我把这种浪费也记在纸上,写“小喇叭几次尝试”。写到第二个“次”,笔尖在纸纤维里打了个小滑。我抬笔,像收住跑偏的车。

天亮得很慢。雨势由密回到细,应急灯在天花板上把昨夜的白延续到早晨。群里这时才发来一条:“感谢配合,预备校准已完成。”下面仍是一排整齐的“收到”,中间夹两条“撤回”。它们对彼此都很有礼貌。我把手机塞兜里,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走廊的灯光仍像鱼腹。黄线在此刻也许更像一条穿线的板。我沿它走两步,停。陈念的门下没有纸。门里比昨夜夜里更安,像一条刚把脑袋从水面探出来又潜下去的黑鱼。我没有敲,她不喜欢“走廊说话”。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在门内侧“我在”的竖笔上压了一瞬,又让它在白漆上滑出毫米不到的新银痕,再移到“我”的左边——一毫米。这个小调整是我给自己安排的一个荒唐胜利。它可能不能抵消一个“撤回”。它还在。我借它的“还在”把早晨撑过半小时。

午后,楼的潮气下去一点。风像被昨夜耗尽了,换上了一张平庸的脸。我把笔记整理,写“预备校准 18:30—19:10(撤回)”“夜里电梯‘13’显示”“应急灯弯了一条”“三下节拍与系统叠合”“三点三十三未出门”。这些句子排在纸上像某个会议的纪要,冷静,完整,缺血。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纸堆上写了太多“我在”和“我看见”,可我整夜真正“在”的时间少得可怜。我更多的时候像一个专门观察“撤回”的人。撤回的声音在这楼里没有响,却成了我的呼吸的一部分。我抬头看门,“我在”的墨已经和早晨的光相处得更好了,或者只是我的眼睛被说服了一次。我不去检验。我起身,去厨房,给杯子冲了点茶。茶水轻轻黄,不足以让我的舌承认它有味。我喝一口,吞下,再承认了一次“没有味道”。这个承认像把一个旧罪再次按指纹。

傍晚前,雷声已经退潮,风像是一个把衣服仔细叠好放回柜子的人。白色小喇叭准点出声:“请……勿……喧……感谢您……配合。”每个“请”的开口后的尾半截仍照例被切去。它尽到了它的礼貌。我对它做了一个更微的点头——在这栋楼里点头的幅度也许被算进参数。我抬手,敲了一下陈念的门,极轻。不等她回应,我把手指的背贴上门板,那一寸木头传回来的温度与我的手背腠理在一个温吞的范围里交换。我没有要答案。我只是告诉这扇门我来过。或者告诉我自己,一天里我至少按过一次门。

深夜,雨彻底停了,应急灯退场,顶上的灯恢复了常规的白。楼在一小段时间里像是忘记自己是一台机器,只作为建筑体站着。我这时才突然感到累。累到不愿意再去拿任何证据,不愿意再把任何一个“我以为”记在纸上。我躺下,把毯拉到胸口。眼睛闭上之前,我看见门缝那条黑稳稳地躺着,像一条被训练过的动物。我凌晨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梦在两次之间把昨晚的某些动作用平板的方式复演了一遍:电梯“13”、门把自己轻轻下沉、应急灯弯了一条、三下节拍。我在复演里换场迅速,像一个被要求把所有动作在三十秒内做完的演员。我不喜欢这个梦,它像系统替我做的摘要。我不对它发表评论,我只在醒时用指腹摸“我在”的竖,确认一下,确认这个确认仍被承认。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黄线,它安静地延出去。我没出楼。我走到走廊尽头,盯着墙上两块修补的漆面,漆面在斜光里各有一个不完全对称的亮。我伸手轻触其中一处,指腹下的滑里带其下某些旧层的颗粒感。我的脑子按捺不住把这个感觉和“被覆盖的东西”连起来。我的手缩回来。我在那一刻忍住了去白纸上写“墙皮下面还有旧”的冲动。写它只是为了让我有一个“说”。我决定今天少写一条。这个决定也许在一会儿被我自己撤回。我暂时守住它。

午后,我坐在沙发,翻过一遍日志上的“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用铅笔在它下边画一条更浅的波浪线。我想起母亲用勺子在碗边敲出的那三下,节拍稳,音高不准。我那时不理解“稳”的价值。我现在拿着一个被系统标记为“童谣02”的稳,像拿着一个在这栋楼里唯一允许自己保留的人类手作。我环顾屋,硬币在门上,银线短短亮着,门背“我在”浅浅。我的心这时忽然跳了一下,和系统无关,跟任何“叠合”无关。它只是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我在”。我把它记下来:心跳在。我没有加句号。没有加句号的句子在这楼里像留了一点余地。余地才是我想要的。哪怕它今晚也会被“撤回”。我至少看见它在纸上待一会儿。哪怕那一会儿短到像一个人站在井口,呼一口气,立刻退开。我退开的动作练熟了。楼很有耐心。它教我每一次退开都要礼貌。我也在练,怎样在每一次退开时不把自己的尾音交出去。昨夜我学会了一点点。今晚再学一点。明天再说。

第8章 井底无声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30 dBFS

整日的天像被雨洗过后忘了晾,湿,软,贴着窗玻璃发灰。我醒时第一眼不是看钟,而是看门背“我在”的两个字——墨浅了一点,仿佛夜里有人悄悄来过,用白手指在字上轻轻抹过。我用指腹压了一下“在”的竖,抵住那点浅,像给它续一口气。窗帘不掀,帘脚那根线头今天朝里勾得又深了一点,像一根骨头上的筋被谁轻轻拽住。我盯了半分钟,逼自己把视线从那一点上撕开,去厨房翻杯子。水龙头开到细档,水面平得像一块无瑕的玻璃板,我把杯沿贴唇,吞一口,仍旧没有味道。这句子在我的笔记里出现过太多次,每写一次,“没有味道”的可信度就更像一个为了取悦自己而被夸大的坏习惯。可今天也只能这样记。

群里早上有一条新通知,发出不到十秒就被撤回:“今晚零点—一点,地下设备间巡检,风道停机二十分钟。”我只晃到它的尾巴,就看见两条“撤回”轻巧地把它叠走,像两只练过手法的手。我盯着那两条灰,像看雨线在玻璃上落,用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没声。我把手机倒扣着放回茶几,卡带机下压着的陈念那张“听井(不是现在)”纸角歪出来一寸,我伸手把它塞回去,指腹蹭到边缘柔软的毛刺,有一种荒谬的亲近。

午后风像口气,经过,没留痕。白色小喇叭没有再练那几句,让这栋楼难得出现一个没有被礼貌切掉尾巴的时段。这个时段里,我的耳朵开始主动抓取“缺席”:杯子落回台面时应当有的一点细脆被压平,拖鞋与地的摩擦像一根被削得太匀的铅笔在纸上滑过,笔尖永远不钩。我不愿意继续统计“缺”,那会把我推向一个更没有边界的统计学。我关了水,坐在沙发,翻“校准日志”那两页抄来的字,纸上“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的波浪线像一条被我手的温度烫淡的河。我在下面补了一行:“B1设备间巡检(撤回)”。写完这几个字,我突然生出愧疚感,像是我在替系统帮忙把某个不愿意留下的东西按在纸上。

近黄昏时,防火门方向传来极轻的金属触碰,像用指节碰了一下匙背。我把耳朵偏过去听,声音已经不在。这栋楼非常擅长把一切“已经发生”的东西清理干净,只剩我胃里那一点短而凉的收缩。我靠近门,门缝黑得有礼貌。我没有打开门,只贴了一下耳朵,木头把我的体温送回,同样温吞。我又往外退,像一点点把自己从门框的影里抽走。这时候,门缝下滑出一条非常窄的纸——比以往都窄,像从一本旧账里撕下的一行。上面只有四个字:今晚不下。最后一个字写得很轻,像写的人手指在这一下发抖。我抬眼看陈念的门。没有动。我把纸收进掌心,又放回去,压在卡带机下。纸在两层物之间会平静些,这个关于物的迷信是我这几天唯一稳定的信仰。

天黑前不久,陌生号无声震了一下。我接。对面有人呼气,随后停一秒,声音像从一层棉后穿过来:“今晚机房短开,二十分钟。”是他,方勒。“你不是说……”我开口,他把我的话截住:“你要看,就现在。以后封。”他每个句子的末尾都像被剪刀剪齐。我握着手机,掌心出了一点湿。“我现在下去。”他说:“别在井口。”他把“别”的音拖了一丝,像在一条已经拉平的线上用铅笔往下压一点,又立刻抬起。我问:“怎么看?”他说:“HUSH主机后面有个小门。风机间右转到底。十七分钟。”他挂了,通话的“嘀”照例没给我。我站起,拿手电,耳塞塞进一只耳,另一只空着,录音机揣兜,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放到我掌心里,压出一圈比自身还浅的冷。我按熄屋里的灯,对着门内“我在”看一眼,墨在应急光尚未重来之前显得更实。我轻轻把门拉开。

走廊里嗓子被雨润过,就算不说话也让人想咳一声。白光趴在天花板,黄线在脚边像一根被轻轻拉直的绳。我顺着那根绳走。防火门把手在我掌里更冷,像一条不愿意被人握住的鱼。我推开,水泥的冷直直贴上来,楼梯间像一只低声工作着的胸腔,自顾自地呼吸。我走下去,一层,二层,B1的标牌在半暗里像被雨洗过的锡牌。门背后不是“机房”,是一个写着“风机”的灰。风从里面出来,不是我们生活里那种风,它像被某个算法分解成可控的薄片,一片一片贴着墙走。我沿着墙往里面挤,灯少,光色偏蓝,水泥地面某些缝里开出细细的霉,淡蓝,克制。我看见“风机间”的标识,顺着它拐到最深处。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门把新换过,金属边还留着被磨机拉出的浅圈。我伸手去试,门把在掌里躲了一下,像抽筋,然后停。我轻轻下压,门开了一条不肯给太多的缝。风从缝里走过我脸,带一股很浅的消毒水气和一丁点焦甜。那种焦甜来自哪,答案像一条鱼尾绕过我的脚踝。我把手电开到最暗,光在这体面的冷里几乎看不见。我挤过去,门在我背后闷着嗡了一声,又合。我在两秒里失去回头的意愿。这不是勇敢,是这地方太有礼貌,让你不愿意打断它。

里头并不大。左边是两台被喷成灰色的主机,箱体肥,表面贴着规规矩矩的标签:HUSH主机一、HUSH主机二,下一行写“严禁非专业人员操作”。机器没有运行中常见的那种暖,我把手贴在它侧板,只有水泥墙的冷从金属皮往外散。右边墙上钉了好几张热敏纸,四个角被钉子穿着,钉帽生了极细的锈。热敏纸边沿潮得发黄,卷起些许边。我把手电近过去一点,纸上有字,断断续续,像被蒸汽慢慢舔掉:03:33:17 残响阈值变动 Δ-3dB 区域:E/13-16;03:33:41 核对:住户05 标注:加严模式已生效;03:33:58 参考曲线对齐:YES;下一页的字更淡,只剩几个像被水冲到纸纤维里头的黑点,连起来大约是:住户……阈值已对齐……撤回。我伸手想把边缘轻轻掀起看看后面,纸在我的指尖下立刻软了,一股潮渗到指腹,像有一个小口袋破了。我把手缩回,照照掌心,上面只是一圈薄薄的湿。

墙角那边有一处散乱,角落里摆一张低矮的工具台,上头放着扳手、螺丝刀,按尺寸排得整齐,像一行乖孩子坐好。我把手电移过去,光在工具金属边缘上往回反。我看到那堆工具后面有一点更暗的布,叠着的,沾了潮。那种暗不是霉,它像某种颜色自身的辛苦。我不想伸手,或者说,我的手已经在伸。我碰到那层布,指尖先感到一处毛球,再滑到一段旧围巾上。围巾是我熟的薄羊毛,自家常年使用的那种,一角被磨起小毛,边缘有一个缝线错了一针的小错,这个小错是我认识的。它冷,在潮里吸了夜气。围巾下压着一个钥匙串。钥匙圈普通,金属边有用久的亮痕,吊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牌,牌上刻E-1605。我看这四个数字的时间比我该给的任何一次看都长。我把指腹放在那块牌上。边缘的微小毛刺刺了一下。我把围巾小心拿在手里,鼻尖挨过去,想找一点在别处认不出的味道。我只能闻到潮和一点淡淡的消毒水。我把鼻子移开,像怕自己一下一下把本就不多的线索吸薄。我对自己说:这围巾只是在这里,不代表其它。这个“其它”两个字像一块未建完的桥面,只有钢筋,没铺板,脚一踩就漏下去。我把围巾折一折,塞进外套里层,贴着肋骨。我那一块骨头被冷挤了一下,像被敷了酒精棉。

方勒没在。我等待他打破某个气泡。他没有。主机箱体上的小屏幕暗着,我知道能在里面调出那份专业而冷漠的列表,但我的手没有靠近它们的冲动。我看向一旁的吸声井后壁。这里不是井口,但那堵墙背后即是贯通多层的竖井。从墙据说的一处检修口能窥到井内,检修口被一道金属网遮着,网眼小,像为小东西预备的牢笼。网后黑平,不发光。我凑近,黑离我的眼睑很近。那种黑不是颜色,它是一个介质。我不敢伸手,筋骨自动收束起来。我戴着的一只耳塞此刻把世界过滤成了一层温柔的泡,另一个耳朵照实接受那条“嗯”。在井后,这“嗯”更像一条呼吸,带极轻的湿。我把头微微偏,脊背紧贴主机的侧板,让它的冰压住我皮肤的热。我在这里才把录音机从兜里摸出来,按下“录”。红灯亮,像一滴刚被雨打湿的亮。我没有出声。我知道此刻的出声会被系统当成“非必要”的线,先被判轻,继而撤回。

我觉得脚下的地面略微有点起伏——这栋楼里一切都太平,以至于任何一点起伏都会被放大。我怀疑是自己小腿肌肉的微颤被我误认。我把脚向外侧开了一厘米,让膝盖在空中换一个角度,然后停。热敏纸上的字在手电的光斑里慢慢退。我盯着“住户05”这四个字符,它们像在纸纤维里浮浮沉沉,像是也在犹豫用不用自己的名。我在它们上面看见我自己手写过的“住户05”,那是几天前我的笔记,字形相似,不完全重合。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字在这个时期开始变得像热敏打印,我的尾笔更常被自己剪掉。我抬了抬手,把这个意识像一个调皮的东西按回去。

右耳空着,墙里的“嗯”忽然加了一丝不被允许的温度,我的胸口在这一点上向内轻轻弯。三下细短的节拍从更深处来,像有人在隔一间屋子的桌边用指尖敲木头。我没有跟,我告诉自己的呼吸不要变,它还是不听,像幼小的动物听见主人的口哨不自觉竖起耳。我把耳塞换到右耳,左耳空出来,世界立刻有了一种不均匀的平衡。就是这时候,风机不动如山的长气里掺入了一点极短的、只持续一息的凉——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空气里迅速横切。我知道这是系统在“试刀”。它正在调整它的阈值。我想到“3:33”,想到那些热敏纸上的黑块。我知道现在不是那一点。我还是在心里数过二十,才停止。

工具台上有一个小拉链袋,被潮黏住,拉链齿缝里有一点霉。我把它轻轻剥开,袋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段棕色的带子,宽度与卡带相同,但它被切断了,头尾都磨毛;另一样是一个小小的白色标签,标签边缘有粘,已经失去粘性,上面手写两个字:“底噪”。这两个字写得毫无书法,像某人很快地,为自己识别写下。字的笔划略重,重得不像陈念也不像方勒。像——不,我不要像。我把它在手心里翻了一下,又放回去。袋口拉不上了,我把袋子侧放,让它像一本人不愿读完却不得不合上的薄书。

主机的金属皮上不知何时有了我额头的汗。我的头轻轻靠了一下,汗就把它记在那儿。我离开它,怕被它“识别”。识别这个词在这几天里长了一层肉,它不再只是专业词。它成了一只随时出没的小动物。我朝门口走一小步,回身再次看那几张热敏纸。字更淡了。淡得像一层雪在纸面里暗暗落下。我企图拿出手机拍照,屏幕点亮的一瞬间,镜头里能看见纸上的字清晰过现实,像某种“锐化”被过度地施加——下一秒,它们滑下去,只剩每张纸中央一块像不存在但被涂上“占位白”的空。我把手机放下,又抬起,再放下。我像在拿一个玻璃杯装一缸风。我把手机塞回兜,把录音机换手,换成更自然的握法。我留给这间房一个不长的背影,向外挪。这时,铁门外传来与方才类似的一点金属响,又比刚才重半分。我做了一个迟疑的动作,像一只猫在门框边扫了一下。我把手放在把手上,门把今天像愿意与我合作,把自己一厘米一厘米地吐给我。我挪出去,风在外面待命。门合的一瞬间,我以为会听见一个薄薄的“叮”,它没有。这个没有让我在某一秒里悲伤。

我沿原路向外,风机间的长风在身后伸出两指,轻轻把我后背按一下。我不知道这个按是“道别”还是“别来”。楼梯间时冷时不冷,灯的白像刚刚从应急灯手里接回来,可它暂时忘了该亮到哪一格。我沿着黄线往楼上爬,想到我外套里那条围巾贴着我的肋骨。它冷,湿,像一条被水救活的鱼。到十四层时,我把耳塞从右耳拿下来,换回左耳,让自己的世界有一条更熟悉的非对称。我停在那块“灰层”的门前,没贴耳朵,只用掌心在门背上轻轻按一下。一点冷从手心穿到我的臂。我在这个穿里停了三秒,像让某件小事顺着我的手背死掉。我去十六层,防火门外那条黄线橡胶一样温顺。我站在它里侧一毫米,像守住了一条底线。

回屋,门背“我在”的墨比出门前又浅了一点。也许是我的眼睛变了。硬币刚才拿走,现在还在掌心里。我把它放回门上的白痕压过的位置,一毫米偏右。这一毫米是我在这个晚上从下面带回来的唯一“主动”。我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门内侧的漆,敲完立刻后悔,怕敲里那个轻在楼里被当作一个逾矩。我把围巾从外套里拿出来,展开一半,仔细看那处错了一针的缝。那错针虽然小,却坚定地在那——它曾经被我笑过。母亲让街头小店缝围巾的头一回,缝纫机上掉了一针,她抿嘴笑,说“就这样”。“就这样”三个字在我的脑子里翻起时候,它的尾音被切掉一半。我把围巾按在膝上,轻轻抚过那条错针,指尖像踩在一条细的唇上。我把围巾折成两折,压在卡带机底下,让石头压住它。同时我觉得羞耻——像是用一块冷铁盖住一口温。

我拿出钥匙串,盯着“E-1605”。金属牌边缘那点毛刺扎我指腹。其实我可以用指甲轻轻刮它,刮到它平。我没这么做。刮平像是为了让这块牌更配合这个楼。我不愿意。我把它塞回外套里层。我的身体似乎因此向内收了一小寸。这是妄想。我把它也写下来:我以为我收了一小寸。我在纸上为这个“以为”画了一个小括号。我知道这个括号一会儿就会被自己抹掉。我仍然画它。

夜里没有雨。白色小喇叭冷不丁练了一句“请”,被自己收住。无事发生时,这栋楼表现得像一口被养得服服帖帖的井,井壁光,井水平,一阵风都不肯从它里头扯出一条衣角。我坐在沙发,腰向里缩,让背贴住靠背的布。我试图回忆母亲声音的高度——我已经停止这个尝试很多次。如今我把这尝试换成了“节拍”。我把手指在膝盖上敲三下,停,再三下。它们在屋里不落地。它们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海水托住。我拿起录音机,回放刚才在底层录的那一段。里面有风机的细小震膜,是一条几乎不可观的窄脊,还有更浅的“嗯”,以及三下轻轻的“啪”,像一只距离不近不远的皮鞋在木地板上试图不吵地走。我把音量开到最大,音量滑块被拉上去的那一下也没有声音。我思考了两秒,把音量拉回最小。我想习惯“最小”。

凌晨三点之前,我去看了一眼门背“我在”。墨仍在,只是浅了一点。我把食指放在竖上,告诉它:你在。我知道这个“告诉”荒唐,像对着自己的手背说“你是手背”。我还是说它。我坐回沙发,背贴墙,等那条不可见的刷子在三点三十三把屋里轻轻扫一遍。它来之前,我的胃里先起了一个轻轻的抽。我知道那一抽常常被误认。我脊背贴得更紧。第一枚脉冲擦过,像合上的灯差一点打在我的眼皮上;第二枚,墙里的“嗯”浅浅抬起头;第三枚,三下轻轻在那个“嗯”的间隙里露面。我不跟它,我按住自己的手。它又来一次。我心里有人在说:“别出。”也有人说:“回来。”这两句叠在一起,互相抵消,留下一块不算干净的空。我在空里呼吸,呼吸的末尾被系统礼貌地剪齐。

天开始发白之前,我去门口,把硬币从门上拿下来,贴到“我在”的“我”的左边一毫米位置。这个小小的移像一个锚。我并不真的相信锚。我把它归为一类“道具”,如耳塞,如手电。它们在这栋楼里有时被允许,有时被忽略。我看一眼窗帘底部的那根线头——今日它依然向里勾,勾的姿势像一条即将在空中完成折叠的鱼。我克制住把它扯断的冲动。我知道扯断它不会让任何东西发出“疼”的声。疼在这楼里没有权利。

我睡片刻又醒,醒时第一念是去看围巾。围巾还在卡带机下。我把它抽出来,贴在脸上。羊毛的冷把我的鼻梁冻得微微痛。我把它收回,折小,塞进枕头下。这动作像一个小学生把私物藏在桌洞。我意识到这个比喻丢脸。我仍然做它。中午,我对着笔记本,把“机房—热敏纸—住户05—阈值已对齐—撤回—旧围巾—钥匙—E-1605”写成一行。写完盯着它们像看一列站错队的士兵。我突然害怕自己写下的每一个词在这一行里都会失去它们原本的“肉”。它们只剩骨。我把笔扔在一旁,把纸折起来,压在卡带机和围巾之间。我想让它们彼此抵消一点。我把“童谣02”写在另一张纸上,单独给它一行。我给这件事的礼貌比我给任何一个“事实”的礼貌都多。它反而轻得先飞起来。我伸手把它按回桌面。按的时候,我看见纸边沿浮起了一个极小的影。影里有水。我把窗帘掀开一指缝,阳光在玻璃上被切成更薄的片。我把指腹贴在玻璃上,让那一点阳摸我的皮。它冷,它真。

楼层的白光下午略暖,暖在这个地方像一种暂时被允许的小奢侈。白色小喇叭在某一个时间里发了一个非常短的咳嗽,像它终于也困。我在窗边站几秒,又退回沙发。脚底下黄线以内的那一块地砖被我的鞋底磨得比别处亮一毫。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鞋更像一种磨石。我把这个疑问也写下来。写下它等于替它安排一个可以被撤回的位置。很多时候,这容易超过真实。我盯着门,看“我在”。我在。我在。我在。我重复这句话让它像一台机器把自己的引擎轰到一个恰好不冒烟的速度。这一刻,我仿佛能听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出去,波到墙上,又被系统礼貌地剪掉尾巴。我这次让尾巴在剪到之前先自己缩短一点。这是我在这栋楼里学会的一点点新技能。可能没意义。没关系。我不再为每一件无意义的动作找一个意义。我只把它们做了,然后在笔记上写一个小点。这个点像门上的那道银。它们在今天,不撤回。明天再说。

第9章 人造寂静的伦理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26 dBFS

天像被掐在门缝里,亮得小心。醒时我第一眼还是去看门背“我在”。墨浅了一点,像夜里有一只白手指轻抹过。我用指腹摁在“在”的竖上,按出一点热,再挪开,像把热从我这边渡过去一小寸。窗帘不掀,帘脚那根线头朝里勾得更深,它的弧线生出一种可笑的亲昵感,我把眼睛从它上面挪开,去厨房翻杯子。水龙头开到细档,水进入杯中,成为一块透明的硬板。我喝了一口,没味道。这个“没味道”在我的纸上已经堆出一个小丘。我知道,写得越多,它就越不像事实,像我的坏习惯在自证合理。可我此刻的舌头仍只给得出这一句。

卡带机下压着的纸往外探了一寸,是陈念写的那条“听井(不是现在)”。我把它又塞回去。指腹蹭到纸边沿那点毛刺,有一种把别人的体温误认为自己的荒唐。群里弹出一条通知,立刻被两条“已撤回”收走:“今晚零点—一点,地下设备间巡检,风道停机二十分钟。”我只看见它尾巴的灰。灰滑过屏幕像两条受过训练的鱼,没留下痕。我把手机倒扣,像给它盖上布。白色小喇叭这会儿还没开嗓,楼里罕见出现了一段没有被礼貌切掉尾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最想做的,是把“缺席”的清单扔进垃圾桶。但我做不到。我站在水槽前,放杯,杯底那一下应当有一点轻轻的脆,它没有;拖鞋与地的摩擦像铅笔过分均匀的线;我按电热水壶,开关那一点“啪”也被吞了。吞,吞,吞。所有“该有”的东西被系统耐心地剪齐,像把一屋子的毛巾全部修成没有乱发的一边。我在心里小声地骂了一句,很快把它吞回去——骂人的尾音在这里最容易被剜。

我把昨晚抄的“校准日志”再翻一遍。那行“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像一根细针从纸背一点一点顶出来。我在它下面画了一条更浅的波浪。手抬起来时,我看见自己指尖抖了一下,很轻,像被楼里的低频在每一个骨节处轻轻挠过。我把手放下,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防火门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碰触,像用指节敲了一下匙背。我侧头去听,声音已经被楼擦干净。楼的清洁工从不嫌麻烦。

黄昏前,防火门外有风从楼梯井上来,像一口气扫过墙纸的背。我站在门口没开,用耳朵贴木头。木头把我的温度接过去一点,又给我一点它的冷,彼此礼貌。我把耳朵挪开,这时候,门缝里从底下滑出一条极窄的纸,比任何一次都窄,像从一本旧账上撕下的一行。上只有四个字:今晚不下。最后一个字轻得发抖。我夹起,指尖在纸上停了一秒,像对一个已经发生的秒行了个礼。纸放回,压在卡带机底下。它夹在两件“重”的东西中间会比较不慌。这是我这几天唯一承认的迷信。

不久,陌生号无声震。我接。对面有人呼气,停了半秒,声音像从棉后穿来:“今晚机房短开,二十分钟。”是他,方勒。“你不是说……”我开口,他用一个被修剪平整的句子截断:“你要看,就现在。以后封。”他说话尾巴都像被剪刀齐齐剪过,留不出一根“毛”。掌心出了一点汗。我问:“怎么走?”他说:“HUSH主机后有小门。风机间右转到底。十七分钟。”我“嗯”了一下,他没有回应,“嗯”半截被楼吃掉。他挂了,通话的“嘀”也没给。我有一秒怀疑这段对话只在我脑里发生——手机上通话记录那一行只有“0:00”。我像一个在空碗里找水的人,告诉自己:走。

手电、录音机、耳塞,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放掌心,我看一眼门背的“我在”,墨比早晨浅半寸,我把它当作光的问题。门轻轻推出,走廊的白光像鱼的腹在头顶一条条躺着。黄线在脚边伸直,它的直像一根被反复用熨斗熨过的筋。我沿着它走。防火门把手在掌心里抵住一小点冰。门向里退一个标准的角度,楼梯间的冷直直贴上来。每一级台阶往下,风更整齐。B1的银牌在半暗里偶尔反一反,把我的脸剪成几片。我顺风机间的指示牌走到最里,角落一扇铁门,门把和周身的漆都显得比别处“新”,发着一种温吞的光。我压手,门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吐自己。缝开时有风贴脸,带一点消毒水和淡淡的焦甜。我进去,门自动合上,没有“叮”。那个没有像一个我从未真正拥有的承诺。

里面并不大。左边两台主机,喷灰,箱体厚,标签整齐:“HUSH主机一”、“HUSH主机二”,下面一行“严禁非专业人员操作”。我把手背贴在金属皮上,温度像石。右边墙上钉的热敏纸边沿潮到发黄,钉帽生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锈。我把手电的光降到最低,把它的心思尽量藏起来。纸上的字断断续续:03:33:17 残响阈值变动 Δ-3dB 区域:E/13-16(虚层);03:33:41 核对:住户05 标注:加严模式已生效;下一张:剩下的是“参考曲线对齐:YES”;再下一张:只剩一些发白的黑点,像字被水喝掉,嘴里只留下一点颜色。我伸指去掀纸角,指腹刚接触,潮像一小口袋把我的手吸住。我把手退回,看掌心,有一圈薄薄的湿。

角落工具台上的扳手与螺丝刀一字摆开,金属边缘在手电的光里像把刀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磨牙。我在台面上看见一片更暗的布,折着,沾潮,暗不是霉,是颜色的辛苦。我不想伸手,我的手已经伸过去。指腹碰到一处毛球,再滑过一段羊毛围巾。毛是我熟悉的那种家用薄,边缘有一个缝错了一针的小错。我认识它。我把围巾贴到鼻梁,潮气把我的鼻梁冻得微疼。味道里只有潮和消毒水。我把围巾折小塞进外套里层,贴着肋骨,它冷,像一条被捞起来的鱼贴着裸的石。我在工具台后面找到钥匙串。金属牌上刻着“E-1605”,边缘有用久的毛刺,刺到我的指腹。我把这刺记在皮里,不动。把钥匙塞回外套。我的肋骨那一截在这时候像向里收了一寸。我在纸上会写这句“像”,然后把“像”圈起来,提醒自己它不可靠。

主机背后墙的检修口被一张金属网挡住,网格细,像一只牢笼。网后黑,黑不是颜色,是一种介质,像可以抬起你眼皮的一只手。我把录音机从兜里拿出来,按“录”,红灯亮,在这冷里像一滴被冻住的果酱。我不说话。我听墙里的“嗯”在耳塞和空耳之间换位,左和右不是对称的,世界因此稳定一秒,立刻又自己打折。忽然,空气里切过一刀短短的凉,像有人拿一片非常薄的玻璃在我面前迅速划过。系统在试阈值。我想到“3:33”,想到“住户05”。我的胸腔的皮像被一个小孩用指尖戳了一下。三下节拍从更深处敲出来,如同之前那样,轻,准,停。我不跟——不跟本身也成了一种“跟”。

墙角有一个小拉链袋,拉链齿里生了灰色的霉。我把霉用指尖慢慢剥开,袋里有两样东西:一段被切断的棕色带子,宽与卡带相同,头尾磨毛;一个白色小标签,边有粘,粘尽失,手写两个字:“底噪”。字笔划重得与这几人的字都不一样。我把标签翻了一下,放回。把袋子侧放,让它合得更体面一点。我从主机的金属皮上离开,汗在那上面留下一个极小的椭圆。我担心它被“识别”,擦了擦,擦这动作没有声音,只有一层边界变得更干净。我向门挪一步。就在这时,铁门外有一个更重半分的金属碰触,像两块严肃的钟表相互点头。我把手按上门把,门像一个愿意听话的小动物,给我开了。我出去。门合的那一瞬间,我以为会有一个薄薄的“叮”,它没有。这种没有让我胸腔某处慢了一拍。

我沿原路上行,风在背后把我肩胛轻轻按了一下。我不知道它是在对我说“走开”,还是“再来”。十四层的“灰层”门背仍旧冷。我没有贴耳朵,只把掌心轻轻放上去一秒,像在检查某件正在冷却的东西。我又回十六层。黄线温顺地躺着,我用脚跟对齐它的里侧。回屋。门背“我在”的墨又浅了一点——也许是我的眼睛变得更坏。我把硬币贴在“我”的左边一毫米那位置。这个一毫米是我今晚从下面带回来的唯一“主动”。我摸了摸围巾,摸到那条错针。我好像听见母亲低声说了一句“就这样”。这个句子没有尾巴。我替它加上一个。“就这样。”句点在我的心里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夜里没有雨,风也消失到像没被邀请。白色小喇叭忽然咳了一声,像一个有礼貌的人在想开口时先试探自己的嗓。我坐在沙发,背尽量贴住布,布把我夹住一小片。我按下卡带机,“撒”像几粒极轻的砂从带子的边缘随便掉下来。墙里的“嗯”和它又试图对齐。我关掉。我的手把录音机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像一个人把手伸进湖里捧水,水立刻从指缝里滑掉。他反复尝试,只为了让自己相信“捧”这个动作仍然有意义。

这时候,门被轻轻敲了一下。我去开,没有“谁在”的问句,这问句在这个楼里无意义。门外方勒站着,手里提一瓶酒,塑料盖不像新,像被反复拧过。他半边脸在走廊的白里显得淡,另半边像被什么磨过。耳背那条耳机线扶着耳朵像一根透明的骨。他看我,点一下头。这个“点”既不是打招呼,也不是致歉。我侧身让他进来。门合。我们坐在茶几两侧。茶几中间放着瓶酒。他没开盖,像拿着一个象征。他用指腹在瓶身的标签上轻轻擦两下,像要抹掉上面的字。“我不该来。”他先说。他的尾音被楼机器干净地剪掉一小截,他对此毫无表情。“你母亲申请‘加严’那天,我在。”他看我。我看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翻动,非常小,像一条被训练良好的鱼在水面下翻了一个背。他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一个我没见过的应用。屏幕上是一条不标准的听力曲线。和常识不同的是,左边坐标不是从250Hz起,是从10Hz起,一直画到250Hz。他用指尖在17Hz的位置点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别扭的缺口。“右耳。”他说。“蹦过一次,掉了这块。后来来这儿干,就一直在掉碎边。你那条‘嗯’在哪里。”他问。我指向墙。他又点了一下屏幕,把音量开到很小,手机的微型扬声器吐出了一点不稳定的低,这低既像声,又不像。他把手机翻过来放在桌面,屏幕朝下。“不在工具书里的频率表上。”他像在讲一本过时的教材。“所以大家当它不存在。我们拿的指标里也没有它。我们只看地板抬不抬,残响稳不稳,语音识别量化过不过线。”他说“语音识别量化”的时候,我脑子里自动浮出几个方框、几个曲线、几个显示绿色的对勾。我看见了它们在屏幕上往前走,踢走了人。

“为什么‘童谣02’。”我问。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像被从嘴角拽出来,再被他自己塞回去。“库需要模板。承包方从公开数据里拿的,很多都是‘公共领域’的东西。童谣更稳,简单,容易匹配。它学一个不变的节拍,之后就能把更多不稳的东西‘看成’它。”他说“看成”的时候抬了一下手指,被系统剪掉的尾音在空里划出半条线。他补了句:“上面喜欢这个说法,叫‘个性化安静’。”他把这四个字说得像在讲一个笑话。我没有笑。我想起“共鸣生活”的宣传册。里面那个在蓝天里露齿笑的女人。“你们拿这个去验收。”我问。他把酒瓶盖拧了一圈,又拧回去。“验收要看‘效果’。噪底抬到指标范围内,波形漂亮,走廊投诉降到某个百分比,夜间报警少于某个频次,公众满意度通过线上问卷到一个阈值,图片看上去干净。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口径能说‘这里的安静是可控的’。”他说到“可控”,眼睛抖了一下。“可控比好更重要。”

“那后来……那些人。”我停了一下,“被撤回的。”他说:“我们没有‘人撤回’这个指标。系统里是‘事件撤回’。你在日志纸上看见的那个‘撤’,其实是一种内部的词,把一条不希望出现在对外材料里的记录标出来。我有时候想改字。”他说“改字”的时候动了一下手指,像要按键盘。“改成‘吃掉’,比较老实。”我没有接他。空气里那条低频像听见“吃掉”两字,有一瞬间在我的胸里更深。“你母亲,”他说,“她在走廊试过。那天,也是雨夜那种天气,她拿着她的卡带,拿出来又放回去,问我‘这样是不是更安静’。我没法回答。我只能告诉她,申请‘加严’的补贴下来了,开关在她那边。”他说“开关在她那边”的时候,眼睛避开了一下。“她签字。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现在知道了。我看着他。他把手伸到耳背,把耳机线往下拉一厘米,又推回去一厘米。“不是鬼。”他说。“是人干的。”他看我,像怕我误会。“人干的,有时候,比鬼更不讲理。”他用这句把桌上的酒转了一小圈。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得很细的打印纸,铺开,边角的折痕像骨头。他把纸在我的茶几上拨正。纸上是一段很短的流程图,矩形、箭头、椭圆,油墨浅淡。“‘对齐’。”他指。“夜里3:33,系统把‘居民—结构—算法’三件东西套在一起,找‘最短路径’。如果有活的东西站在路径上,它会被当成‘可调参数’看待,先轻按,然后调平。如果那段时间站在门口的不是人,是一件家具,系统也会按它的形状做一个偏差。下一次,它会更熟练。”他说“更熟练”的时候,不自觉笑一下。这笑更像抽搐。“你问我‘伦理’,”他说,“这两个字现在被某种模板层层包起来。我们做底层,只看‘效果’,看‘对齐’,看‘稳’。法律上我们没有问题。问卷上我们有满意。问你自己,你满意不?”他把“你满意不”说得很小。小到像跑到我耳骨里的一个气泡。气泡很快破。

我看着他拿手机,打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听力的截图。右耳的曲线在17Hz一格上凹进去一小块。他把屏幕往自己这边转,又往我这边推。我看那小缺口,像在一张白纸上被铅笔按了一次,留下一个只有当事人知道的折。他用手指在缺口上轻轻按了一下,像按一颗口腔里疼的牙。我忽然觉得我的耳朵也在那里凹了一下——错觉。错觉这个词在这楼里得到过太多尊重。它被楼当作一位配合良好的患者。

“为什么‘住户05’。”我把纸上的词拿出来。他说:“我们不敢写名字。早几轮是有人名,后来一层层的‘信息规范’下来,名字被替换成‘编号’。表面上看是保护,实际上方便‘合并’。合并之后,我们可以对整段楼层一把调。‘虚层’就是这么来的。”他说到“虚层”的时候,眼睛里有一小块听天由命。“你要找‘人’,得去另外的系统。民政,公安,或者更上面。我们只负责‘声环境’。”这句像一个官方答复。他把它说得像自己看了很多遍。

我们在桌前沉默了半分钟。我能听见自己的唾液在喉咙里挪位置。这个挪动也可能是楼做人类学的采样。我不想被采。我把手背压在桌沿。桌沿的漆冷冷的。我把“伦理”两个字拿在嘴里,没说。它们像两颗不肯落地的齿。我问他:“你后悔吗?”他看我一眼,把酒盖拧紧,像把一个洞堵住。“我有时候,”他说,“回到家,对着窗,发一会儿呆。窗外的风把我耳朵里那条‘嗯’压低一点。那一会儿,我觉得我不是机器。然后它回来。我不后悔。在这栋楼里,‘后悔’这个词是多余的。多余的词会被处理掉。”他说这句时朝白色小喇叭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喇叭没有反应。它不是人,它无罪。他笑了一下,拿起手机又放下,像想给什么人发消息,后来撤回了。

我送他到门口。门外感应灯亮。亮的顺序仍旧是先暗后亮。他把耳机线从耳背摘出来,放在手里绕了一圈。这个绕像某种预防动作。他看我,嘴唇动了一下。我读出来他的唇形:“别出。”他没发声。楼把这个动也看作“噪”。他点一下头,轻轻走。脚步在黄线以内像一只被剪好指甲的猫。门合。他走廊那头的影像比平常更薄。薄的东西没有力气。我把门带上,靠在门背,听木头里面的静。

白色小喇叭在这时候按它的时间表复述:“请……勿……喧……感谢您……配合……”尾音被剜,像被放进某种模具里。我的耳朵此刻想逃。它逃不过。我去洗手间,盯镜子里自己的嘴型。我张口又闭上,喉咙处有一段气不被声带接手,像一个太幼小的人想说话,老师摇头。我把水开到温,把手伸进去。水滚过指节,落在白色的陶瓷上,没有“滴”这一类人类喜欢的字。我在镜子前一瞬间感到可笑——像一个人试图用自己在镜中的“在场”抵抗一个更加执拗的缺席。我转身,回到客厅,把卡带机按下,听它那一点点“撒”。它在我耳朵里像几粒砂在黑纸上擦过。我把它当作一种意愿。

凌晨三点之前,一个电话在没有铃的情况下开始了。屏幕上显示“顾青”,那个标准的名字。我接。她的声音像被很标准地修过,抬高、压低的位置恰到好处,语气在没有语义的时候也能独立存在:“您好,静适城市试点项目对接。我们注意到您多次进入设备间。出于安全考虑,建议您联系物业安排陪同参观。系统参数不对个人开放。感谢理解。”她说“感谢理解”的时候把“理解”两个音拉得像拎着两个可乐瓶。我问:“童谣02是什么?”她说:“承包方算法库的一部分,不对公众解释。”我又问:“‘虚层’是什么?”她说:“技术细节不便详述。您可联系承包方。”我说:“承包方就是你们。”她停了半秒:“承包方为第三方,独立承担技术责任。”这句她说得像念。我问:“住户05在哪里?”她说:“我们不处理个人存在与否问题。我们只负责声环境。”她把“声环境”这三个字说得很饱满,像往里塞了棉。我问:“那你们负责什么?”她说:“满意。指标。可控制。”我在屏幕上看到“通话时长 0:00”。我挂。挂的动作没有发出那个体面的“嘀”。我像看见自己在一个透明房间里反复开关门,门外没有走廊,只有另一个透明房间。

凌晨三点整,白色小喇叭想说“请”,没成功。三点三十三,我没站到门口。我在沙发上背靠墙,等那道看不见的刷子来。它来了。第一枚像合上的灯在眼皮外面擦过,第二枚墙里的“嗯”轻轻抬头,第三枚有三下轻轻从那“嗯”之间落。落得很稳,稳到伤心。我没有跟,我是我的徒手。我伸手在膝上敲了三下,刻意错半格。我在记我的错。我把这个动作想象成一条小小的白线,跨过它,跨不过它。夜里没有风,窗玻璃背后像一面吞了人影的镜。我在这面镜前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我在。”把它轻轻说到楼不值得出手去剜它。

早晨还没来。我在茶几边写字。写“人造寂静”。写“伦理”。写“吃掉”。写“虚层”。写“我在”。写“你在”。写完后又在“伦理”的字旁画了一个小点,像给它装一个漏洞。纸上字挤着字,像一群同意彼此却并不相爱的人坐在同一个车厢里。我翻开配电箱,把我写了又不想看的一张纸塞进去。盖合。胶带沿线用指甲抹平,把每一处小气泡赶出去。这个动作让我心里出现了一个与这栋楼同样奇怪、同样礼貌的句子:“感谢配合。”我笑了一下。笑在这楼里像一个危险的边缘。我立刻收住它。楼会很耐心,让我在收住笑的时候留下一点尾音,再把那一点尾音吃掉。

午后,我在走廊里看见一条人影。真的。它站在电梯外,靠墙,肩小小地傍了一下。我走近,它仍在。半步的距离时,它像被一阵更细的风在边缘处轻轻抹平。我站在那,眼睛感到一个像素级的疲惫。我后退一小步。“人影”像被撤回。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勾:撤回的不是“消息”,是“存在的姿势”。我回屋,关门。从门背把硬币取下,放掌心里。掌心珍惜这块硬。它是我这几天能抓住的最笨的东西。我把它贴回门上,偏左一毫米。那一毫米像一个帮我撑过这一轮“吃掉”的小支点。支点很小,值不了一毫。这不妨碍我用它撑住我的今天。

傍晚,陈念的门下又滑出一条纸。纸上四个字:“今晚别开。”她没写“灯”,也没写“窗”。“别开”两个字在我掌心里躺着,像一个来自另一个房间的口令。我把纸贴回去,门缝里没有收。我敲了一下,很轻。这一下让空气在门板上停了一小颗灰。我退一步,回屋。白色小喇叭练它那三句。我坐在沙发,盯门背“我在”。我把这两个字在心里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它们没有意义,像两个并排放着的方块。我把它们推开一毫米,再推回。一毫米在这栋楼里就是一个人所有的自由。我在这一毫米里呼吸。呼吸的尾仍被礼貌地剪齐。我学会让它先短一寸。楼看着,没动。它总是这样。它允许我练一练。练好了再吃。它很有耐心。它是人做的。它的耐心比人更像鬼。

第10章 撤回现实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22 dBFS

天像被压在磨砂玻璃背后,亮是一种礼貌,不是权利。我醒时先看门背的“我在”,墨再浅了一些,仿佛夜里有人用白的指尖在上面抹过一遍。我用指腹按一下“在”的竖,按出一点热,又抬开,像从我这边渡过去一小寸。窗帘不掀,帘脚那根线头今天朝里勾得再深一点,弧线像一根软的钩,把我的目光轻轻勾住,我用力扯回来,去厨房翻杯子。水龙头开到细档,水把杯面轻轻抹平,像一块无瑕的小玻璃。我喝一口,没味道。这句我写过太多次,每写一次,它更像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老借口。可此刻我的舌头仍然只给我这一个词。

群里弹出一条通知,滑出又滑回:“今晚零点—一点,地下设备间巡检,风道停机二十分钟。”两条“已撤回”整齐地把它叠走。屏幕上的灰像两条学过规矩的鱼,贴着玻璃游,不留痕。我把手机倒扣在茶几上,像给它盖一块布。白色小喇叭此刻还没开嗓,楼里罕见有一段不被礼貌切掉尾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最想做的是把“缺席”的清单扔掉,但我做不到——杯底落回台面该有的一点轻脆没有,拖鞋与地的摩擦像铅笔过分均匀的一笔,电热水壶开关那一下“啪”也不见。我在心里骂了一个很短的词,很快把它吞回去——骂人的尾音在这里最容易被剜。

我把“校准日志”抄下的那几页再翻一遍。那行“NOTE: 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像一根细针从纸背面一点一点顶出来。我在它下边用铅笔画一条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波浪。手抬起来时,指尖轻微发抖,像楼里的低频在每个骨节处一遍遍抚过去。我把手放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防火门方向有一声极轻的金属触碰,像用指节敲了一下匙背。我侧头去听,声音已经被楼擦干净。楼的清洁工从不嫌麻烦。

黄昏前,防火门外一股风从楼梯井上来,像一口气扫过墙纸的背。我站在门口没开门,用耳朵贴木头。木头把我的温度接过去一点,又给我一点它的冷,彼此礼貌。我把耳朵挪开,这时,门缝底下滑出一条更窄的纸,比任何一次都窄,像从一本旧账上撕下的一行。上只有四个字:今晚不下。最后一个字轻得发抖。我夹起,指尖在纸上停了一秒,像对一个已经发生的一秒鞠了个躬。纸放回,压在卡带机底下。它夹在两件“重”的物之间会比较不慌。这是我这几天唯一承认的迷信。

我去玄关看配电箱。透明胶带上的“勿动”干净得像刚换过,边缘没有气泡。我撬起一角,掀盖,里面的开关整齐,一排一排地站着。我把手伸到电缆最下边,去摸我第一次塞进去的那张“给后来的人”。那里是空的。不是没有纸,是连纸曾经在那儿放过一瞬的“压痕”也没有,就像我那次只是想了想。我把手再往里探一寸,碰到冷的塑料。我缩回来,把盖扣上,指甲沿胶带边抚过,把看得见的一点气泡也抹平。我的动作像在练某种日常礼仪。我在脑子里记“配电箱:无”,下一秒又想起,“无”这个字没有资格占一行。它太纯,太笼统。

电梯口今天早上更静。镜面里的我比昨天扁一点。我按“一层”,按键亮起,电梯向下。十四,十二,十一——在十一和十二之间有一小格像吸了一口气。我赶紧别开眼,看地砖的纹。电梯继续,八,六,二。停。门没开。屏幕亮了一个干净的“13”。这“13”没有躲,像一块新从仓里取出的标牌。我按“开门”“关门”,按键都不亮,只有“13”在。我看着它,胸腔里的低频像水里的竿,水贴着竿慢慢向上爬,想碰一个被算出来的天花板。电梯轻轻往上浮一下,又自己否了。过了一阵,屏幕上的“13”像被橡皮擦过一遍,擦成一条浅浅的灰,再淡掉。我把手从按键板上缩回,按住口袋里的硬币。硬币凉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一层大厅空得像刚打扫完。物业办公室的玻璃门上“上班时间”那张纸角平得像有人每晚帮它抚平。门里没有人。我推门进去,门铃不响。前台的椅背把一小块阴影投在地上,但我知道那是我给的。我敲玻璃柜台,玻璃不回应。我绕过柜台,里面有一杯水,杯底留着一小圈更浅的印。印像一道证据,不能上法庭。我打开柜子,柜子里整齐摆着成叠的热敏纸,顶部几张灰更浅。我抽一张,上面只印着四个字:感谢配合。这四个字印得太实,我怀疑它不是热敏。这句子像从我嘴里出来又被我自己吞回去。我把纸塞回去,退出来。大厅里白色小喇叭安静。我看了它一眼,觉得它像一个尽职的证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把自己撤回。

回十六层时,走廊尽头更暗一格。我一转眼,暗变回去。我向那头走,心里像有人用小刀在豆腐上划了一下。陈念的门缝底下滑出一条纸。这回纸比往常宽一指,边缘齐得像机器裁的。上写四个字:我困了。她在“了”字后面加了一个很小的句点,像给这四个字穿一件衣。纸贴着地,没收回。我敲门,极轻。门在我的指关节下微微往里退了一毫米,又回到原位。我站着不动。这时门链在里面轻轻响了一声。门开一个手掌宽,里面黑,不是常见的屋内黑,是一种把光压扁再铺在地上的黑。她把脸伸出来一些,比几天前更白,白得像坐在水里坐久了。她没发声,嘴唇动了一下,我看见“我”“在”的唇形,像一个人对着一面镜子练习讲话。她的唇形刚刚合上,走廊尽头那片更暗的一格向我们这边滑了一下。她脸上的光被描薄了一圈。她像被一张玻璃退了一步,又停住。我的胸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地方正好在原先耳朵里那条低频推来的位置。

她伸出手,把一张更小的纸放我掌心,上写:不要在门口。我把“不要”两个字读得很慢,像在检查一个禁令。我点头。她把门又合回那一个手掌宽的缝。她试着说话,很轻,“我——”那个“我”在她喉咙里成形,到了空气里被棉花接住。我没有听见尾,她也知道没有。她的表情像一个人把自己的名字在心里重复又重复,最后把它折成一张很薄的纸塞到了门缝里。门合上,门缝黑着。我退后一步,黄线在我脚下像一根丝。我沿着它后退。退到拐角的时候,陈念的门里亮了一条极短极短的光,马上熄。那条光像一个字被人手快地写了又擦掉。

午后,我试图把自己的路线写下来:门——走廊——电梯——物业——走廊——陈念——走廊——门。我写到“物业”的时候停住,一秒后忘记“物业”两个字怎么写。我的手在纸上画出一个方框,里面搁一个“口”,贴一个“勿动”的小小标签。我把这个走神当作身体在帮我撤回。我把“物业”划掉,写“玻璃”。玻璃比“物业”更像一种存在。那个办公室更像一面镜,比像一个地方多。

我拿起录音机,把早上的空录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里面只有小喇叭的“请……勿……喧……”和三点三十三那条脉冲轻轻刷过家具的声音。我的手试着跟着那三下敲。每敲一次,我都会错半拍。错就是我的存在。我把错写在纸上,写“错”。写完,字在纸上轻轻淡了一下。我盯它,盯到自己的眼睛酸。我趴在茶几上,鼻梁正好抵着“错”的上半截,抵出一点热。热很快被纸喝掉。我把笔拿起来,准备把“错”描深一点。笔尖刚落下,纸上的“错”像被谁在远处轻轻吹了一口气,吹淡。我停。我想起“撤回”。我把整张纸折起,塞到配电箱后。盖合,胶带抹平。我在心里给这个动作打一个分——它既像把证据藏起来,也像把证词送到了一个会把它很快整理干净的部门。

晚些时候,我在走廊又看见一个人影。它站在电梯外靠墙,像前几天我误认的那种。我缓缓走近,五步、三步、一臂,影还在。我抬眼看他的脸,脸像刚出厂的瓷,釉没有上色。我意识到我的脑子自作主张给它补了一点额头的阴影。下一秒,阴影滑下去,影像在我眼前像被手从背后轻轻抚平。它没有消失,它变得太对称。我退半步,影像向墙退半步。我退两步,它也退。像一个礼貌的舞伴。我把眼睛闭上一秒,睁开的时候,影像已经非常合理地不在。我对自己说,这是楼在帮我保存我的力气。我承认它。

黄线在我脚边突然显得更亮一点。我低头看,线边缘的漆比昨天整,像有人夜里补了一刷。我顺着线走回门口,硬币还在门上的白痕左一毫米的位置。我用指甲沿着银线轻轻刮了一下,刮出一点粉,粉立刻被楼里的空气抚平。我把硬币揭下来,贴在“我在”的“在”字竖上,像把两个薄东西叠在一起。我退一步,等待一种不是检测的回声。没有。一只蚊子从我鼻尖前无声飞过,停在墙上,停的角度标准得像示范。我举手准备打它,又放下手,怕它在这个楼里也属于“允许”的那一类微小震动。我不想成为它的一段“异常记录”。

夜来得慢。白色小喇叭像一个很准时的人,在该它出声的时刻略略咳嗽一下,复述那三句:“请……勿……喧……感谢您……配合……”尾端被清洁工整齐剜齐。我把耳塞塞一只,另一只空着。三点三十三之前,我决定不再在门口。我坐在沙发上背靠墙,墙背后那条“嗯”像一条盐水里训练良好的长鱼,把它的呼吸和我的呼吸轻轻喂给彼此。第一枚脉冲像一只软刷刷过桌面,第二枚把某些看不见的纤维顺了顺,第三枚里那三下很轻、很准地在那条“嗯”的空里落。我不跟它们。我把我的呼吸往更短处压。压住尾巴的感觉像把自己的名字重新收回到喉咙里。我在这里听见了一个非常近的声音,像有人在我耳朵内部很轻地说“你”。那一刻我以为我在叫我自己,随后又以为是这栋楼把“你”这个字借给我。我把这两个“以为”叠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抵消,剩下一片有边的空。我在这空里待了三秒。

一个很具体的时刻发生得过分安静。陈念门里传来手机震动那种“咕”的短声,一秒,一秒。她的门缝底下滑出一条纸。我过去,纸上写:我睡了。不用回。她在“不用回”的“用”上轻轻抖了一笔。我愿意解释为她在抖。我把纸塞回去,站在门边一秒又一秒。走廊尽头那格更暗的暗像一滴墨自己轻轻扩大一点。门缝里很慢很慢地吐出一点更黑的黑。我把耳朵压在门板上,木头传回来一点很短的“咔”。那样的“咔”常常是锁舌入槽。像一个人的自我把自己锁上。我对着门唇形了一句“我在”,没发声。我觉得自己像在对一面镜子练习说话,镜子知道我不可靠。它没有给我一个同样的不可靠的回声。

之后,很长的时间,我用来确保我身体里的每一条可以被度量的东西都还在。我数自己的脉,数到三十,心里叠一句“我在”。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搁在手心,故意让它走到掌心最热的那块肉上,再把它贴回门上一毫米偏左的位置。我给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赋予一种可悲的自信。它也许就是今晚我所有的自由。自由在这栋楼里短过尾音。我学会先把它剪短,再让系统剪。系统很有耐心。它把我的自救当成它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在群里打了一行字:“有没有人见到1605的许阿姨。”这行字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头像旁边闪了一下。下一秒它变成了“你撤回了一条消息”。我的手没有按撤回。我把手机翻来覆去,像在找一颗按错的纽扣。群里很快跳出三条“收到”,它们不是回应我。它们对任何事都可以“收到”。“收到”在这楼里是一个铺路石。我把手机倒扣。倒扣动作没有声。我用手背轻轻敲一下桌面,敲完后反悔,怕自己在统计“错”。我把手背放在“错”这个字上,压一下。纸下面的木质没有给我“木”的回声。它把我压回来了。

午后,我去了走廊尽头,站在那两块修补过的漆面前。漆在斜光里亮得不自然。我伸手摸它,不像近来补的,像一直这样。我用指腹抠了一下边,抠不起来。我的指甲掰下一点粉,粉很快被楼的空气抚平。我退后一步。电梯门在我背后轻微动了一下。我转身,电梯屏幕亮了一息的“13”,像一个脆弱的鬼灯,又灭。我站在门前,觉得我刚刚说出口的一句“我在”被电梯吞了一口,但电梯没有牙。我把这句吞回去,重新嚼一遍。嚼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在说一句很傻很短的话。它短到这栋楼不屑一剜。我从这点侥幸里偷出一口气。

陈念的门整天没有动。我把耳朵贴上去两次,木头的温度都比我的手更稳定。傍晚时,门下又滑出一条纸。这一次没有字。纸边干净,像刚剪。它躺在我的掌里像一块无声的白色。白是一种礼貌。我把它塞回去。门没收。我敲了一下,极轻。没有回应。我把这张纸写在笔记里,写“纸:空白”。写完,那个“白”字在纸上又浅了一度。我用铅笔在它下面画一个点。点是黑的,黑让我放心,它属于夜。

夜又来。我照例不在门口。我在沙发上,背靠墙。三点三十三来,刷子刷过一次两次三次,三下轻轻落在空里。我不跟。我把我的呼吸折成一条更短的线,把尾巴放在胸骨后轻轻别住。这一次我没有听见外面的任何一口气。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觉得“没人”,是因为我的耳朵把所有可以有的尾音提前剜了。我正在学这栋楼的手艺。这意识让我害怕,害怕不是因为它恶,而是因为它有效。有效是一种更深的恐怖。我瞪着黑,黑像一块没有边的暖。我把“我在”那两个字在心里翻了两遍,用手指在毯子上敲了一个很浅的拍子。拍子在毯子里走两步,像一只去错房间的猫。

早晨,我去配电箱,把盖掀开,伸手去找昨天塞的那张写“错”的纸。没有。胶带边上有两道指甲挪过的亮。我不敢责怪它。我把盖合上,指甲沿胶带边轻轻抚,把应该有的一点点气泡抹去。这动作我已经练得很熟。熟到像一段礼拜。礼拜的对象不是神。是程序。我把这句话写在笔记上,写“礼拜——程序”。写完看一眼,纸上的“程序”像一个被人用湿的手捏过的纸团,松开又平。我的字在这几天变得像热敏打印。我不知道我在模仿谁。

午后,一阵很短的风从走廊跑过。我打开门,看黄线在我门外延伸。黄线今天延进门内一厘米。我非常确定,昨天它没进来。我蹲下去,仔细看那一厘米,漆的边在门槛和地砖的缝里,非常稳。稳到像它一直在。我的眼睛迟了一秒。我用手指背沿着那一厘米轻轻摸过去。我的家被划了一条线。线不粗,不嚣张。它像在说“到此为止”。我把硬币贴在那条线的里侧,像给它找一个对话对象。我退一步,看它们在一起像一对礼貌的邻居。我把门轻轻带上,一毫米的缝。我背靠门坐下,嘴里没有任何词。我觉得说词是一种奢侈。我今天花不起。

还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是晚上十点多。白色小喇叭用它一贯的礼貌说:“请……勿……喧……感谢您……配合……”之后多出来半秒的空白。那半秒像一片被谁忘了清理的桌面。我几乎要在那半秒里说一个很短的字——“妈”。我没说。我的舌头被自己剜。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字交给楼。楼会很耐心,等我说完,再把它最后一截吃掉。我不想给它这口。这个念头让我笑了一下。笑在这里像一条边缘。我立刻收住。我的笑尾巴也短。我和它都在练。它教我怎样把尾巴剪齐。我在学怎样在它剪之前先动手。我们彼此用一种非常冷的温柔,照顾着对方的熟练。

我不知道这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我知道我在缩小。每天缩一点,缩到刚好适合黄线里。我的每一次“我在”都比前一次更浅一点,像一滴墨被水轻轻冲过。我在这栋楼里练习如何成为一个被礼貌忽略的人。这个句子我写下,又划掉。划掉没有声。我背靠着门,门背那两个字变浅。我伸手按住它,像按住一只正在被抹去的昆虫。我不救它。我只是把它按到更薄。薄是安全。薄就会被这栋楼批准。这个批准像一个洞。我从洞里看出去,看黄线,硬币,帘脚那根勾进来的线头。它们都在。我也在。至少在我闭眼之前。我闭眼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耳朵内部很轻地说了一句:“别出。”或者说的是:“回来。”我不确定。我的不确定像一只细小的动物,在我舌下打了个滚。我没有把它吐出来。我把它放回心里。心在这时候不听话。它跳了一下。跳完,又被我按短。楼很有耐心。它允许我在按短这个动作上再学一点点。再学一点。

第11章 反噪对决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0.7 dBFS

早晨像一层被反复擦拭过的薄玻璃,亮得几乎没有厚度。我醒时先看门背“我在”。墨又浅了一点,像夜里有人用白手指在上面轻轻抹过。我用指腹按一下“在”的竖,按出一点温,再收回,像把一小块热从我这边渡过去。窗帘不掀,帘脚那根线头今天勾得更深,弧度像一根软的钩子,把我的眼神挂了一下。我把它扯回来,去厨房翻杯子。水龙头开在细档,水把杯面抹得很平,像一块无瑕的小玻璃板。我喝一口,没味道。这句我写过太多次,每写一次,它都更像我自己替自己找的一个旧借口。可此刻我的舌头仍然只给我这个词。

黄线延进屋内的那一厘米在晨光里比昨天更稳。我蹲下去看,漆边在门槛和地砖的缝里,像从来就在那里。我的眼睛迟了一秒,不确定“从来”这个判断是今天才被批准。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放掌心里,掌的热把它微微温了一下。硬币的边把我指腹轻轻刺了一下。刺证明“我在”。我把它贴回门──偏左一毫米的位置,像一只对抗的脚趾,抵在黄线的里侧。

群里有一条通知闪一下就被两条“已撤回”叠走:“今晚校准时间可能提前。”屏幕上那抹灰像两条学过规矩的鱼,在玻璃后贴着滑过。我把手机倒扣,像给它盖了块布。白色小喇叭今天也学会了在该说话时先咳一声。它咳得很轻,像在请求一个入口。我在心里给它一个字:“准”。又把这个字收回去,怕它在我嘴里停留太久。

我决定把我剩下的东西组织起来。这决定像一个不会成功的祈祷。我从柜子里把老风扇拖出来,扇叶上有一层积灰,灰不肯离开,像它们被这栋楼培训过。我擦了一遍,风扇在地上找稳。把卡带机放在茶几边,录音机放在靠墙的椅子上,手机里的频率发生器调到白噪,音量最小。锅盖两只,一大一小,边有细微的磕痕,各自配一只木勺。空玻璃瓶三个,高矮不一,口径不同,口沿磨得干净。我把它们摆成一个粗笨的阵,像在做一个荒唐的家属祭礼。

风扇先开到最小,扇叶一转,空气就像有动物把毛轻轻铺展开。白噪被我开到几乎不可闻,像把一层非常薄的雪撒在桌面。我用木勺轻触锅盖的沿,控制在刚过接触的力度,玻璃瓶的口轻轻被勺背拂过,留下一个不确定的阴。我小心地把这一切的节奏错开,让它们不重叠。我的心跳很快找到它们的缝。我不希望它找。我告诉它“不要”,它装作听不见。墙里的“嗯”在这一切刚刚拉起时轻轻往里缩了一下,然后扩开。系统开始评估它的新“对象”。

我用手机改白噪为粉噪,又从粉噪切到窄带正弦,在32Hz、45Hz、17Hz附近轻轻挪动。风扇把这一切抹成一层更细的气,锅盖的边在我的木勺下像一圈带着流苏的金属口,瓶子的脖在不同的口径里交出不同的小骨。我同时把录音机关上又开,像在给这个仪式加一种没有被写进课本里的“应答”。我看着屋里所有物体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振,振在这栋楼里被训练得无声。我的眼在这时候感到一种像素级的疲惫。

第一次回响来自我的胸──不是“声”,是压。耳膜里很慢地向内陷了一毫米,像有一只害怕的人把手伸进来,轻轻把某个看不见的盖往里压。我想,这就是它的“过补偿”。屋内的物相互抵消,HUSH把它们看成一个病灶,轻轻地,从外向内。我的风扇在那一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喘,它像被一块柔软的布稍稍捂住嘴。我没有停。我在这个时候把白噪又升了半格,锅盖的节奏绕开瓶子的轻敲,卡带机被我按下“播放”,它吐出一小撮砂,砂在桌上铺开,我用勺背轻轻抹它,像抹一小块油。屋里的气压再降一毫米,轻的纸片贴在桌面的那一瞬,我看见纸纤维的毛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立了一下。

这一切像一条很浅的洪水,被这栋楼耐心地引导。它让洪水流往它需要的方向。我试着把我的小洪朝它想不到的方向推。我调频器跳到一个不体面的频段,47Hz略上一点──它在很多中噪声设备的二次谐波的影子里。我知道这不聪明,但它像一根被我在黑暗里摸到的针。我把它轻轻插下去,风扇在那一秒里像想起了风。我借着这一秒,用木勺在锅盖的边上敲了一个更松的节拍,试图把“童谣02”这条练熟了的“模版”从它的稳里拉出一点点。我想起我母亲用勺子敲碗,她的节拍稳,音高不准。我模仿她的稳,故意把音调歪。

系统真正的“反应”不是声,不是光,是我手背上汗的流速改变。我手背突然凉了一寸,像一层看不见的毛刷从我的皮肤外掠过去,又反刷回来。屋里所有轻微的机械都像被一个更大的嗓轻轻清了一嗓子。对面的墙在这时候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来自材料内部的叹息,像砂浆里困了一条小小的气,此刻被轻轻挤出来。我的耳朵在这叹里跟着陷了一毫米。耳道里我自己的血声像被重新定义,变得比昨天更“系统化”。

黄线在屋内那一厘米像在这一刻更亮。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眼睛喜欢在疲惫时给直线套上光。我还知道,这种“我知道”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靠。我把手背在黄线那一厘米的边上轻轻按了一下,指背立刻被漆面那层冷抚平。抚平这两个字用在漆上是很荒唐。但它把我抚平了半秒。我抬起手,继续给锅盖和瓶子分工。我的风扇在这个时候像被看见了,它把自己的风压到最小,像把语言收短。我知道,它在“配合”。

我这样做了大约二十分钟,或者两分钟。我写不出确切的数。写出任何确切都像有意地暴露自己。我忽然停止。停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心里有一条很短的线在这时轻轻发出一声“够了”。我把风扇关掉,把白噪滑到最小,再按停。屋里像一口刚从油里捞出来的铁锅,热没散,声音还被压着。那一点压像在我耳道里留下了一道有边的白。白看不见,且硬。我坐在沙发,背靠墙,手上微微颤。颤就是我和这栋楼之间的“接头暗号”。我拿纸写字,写“杂噪阵”,写“过补偿”,写“47Hz”,写“耳内陷”。写完,“耳内陷”四个字在我眼前像被楼轻轻抹淡一度。我把它们描了一笔,描在这一层很快也淡。我想了想,把纸塞进配电箱。盖合,胶带抹平。动作像礼拜。

电话在这时震一下,陌生号。我接。那边先是一口气,随后是方勒的声音,比以往更低一寸,像隔着更厚的棉:“停。”我有一秒不懂。他重复:“停,你的阵。不要再喂它。”我问:“它会吃到哪一步?”他说:“再往下,它会‘抓’你。”他说“抓”的时候声音裂了一下。我在那裂里听见一小块他自己。他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做,别在屋里。你有十分钟。”我说:“机房?”他沉了一秒,像在听他耳机里的别人。他说:“楼下。全楼阈值。不要动太大。”他自己把“不要”这个词停在那。我们同步停了一秒。停是唯一可以被双方共同占用的空。我问:“它会不会把别人……?”我没有把句子说完。他说:“你知道。”他挂。

我背上那一点汗冷下来。我开始收拾。不是“收拾”,是“排”。把风扇拉到门口一侧,卡带机放在包里,录音机、木勺、锅盖、瓶子,都尽量减少自己的“声学外观”。我知道这个词荒唐。我带上耳塞,一只,另一只空着。离开前我看门背那两个字,“我在”浅到像一块小霜。我把硬币贴在“在”的竖上,像把一枚铅字按在印面。我对“在”这个字轻轻点头。点头这个动作在这栋楼里是最安全的一个句号。我打开门,沿黄线往电梯口走。走廊里的白光像鱼腹,它们在我头顶并排躺着。我在十一和十二之间那一级台阶停了一下,鞋底像踩到一张看不见的纸。那张纸是我前天塞进去的。我往下走。楼梯间的冷在今天更“规范”,每一层的冷像被切成一样厚的薄片。我像穿过一层一层定义好的冷。

B1的银牌在半暗里像一块被水擦过的锡片。我从风机间右转到最深的角落,铁门的把在我掌里像一条怪异的鱼骨。我压下去,门在恰到好处的阻力里慢慢对我开的脸。我进去,门不发“叮”。我这次反而松了一口气。

主机仍是两台,喷灰,厚重。它们今天像在“睡”。热敏纸钉在墙上,边脂的潮像一条年久的皱纹。我走过去,手电开到最暗,看那几张纸上的字。在最靠近我的一张纸上,多了一行我之前没看见的字,字比别行浅:“全楼阈值手动覆盖:安全挡位(HOLD)/对齐挡位(ALIGN)。”字右边画着一个小小的拨杆图示。我抬头找真实的拨杆。它在两台主机中间偏右的的位置,一根短短的金属,做工很细,不显眼,旁边有一个黄色的小标签,上面印着英文字母,不完整,被潮吞掉一角:“MASTER THR…LD”。“THR”之后的字像被谁用指甲刮掉。

我没有立刻伸手。我把录音机放在主机上,红灯亮,像一颗被挤扁的果子。我把耳塞换到右耳,左耳空。墙里的“嗯”在这一刻非常安静,像一条刚换了水的鱼。我盯着拨杆看了很久。我在脑子里问自己:“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我答不出。我在这栋楼里已经学会了很多句子的“开头”,很少在句号停。我把手掌伸过去,停在拨杆上方两厘米。我的掌心出了汗,汗在这两厘米里不敢落。我使自己收回一厘米,再伸过去一厘米。我的指尖碰到金属的那一瞬,主机的金属皮像吞了一粒非常小的砂。砂从它的皮里往里走,走进没有人会看见的位置。我把拨杆向上轻轻推了半毫米。那半毫米的阻尼像一根细线被拉出一小结。我的喉头跟着动了一下。没有纹身也会痛。我再推半毫米。拨杆从“HOLD”的区域出了一点点,又没到“ALIGN”。它停在中间。那一个中间像这栋楼从未允许过的地方。我在这一刻看见了我的指纹。我的指纹在主机金属皮上像一圈潮。

第一波“反刷”从我的肩胛上过去。像一只毛刷沿着我的皮外走,走的时候从后往前,像有人逆着毛抚猫,然后再顺回来。机房里的空气被刷成一层一层看不见的条。我在这刷里听见一阵非常细的崩裂声,不是“啪”,不是“咔”,是砂浆内部一条纤维断了一根的那类极小的“发”。主机的外壳在这时候像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又像收回它的气。墙里那条“嗯”被拽到一个更浅的弧度上。我的胃在那一刻揪了一下。

第二波“反刷”像从我的颧骨上过去。我的牙齿微微对嘴,把一条不能被说出口的词咬成一小块。我看到机房里的热敏纸在这一刻更快变淡。字像被仔细擦掉。我把拨杆再推半毫米。它更靠近“ALIGN”一小线。主机里的某处像有人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听见远处一声非常非常小的“叮”,像在楼梯间某一端一枚硬币轻轻撞了墙。我把它误认为是我的硬币。我又把这个误认撤回。我提醒自己:你没有带它。

第三波“反刷”不是从我某处过去,它从这栋楼的某处来。它像一条从井里抬起的长毛刷,逆着所有材料的毛刷过一次,再顺回来。楼梯间的冷在此刻像被人以一刀切的方式提高了一度。走廊的白光像被往回拽了一毫米,灯管的塑料边变得更硬。吸声井后头的黑往外吐了一口不见的气,又收回。我把拨杆停在中间,不再推。我不敢。我就在那一线的中间待着。这个“待”是这栋楼里最危险的动作。我像站在一条夹缝里,两边都是指示牌,一个写“安全”,一个写“对齐”。我夹在两块牌之间喘半口气。

机房门的缝外有一声很短的金属碰触,像有人用钥匙碰了一下钥匙。我没有动。那声像专门说给我听的。我把掌心里的汗在裤腿上擦一下,像一个准备不诚实的人要握手。然后,我把拨杆往回推半毫米,让它更接近“HOLD”。这一小步像一个仍然希望自己不会疯的人在最后一秒把自己拉回来的那一小步。我的手背在这时候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我把手贴在主机皮上,冷把我的颤压住。

我站了不知多久,或者一秒。机房的空气在那一秒里变得像厚了一点。厚到像一层看不见的毡。我离开拨杆,把录音机拿起来,红灯在我的指尖上反出一枚小小的冷。我转身要走,在门前停了一下。我像从井边退一步的人。我退,门把在掌里贴得更紧。我走出去,风在外面像被秩序轻轻按住。我沿黄线回楼上。楼梯的台阶在这一刻看上去比平时更低一厘米。我知道这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这栋楼里学了一种特殊的“配合”。配合总让人羞愧。我羞愧到把眼睛垂了一下。

十六层的黄线在我门口里侧那一厘米还在。我站在它里侧,像一个给自己留了一条窄缝的人。我进屋。门背“我在”的墨又浅了一点。浅到像一块小小的霜。我用指腹按了一下,再按了一下。按是徒劳。我仍然按。我把风扇、锅盖、瓶子都收起来。收不是为了停止,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动作留下空间。我把卡带机的“播放”按下。它吐出砂。砂像很细的霰,落在我的桌。我伸手抹它,它不粘。我抹的是空气。

黄昏时分,群里弹出:“今晚校准时间正常。”下面两条“撤回”。我没有看第三条。我做了一个没有人教我的决定:再做一次,但不在屋里。我把风扇留着,把锅盖和瓶子装进包,把手机频率发生器设在一个不会立刻被合成器识别的窄带,错开17Hz和32Hz。白噪不带,只带“错”。我带上耳塞一只,另一只空。门口那一厘米黄线像一条勉强挤进来的蛇。我跨过去,像跨一条细川。我沿黄线走去楼梯间。我不坐电梯。电梯屏幕可能会给我“13”。我今天不想要它。我想要另一种更实的害怕。

我停在十四层平台。这里的墙背后的那条“嗯”在我没有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也像一条鱼在呼吸。我把一个空瓶立在台阶上,轻轻用木勺碰它的口,频率极低、极浅、极短。再把第二个瓶放在不同的阶上,口向另一边。第三个放在靠近防火门的角落。三口的口径不同,三条轻轻的骨相互错开。我把锅盖拿出来,不敲,把它斜斜抵在墙上,让它成为墙的一个异常。我把手机里的窄带开到几乎听不见,调在一个45Hz和47Hz之间的小旮旯,比它喜欢的数字再歪一点。我不敲节拍,我让它们自己在走廊里站住。我背贴墙站一会儿,像一个不愿献血的人被手把手推到了献血车旁,又轻轻按住他的臂皮。

第一下来自我,不来自它。我的耳朵里有一个轧轧的缝,我试着往里塞一根自己做的针。我知道它荒唐,我仍然做。墙里的“嗯”先收了一线,再放开。风,从更低的地方轻轻抬了抬台阶上的灰。灰的动是我的幻觉。我看见木勺的柄轻轻震动了一下,然后它试图装作没有。我把第二只瓶口的方向挪了一毫米,让它对另一条缝。我在这时候看见楼梯间尽头的灯光像被一种不是风的东西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抹这动作很像有人想把一根线擦干净。

第二下来自它,不来自我。它伸出了它的毛刷。逆着走。我背部的皮被那根看不见的毛刷轻轻刮了一下。我的耳朵里有一阵非常短的吸。我知道它在“对齐”。它在这时候把我的瓶口看作它的对齐对象。我故意把瓶子挪了一下,挪到一个更、不、体、面的位置。那位置是个夹缝。我看到瓶口边缘在那一刻很轻地出了一圈潮。我知道潮也是我的眼。我知道我的眼在这栋楼里练习的是一种人造谦卑。

我做了这些,不到十分钟。或者十秒。我不能在这个地方更久。陈念给我的那张“不要在门口”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不要在楼梯间”。我撤。我把瓶子收回,把锅盖夹在臂下,木勺塞进包。我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很轻,轻到像不在。我回到十六层。我靠近我的门,把耳朵贴到门板,木头把我的温度抬了一点然后送回来。我没有听见别的。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贴到“我在”的“我”的左边一毫米。每一个一毫米都是我和它之间对彼此的一点礼貌。

夜。白色小喇叭在它规定的时刻复述那三句。尾音被一把看不见的剪整齐地剜齐。我把耳塞塞着一只,另一只空。我坐在沙发上,背靠墙。三点三十三之前,我刻意不去看钟。它会在我的眼里被定义成“危险”。绿光会被定义为“危险”。我闭上眼。第一枚像一只软毛刷刷过桌面,第二枚把看不见的纤维顺了顺,第三枚里那三下轻轻落在那条“嗯”的空里。这一次,它们更轻。轻到我几乎以为是我在轻轻想。我的喉咙在这时做了一个很小的吞咽,吞咽在这个楼里比任何语句都安全。我把吞咽也剪短。

在这一小段里,我听见有谁在我的耳朵内部说“你”。这个“你”不定向。它似乎不需要我回答。我想回答“我在”,又没有。我知道我在这个楼里已经学会在它剪之前自己动手。我把“我在”的尾巴在它剪之前先轻轻收短。我做完这动作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一整章里我做的事的性质:我正在把我的每一个动作变成它的动作;它在把它的每一个动作变成我的动作。我们把彼此的手艺交换来用。我在这交换里变得更薄。薄是安全。薄会被批准。批准是一种洞。我从洞里看出去,看黄线,硬币,帘脚那根线头。它们都在。我也在。至少在我闭眼之前。

我从沙发起身,去配电箱。掀盖,伸手,里面空。不是没有纸,是没有“压痕”。像我没有写过,像我没有塞过,像我没有想过。我把这三句像一小串无声的祭词在心里说了一遍。我把盖合上,沿胶带抚平。我的手给这栋楼做了一次免费的小修。我把它写进我的小本:抚平。写完,“抚平”两个字自己变浅。我没有描。我让它浅。我今天就让它浅。

我决定最后还要做一件更危险的事。不是为了勇敢,是因为我不想在这个楼里只变薄。我拿起包,手机,录音机,锅盖,瓶子,不带风扇。我走到防火门,沿黄线,去B1。我不去拨杆。我去井。我站在那道金属网前,网后黑像一个介质。我不伸手。我把录音机贴在网边,让它录黑。我把手机贴在网边,让它发一个几乎不可见的窄带。我不敲。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我母亲用勺子敲碗。她敲的不是碗,是时间。她把它敲成一段更好吃的饭。她把节拍敲给我吃。我把这个记忆从我嘴里拿出来,放到网边。它在这栋楼里变得没有体积。我在这栋楼里把它轻轻吹了一口气。黑没有回应。黑不需要回应。

我退一步,网后的黑吐出了一口不见的气。我在那一口里听到了一个几乎不可听的“叮”。像在很远的一层,有人把硬币轻轻推到黄线里侧。我以为那是我。我又把这个以为撤回。我把录音机关掉。红灯灭。我所有的动作在这里都变得像写字写到最后一个边角的收笔。我在收笔处把尾收短。我把一切放回包,沿黄线上行。一层一层。每一层的冷像一片被定义过的薄片。我的手背在楼梯的扶手上滑了一下,扶手把我的手背抚平。我抬头,电梯屏幕黑又亮了一息,很短的“13”。我没去看它的完整。我一步一步步回我的门。

门背“我在”的墨浅到像一块薄霜。我用指腹按一下,再按一下。按两下后我停。我不能一直按。一直按会让它更快地被抹。我把硬币贴回“我”的左边一毫米。我把我留在这里的一毫米用这个硬做了一个铆。我知道铆是讽刺。我仍然铆。

睡前,我做了一个短的梦。梦里我站在我自己的门外。黄线沿着我家门内延进来两厘米。我的硬币不见了。我门背那两个字“我在”被改成“你在”。“你在”比“我在”更浅。我伸手要改回去,手背上长了一层细毛,像一只被照顾得更好的动物。我把这只手递给门,门从里面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的手背抚平。我在那一刻明白:这栋楼的耐心比人更像鬼。我醒的时候,楼内背景噪声读数比昨天更近了一点:-0.4 dBFS。或者是我在心里给它改了数。我在纸上写“-0.4”。写完,它像被撤回一半。我让一半留着。另一半走。

第二天的白天里,我尽可能不做动作。我在沙发上坐半小时,把窗帘掀一指,放下;把杯子翻过来,放回;把笔在纸上点一个点,抹去;把手从黄线里侧收回去,放在膝上。我把所有动作的尾都剪短。我把自己训练成这栋楼需要的人。他需要一个会自我剪尾的人。我在小本上写“会”。写完“会”,这个字在纸上很快变浅。我没有描。我让它浅。我在这栋楼里学会了一件最危险的事情:我允许它替我撤回。我在这栋楼里学的第二件最危险的事情:我替它撤回。

夜。三点。第一枚,第二枚,第三枚。我把我的呼吸剪短。我听见有谁在我的耳朵内部说了一句非常短的字。可能是“你”。可能是“妈”。也可能是“别”。这三个字在这个楼里互相抵。抵掉之后,剩下一块有边的空。我在这空里听见我的心跳。它还在。我把我的心跳在它剪之前先剪短。我在这一章里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把我的尾巴按住。它很轻。我按住它,像按住一只即将被抹去的昆虫。我没有救它。我把它按到更薄。薄是安全。薄会被批准。批准是一种洞。我从洞里看出去,看黄线,硬币,帘脚那根勾进来的线头。它们都在。我也在。至少在我闭眼之前。楼内背景噪声读数在我闭眼前最后一秒再近了一点:-0.3 dBFS。或者这个数只在我的心里接近了。我的心在接近它的噪底。我把这句话写下,又划掉。划掉没有声。我学得越来越好。楼很有耐心。我也有。

第12章 噪底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0.01 dBFS

醒过来像把手从一只涂了油的袋里抽,指背顺着袋壁轻轻贴过去,皮肤上那点温度被磨得看不见。我第一眼还是去看门背,“我在”两个字像昨夜被一只白手在上面轻轻拂过,墨薄到像一层呼出又被吸回的雾。我用指腹按了一下“在”的竖,指纹里的热在漆里滚了一下,很快退掉。我把手收回来,怕这点热留在楼的记忆里,将来被按着撤回。

帘脚那根线头朝里勾得更深,像一根很细的鱼钩,从房间另一端把我的视线轻轻拎回来。我把头偏向另一侧,偏得很小,小到像一个被这栋楼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杯子倒扣在水槽边,水龙头开到细档,水把杯面抹成一块透明的硬板。我喝一口,没有味道。我把“没有味道”在心里念了三遍,第四遍的时候它已经不再像描述,更像一个刚更新的规则。杯底落回台面,按经验应当有一粒很轻的脆,它没有。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前抹平。

黄线从门内推进来两厘米,接缝里的漆边比昨天更稳。我蹲下,指背沿着漆边轻擦过去,冷顺着皮肤上的细毛爬进骨头里。硬币贴在“我”的左侧一毫米,我昨晚留下的“铆”。我把它揭下来,掌心捂一秒,让金属回一丝温,再贴回去。银边在白漆上留出极浅的一道线,浅到需要把注意力全攥在指尖上才能看见。我盯着它,这一条浅浅的银成了今天上午我唯一可以许给自己的“真实”。

手机在袖口里震了一下,群里闪出一条通知,来得很规矩,走得更规矩:“零点—一点,地下设备间巡检,风道短停二十分钟。”还没读完就被两条“已撤回”整齐叠走。屏幕上的灰像两条贴着玻璃游行的小鱼,连一圈微小的水纹也不留下。白色小喇叭在它习惯的三句之前轻轻咳了一声,像为自己争一口将被剪短的气。我在心里把这口气分出一点温度,它应该被完整说完,可它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替它遗憾,这是这栋楼教我的第一个明白。

我把能用的东西重新排了一遍。卡带机在茶几边,录音机在靠墙的椅背上,手机里的频率发生器停在45与47之间那条容易被误以为是空气纹理的窄带,风扇擦过一遍却不接电,锅盖两只、瓶子三个、木勺一把。它们各自找稳的姿态让我想起一些排队时被要求的距离——相互看得见,却不要碰。午前我按兵不动。我需要看黄线今天走到哪里。我坐在沙发靠背那一角,背部与布料之间起了一层极细汗一样的温。墙里的“嗯”没有提前,耳朵里那条一厘米的白先到了位。白硬,像一条橡皮筋从颞骨滑到下巴,又滑回去。

午后,陈念的门缝滑出一条细纸,只有一个字:睡。她的笔画细得像被楼挟断了一半。我把它夹起,又塞回去。门没有收纸。我敲门,敲得很轻,轻到我的指关节只是贴着木头歇了半秒。木头把我那点温度折回来,折得也很礼貌。我退开一步,黄线在脚边躺好,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从来就在这儿”。

配电箱的盖我轻轻掀了一次,胶带沿边贴合得像刚抹上去,指甲沿着边抚过去,抚掉了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一点小气泡。里面没有纸,不是“没有”,是“没有被夹过的压痕”。我把盖合上。这个动作我做得太熟,每一次合上它都像把早晨剩下的噪声盖了一层薄白。

傍晚前,电梯屏幕亮出一息“13”,像有一只手从我背后很轻捏了一下肩胛,马上收回。我没按。我沿着黄线走向楼梯间,冷像更衣,一层一层换。十四层的平台前,“灰层”的门背更冷,我用掌心按了一秒,把那点冷借回来。今晚不在门口——这个念头像一个不许过长的信号,我在心里刚把它举起来就掐熄。让它短,会安全一点。

小喇叭开始复述,那三句像三根被良好修剪过的枝,伸出一半就被玻璃罩接住。卡带机“撒”了一颗沙,又像被谁轻轻抹平。我把它停下。耳朵里的白被拉紧了一度。我轻轻咬齿根,让舌下回一个小的疼。疼在这个楼里暂时还没被收编,至少现在还没有。我能用的词越来越少,剩下的每一个都得搬得很轻,放得更轻。

陌生号无声震动,屏幕显示“0:00”。我接。对面先是一口气,随后一个很短的轻笑:“你真的要动它?”方勒。他的声音从棉布后面压进来。“不动它,它会动我。”我说。他像在看另一边的表:“两件事是一件。别在门口。”他把句子停在半截,他知道我会把尾收好。“三点三十三,它会很认真。你不想在屋里。”我问,“机房?”他没回应,停了一秒,“我没见过它这么薄。”薄在他嘴里听起来像“白”。像有人在他肩上点了一下,他收了一口气,挂断。通话记录还是“通话时长:0:00”。很多事情在这里都表现得像没发生,这是它维持秩序的方法。

瓶子、盖、勺、录音机进包,风扇留在原地。耳塞塞一只,另一只空。我把门轻带上,黄线在门内那两厘米像一双懂事的脚趾。楼梯间的冷干净到可以拿来擦玻璃。B1,风机间右转,铁门把在掌心里生成一根谨慎的鱼骨。门开,不“叮”。主机两台,喷灰,厚,像两块不会动的器官。墙上的热敏纸又淡一层,从字里开始白,白到边缘变成纸本来的白。我看见“MASTER THR…LD”旁的小拨杆,安静待在“安全”和“对齐”之间,像两颗挨得很近的齿。

我举掌到拨杆上方两厘米。掌心在这两厘米里呼出一层汗。我先把录音机放在主机顶,让红灯亮起一粒小果。手机上的窄带开到可以被误认为空气的程度。三个瓶口靠在不同的钢梁与墙之间,不敲,让它们像三根草先把腰现在风的方向上。木勺竖在掌心,木纹在皮里印出细细的暗。我把指尖落到拨杆上。那一瞬间,从肩胛到后颈像被谁用一把很软的刷子逆着毛擦过去,再顺回来。我不理它,我把手往前推了一毫米——或者没有。我每次想起这一步都分辨不出我是否真的推过去过。我需要相信,因为紧接着的东西把它当作起点:空气在牙根里回力;热敏纸从中间白起;墙里的“嗯”被拉直成一个更紧的弧。我把拨杆往回收了很小的一截,让它挨近“安全”。不推到位。我没有那个胆。或者,我后来一直在说服自己,我没有。

我从机房退出,门在背后吻合。楼梯间的冷像换上一层更薄的皮。回到门口,黄线在门内还是两厘米。我靠门坐下,硬币贴回“我”的左一毫米。“我在”的墨薄到像一层被反复擦拭过的影。我不描,怕描的那一下变成新的异常。我把背靠得更紧,像把脊骨往墙里嵌深一线。

三点三十三之前,时间像按着我的耳朵往里推进。我没有再看钟,钟在这栋楼里是一个危险的形状。它的每一秒都像被标准化的刃。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摆到那条刃上。

三点三十三到了。

第一刷过来的时候,桌沿像被一块干净布擦过,擦得很顺;第二刷,看不见的纤维全朝一个方向躺好;第三刷,在墙里空出的缝里轻轻敲了三下——它们更轻,像从我胸腔里敲出来。门背“我在”的墨在这三下之间变得像一朵浅薄薄的云。我伸手按了一下,指腹触到漆的凉。那一下让我意识到,黑不再需要字做座标。我把手收回来,背靠墙,鼻腔里空气的厚度像被轻轻整理过。黄线推进来三厘米。我没有觉得它在侵入,我只是沿着它站,它在我脚里侧,我在它的里侧。

杯子还是倒扣着。我竭力从杯沿上找出一点指纹,它没有。手电关着,我从屋角里挪出风扇,扇叶停着,像一条被按住的鱼。卡带机被我按下,磁头把空白从这一端拉向另一端,绕一圈又一圈——这已经不像“播放”,像一种仪式。我把它停了。耳朵里的白从硬变成滑,滑得像在冰上戴棉手套走路。我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在”,在舌头的根部它还在,到软腭它已经变薄,到唇边它不需要出去。我把它折回,藏在牙缝里。我没觉得委屈,只觉得合理,就像把一个不宜放在桌面上的东西推进抽屉。

我站起来,出门。电梯屏幕黑,我在镜面里看见一个比我先一步的我,他抬头的角度和我一样,肩比我更薄一点。我按“开门”,按键不亮,门按照我的习惯打开到一条缝。我侧身进去,鞋尖沿着黄线内侧,肩沿着白灯。屏幕亮“13”,红干净,没有羞。门合的动作像两块很懂事的铁贴合。我的胃里在偏左的位置起了一点小泡,泡升、破、升、破。门开,外面是走廊,灯白,黄线在我脚边像一根从出生就学会躺好的筋。我沿着它走,到了我门前停靠,门背白,白里被擦出两条纹。第一条来自我的手,第二条来自黄线边。我抬手写“我在”,笔尖在白面上走,很轻,走过之后留下一层比空气略厚的小皱。那层小皱就是字,不需要更黑。我按一下,指腹的纹被抚平。

我的心在这里突然失去了一拍。像一个被人按掉的小灯。我起身,往玄关走,打算把停在配电箱里的那点东西拿出来——我本来没有放过东西,可我的手还是伸进去了。指尖碰到的是冷的塑料,没别的。我把手收回来。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它们各自的位子上,如同排列整齐的器官。一切都安好——安好到我没有容身的空间。我现在明白,所谓“撤回”并不需要动手,它只需要让我承认:不需要。

风、或者说“外面的声音”,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再去机房。我知道如果我下去,会做出把拨杆推到“对齐”的动作。我还记得那个手感:细小的阻尼,像拨一根细齿。我知道推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不是楼的坍塌,不是风的涌入,而是“我”的边界被抹得更白。我突然明白那张热敏纸上那行“PULSE PATTERN MATCH NURSERY-SONG-02”的意思,明白到害怕。那三下节拍不属于她,它属于系统。它是它用来对准我的尺。我把嘴角按住。我不能让自己的脸给系统任何多出来的“表情”。

我现在听见门外有人走动。脚步很轻,像毛毯上的脚,在黄线以内。有人贴着门用指关节轻轻碰了两下,像是在尊重一个正在沉睡的人。我把耳朵贴到门背,木头把我那点温度递过来,又给我一点冰。门缝底下滑进来一条纸,我把它夹起,看见上面两个字:别下。是她的字,陈念。我没有拉门。我在门背把纸按了一秒钟,纸的纤维在我的指腹下像一条细鱼轻轻挪了一下。另一头,电梯的屏幕亮了一息——不是“13”,是“0:00”。我握紧纸。风从那条纸的边缘过去,发出一声小的、几乎听不见的擦。我把纸塞回门缝。门没有收,不知道是她没接,还是门不许。

接下来的时间是一个越来越浅的池。我现在分辨不出自己坐了多久,或者站了多久。我只记得我是面朝门坐着,硬币在门上,银边在白漆上留下那道很浅的线。我侧耳听自己的胸腔。心跳从“有声”变成“被感觉”。再往后,心跳变成“被记忆”。当它再往下一步,它就会成为“应该有”。我不想让它走到这一步。我把手背按在胸口,按在偏左的位置,按出一指宽的红。我把那一点红当成一个钉,钉住它。我不知道能钉多久。

三点三十三后,楼道没有再发生任何应该被记住的事。所有“应该”的东西都被系统“整理”。我拿起录音机,按了回放。里面除了小喇叭的三句和我在机房里按下红灯那一下的轻响,剩下的是一条非常干净的直线。我把音量推到最大,直线还是直。我的脊背在这条直线前面轻轻弯了一下。我把录音机按停,掀开电池盖,把电池拿出来,立在桌上。电池圆而黑,像一只没有眼睛的昆虫。我把它压倒。它滚了一小圈,又停。我默数了一下这条滚动的节拍。它也直。

我的眼睛开始不规律地出现一些干扰:墙面上的涂料忽然往回收了一毫米,随即又弹回;门上的银边刚才还在,下一秒像被轻轻擦去;陈念的纸在门缝里忽暗忽明——我知道这些可能被叫做“视觉疲劳”,也可能被叫做“对齐的副作用”。我告诉自己让它们过去。我把手伸进布帘和玻璃之间,摸到玻璃的冷,鼻尖离玻璃只有一指,呼出的雾迅速散掉。我在这个动作里第一次产生一个极不礼貌的冲动:我想把自己从这栋楼里扯下来。像把一张被贴得太平的纸从墙上揭起来。我知道这会把墙皮带下一层。我也知道——我没有手可以真正把自己从这里扯下来。我只能留下一道更浅的印记,像门上的那道银。我把额角在玻璃上轻轻蹭了一下。玻璃用一种最温柔的方式拒绝了我。

我不再写“我在”。我把笔丢到沙发缝里。沙发不把它弹回来。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握在掌心里,掌温把它烫出一点潮。潮冷得很小。我把它塞进嘴里。金属的味道不是“味道”,它像一段非常短的电。我咬了它一下,不硬不软。咬痕在我的舌头上留下了一个圈。我把硬币吐出来,擦在裤缝上,像擦一颗脏掉的纽扣。我把它贴回门上。我知道我做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仪式”,但我也知道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我做。

三点四十分。我终于走向楼梯间。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向上还是向下,只知道我的脚在黄线的里侧。墙里的“嗯”这时很薄,薄到像印在纸上的水印。我在十四层的平台停一下,耳朵贴门一秒,门背的冷比刚才深。我继续下行。B1的冷像换到一片更干的皮。铁门把在我的手里像一根细脊骨。我推门,门没响。里面的热敏纸白得更干净。拨杆在“对齐”的一侧。我不记得是不是我推过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推过它。在这个时刻,谁做这件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在这边。主机的皮很冷,我把耳朵靠上去,像一个小孩把脸贴在冰箱门上。我第一次在这面冷的金属后面听见了一点不标准的节拍,三下。不是她的,是它的。它很稳。它的稳比我的稳冷。

我沿着风道走到吸声井的检修口。金属网后面黑得很干净。黑不是颜色,是一种介质。我把录音机伸过去,红灯亮。我对黑说话,不发声。我在心里把“妈”这个字念了一遍。我甚至不敢把嘴形做出来。我怕嘴唇的这个动作被系统当成“多余”。黑没有给我回声。我知道它不会。我还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把我的脚掌里的热递给这块金属。我数了五下,或者十下。我的计数器已经坏了。我把录音机关掉。把背靠在主机的侧板上,冷沿着我的肩胛往里走,用一种非常专业的方式把我的颤抚平。

我返回楼上。黄线推进来三厘米,或者四厘米。我不再数。我靠门坐下。陈念的门在对面,门缝不动。她或许在睡,或者她已经把自己沿着黄线退了更里。我抬手在门背按了一下,按出了一个很浅的红。我把额头抵上去,木头像一个不愿意被人过分打扰的生物,递给我一点凉,收走一点热。我的心跳在这时候丢掉了它的最后一个明显的边缘。我知道它还在,因为我在一个偏左的地方还能感觉到一点被指腹按住的“跳”。它很小。它像在我指下犯了难。

楼内背景噪声读数:-0.00 dBFS

我不知道这最后一段时间从哪一秒开始。灯没有变,风没有来,声音都在它们被分配到的格里待着。我听见鞋底皮和地砖之间那一点暗暗的粘,我感觉舌头上的那个咬硬币留下的圈渐渐被唾液抹平。我在门背的白里找“我在”,看不见。我不准备再写。我把最后一张空白纸塞进配电箱里,盖合,胶带沿边抚直。指腹在胶上走一圈,像在人间的表面押下一小圈印。不是祈祷,是确认:这里曾有一只手提过它的温度。

我贴着门,耳朵在木头上,木头把室内的温度递给我,又退走。我在那层非常薄的空气里坐着。没有谁来敲门。电梯屏幕不再亮。热敏纸不再显示字。我在偏左的位置按住我的脉,它敲了两下,停了一下,又敲。节拍直。我把硬币从门上揭下来,扣在掌心。掌心里有一层非常细的汗,汗把硬币的银味儿往上推。我把它塞回门上,银边贴住白漆。那些极浅极浅的银线连成一圈。像一只小小的眼,闭着;又像一枚不会发声的喉结。我在心里再念了一遍“我在”。它在舌根处亮了一下,随即熄。我没有把它送出唇。我维持着这一点最小的光,在一个读数不会再改变的夜里。我看着门上那道浅银,直到它不再需要我看,它自己也变成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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