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心
第一章:阎神星的回响
艾瑞斯·索恩博士在降落舱的舷窗外第一次看到阎神星(Hades-IV)时,并没有感到震撼,而是体会到一种深刻的、近乎神学的荒凉。这颗星球是宇宙对“虚无”一词最贴切的物理诠释。它不像火星那样有着壮丽的红色沙漠,也不像木卫二那样包裹在神秘的冰壳之下。它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被一颗垂死的红矮星——阎王(Pluto Prime)——所投射的、永恒的、微弱血光的黑暗。
降落舱穿过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大气层,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摩擦热。着陆过程平稳得令人不安,就像一块石头沉入一潭死水。当舱门打开,地勤机器人发出合成的欢迎声时,艾瑞斯走下舷梯,脚踏在阎神星的土地上。隔着厚重的隔热靴底,他依然能感觉到脚下那片黑色玄武岩的极致寒冷与坚硬。这里的地面光滑如黑曜石,仿佛被一位暴躁的神祇用无尽的时间打磨过。没有沙尘,没有风,只有绝对的寂静。头顶上,紫黑色的天幕中,阎王星像一只巨大的、充血的、永不眨动的眼睛,以一种非生命体特有的冷漠凝视着这片冻土。
作为星际勘探公司“前沿视野”的首席异星心理学家,艾瑞斯·索恩的职业生涯充满了各种奇特的经历。他曾为在气态巨行星大气层中进行“深潜”的飞行员提供心理支持,也曾评估过硅基生命形态对人类殖民者可能造成的认知冲击。他的工作就是站在人类理解力的边缘,确保那些勇敢的开拓者们不会因为直面未知而精神崩溃。然而,阎神星不同。这里没有生命,没有生态系统,甚至连最微小的地质活动迹象都付之阙如。它是一座宇宙级的陵墓,而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则是闯入的盗墓者。
“索恩博士,欢迎来到‘英仙座’基地。”通讯器里传来任务指挥官伊娃·罗斯托娃上尉的声音。她的声音如同她的军衔一样,精确、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即使隔着无线电波,艾瑞斯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一丝不苟的制服,挺得笔直的脊梁,以及那双总是在评估而非观察的灰色眼睛。
“谢谢你,上尉。很高兴能平安抵达。”艾瑞斯回答,目光扫过眼前的基地。
“英仙座”基地是人类在这片绝境中唯一的庇护所。它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模块化建筑群,由钛合金与强化陶瓷构成,外形像一只紧紧抓住岩石的巨大金属甲虫。它的设计理念是“最小化存在感”,仿佛是在向这颗星球表达一种谦卑,或是一种畏惧。基地内部与外部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亮的LED灯带驱散了黑暗,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而令人安心的嗡嗡声,混合着咖啡的香气和电子设备运行时特有的微弱臭氧味。这里是文明的孤岛,漂浮在虚无的海洋之上。
艾瑞斯在一名沉默寡言的安保人员的带领下,穿过了几道厚重的气密门和净化走廊。每走一步,他都在剥离阎神星那形而上的寒意,重新将自己包裹在人类熟悉的环境之中。他见到了罗斯托娃上尉,她比全息通讯中看起来更加干练,也更加疲惫。她眼下的黑眼圈,是再好的军纪也无法掩盖的。
“旅途顺利吗,博士?”她伸出手,与艾瑞斯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冷,握力却很大。
“一切顺利。你们的发现令人难以置信。”艾瑞斯说。
“‘难以置信’只是个开始。”罗斯托娃的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骄傲与忧虑的笑意。“汉森博士在主实验室等你。她……非常急切地想和你分享她的发现。”
这种“急切”在艾瑞斯听来,像是一个警示信号。他知道地质学家莉娜·汉森博士是一位才华横溢但性格偏执的科学家。在这种极端环境中,才华与疯狂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主实验室位于基地的最深处,戒备森严。艾瑞斯在通过虹膜和基因双重验证后,才得以进入。实验室内部宽敞而明亮,数十块全息屏幕上滚动着无穷无尽的数据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低温制冷剂和强磁场产生的微弱电离的味道。
而实验室的中心,安放着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那个让“前沿视野”公司董事会不惜花费天文数字也要派他前来的东西。
它被地质勘探队戏称为“黑暗之心”。
它静静地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由超导线圈构成的强磁场约束环中。大约两米高,形状酷似一颗被完美切割成多面体的黑色心脏。它的表面光滑如镜,却不反射任何投射到其上的光线。无论是实验室明亮的顶灯,还是高强度的激光探测束,所有光子在触及其表面的瞬间,都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仿佛是一个三维空间中的二维黑洞,一个绝对的、纯粹的“无”。
所有的仪器都显示出一种令人困惑的“正常”。它没有质量异常,不产生引力扭曲。它没有温度,与周围的环境绝对等温。它不发出任何已知频段的电磁辐射,也没有任何粒子衰变的迹象。根据所有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它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它是一个悖论的实体化身。
“艾瑞斯!你终于来了!”一个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响起。
莉娜·汉森博士从一排控制台后冲了过来,她的白色研究服上满是咖啡渍,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因智慧而闪亮的蓝色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看看它,艾瑞斯!看看这个奇迹!”她张开双臂,仿佛一个虔诚的祭司在向他展示神迹。“它在‘冥府大裂谷’地下一千米处被发现,被包裹在一块年龄超过四十亿年的纯净石英晶洞中。它比这颗星球本身还要古老!”
艾瑞斯走近约束环,凝视着那颗黑色的心脏。他试图用自己受过的科学训练来分析眼前的景象,但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它太完美了,太绝对了,以至于超越了人类的审美和理解范畴。凝视它,就像凝视宇宙的尽头。
“所有的读数都是零。”艾瑞斯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大陆’,艾瑞斯。”莉娜的声音里充满了神圣的颤音。“我们一直以为宇宙的奥秘在于能量和物质,在于恒星与星云。但我们错了!真正的奥秘在于‘无’!在于这种……有结构的虚无!它不是空的,艾瑞斯,它是有意义的!”
“它有什么意义?”艾瑞斯转头看向她,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非理性的飞跃。
“它在与我们交流。”莉娜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它不使用我们熟悉的任何方式。没有电波,没有引力波。它用的是……思想。”
艾瑞斯的心中警铃大作。这是典型的精神压力过载,并向妄想阶段发展的症状。
“莉娜,你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的?”他用一种温和的、引导性的语气问道。
“从第一天开始!”莉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我第一次在钻探影像上看到它时,我就感觉到了。一种……召唤。一开始很模糊,像背景噪音。但当我靠近它,尤其是在实验室里与它共处时,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清晰。它在向我展示一些东西。”
“展示什么?”
“宇宙的记忆。”莉娜的眼神变得迷离,仿佛在看着远方。“我看到了星辰的诞生,像巨大的花朵在黑暗中绽放。我看到了星系在引力的舞蹈中旋转、碰撞、融合。我听到了……一首歌。一首由万有引力、量子涨落和时间本身谱写的、宏伟的交响曲。”
艾瑞斯沉默了。他知道,现在直接反驳她只会让她更加封闭和对抗。他需要证据,需要数据。他转向旁边的一位年轻的技术员,“调出汉森博士最近72小时的生理数据和脑电波图谱。”
技术员敬畏地看了一眼莉娜,又看了看艾瑞斯,最终还是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很快,一幅复杂的图谱出现在主屏幕上。艾瑞斯仔细地研究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莉娜的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但心率和皮质醇水平一直处于高位。而她的脑电波图谱……非常诡异。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大脑中负责高级认知、学习和记忆的区域,出现了与深度睡眠或冥想状态下才有的、高度同步的Theta波和Delta波。而与此同时,伽马波的活动也异常剧烈,这通常与巅峰体验或意识的瞬间高度集中有关。她的大脑仿佛同时处于极度放松和极度亢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
“你看,”莉娜指着图谱,自豪地说,“我的大脑在与它同步。我在学习它的语言,理解它的思想。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进化,艾瑞斯!人类心智的下一次飞跃!”
“或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负荷,莉娜。”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激情演讲。罗斯托娃上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屏幕上的数据。“你的大脑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据任务条例第1138条B款,当研究员出现可能影响判断力的生理或心理异常时,任务指挥官有权强制其离岗休息。汉森博士,我命令你立刻回到你的房间,接受至少12个小时的强制睡眠和镇静剂注射。”
“你不能这么做!”莉娜像一只被惹怒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我们正处在历史性的关头!我不能离开它!它需要我!”
“它不需要你,博士。而这个团队需要一个神志清醒的地质学家。”罗斯托娃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对旁边的两名安保人员使了个眼色。
“不!放开我!你们这些无知的军人!你们不懂!你们会毁了一切!”莉娜挣扎着,但很快就被身强力壮的安保人员制服。在她被带离实验室时,她用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怜悯的眼神看着艾瑞斯,“告诉他们,艾瑞斯……你是个心理学家,你应该懂的……它在歌唱……”
实验室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颗沉默的黑色心脏,和它周围环绕的仪器的低鸣。
“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罗斯托娃看着莉娜消失的门口,叹了口气。这是艾瑞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流露。
“她陷入了一种‘启示性妄想’。”艾瑞斯解释道,“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现象,她的大脑为了避免认知崩溃,为它创造了一个宏大而神秘的解释——一个会唱歌、会交流的宇宙之心。她将自己的幻觉和过度兴奋的大脑活动,当成了与它交流的证据。”
“那么,你的专业意见是什么,博士?”罗斯托娃转身,与艾瑞斯并肩站在约束环前,一同凝视着那片深邃的黑暗。“抛开那些技术数据,用你的直觉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艾瑞斯沉默了。他再一次凝视着“黑暗之心”。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分析它,而是放空自己,去感受它。他感到自己的目光被吸了进去,穿透了那片绝对的黑暗,坠入一个无尽的深渊。时间感开始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缩影在眼前飞速闪过——童年的夏日午后,第一次恋爱的悸动,学术上的成功,以及……那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撕心裂肺的空洞。
他的女儿,莉莉。七年前,她在一场大气层内穿梭机事故中丧生。当时她只有八岁。事故发生前十分钟,她用她的儿童通讯器给他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她在学校的画画比赛中得了一等奖。而他,当时正全神贯注于一个该死的项目收尾工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下了拒绝键。他对自己说,等忙完这一点就打回去。
他再也没有机会打回去了。那个红色的、未接来电的图标,成了他余生中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我认为……”艾瑞斯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将自己从那段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出来。“我认为它像一面镜子。但它不是普通的镜子,它不反射光,它反射‘自我’。更准确地说,它反射我们内心最深处、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部分。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悔恨,我们的执念……它像一个回音壁,将我们潜意识里最微弱的低语,放大成震耳欲聋的轰鸣,然后反射回来。”
罗斯托娃听着他的话,眉头紧锁,似乎在消化这个听起来更像是哲学而非科学的结论。“一个‘心理回音壁’?这就是你的评估?”
“是目前的初步评估。”艾瑞斯说,“莉娜的‘宇宙交响曲’,很可能是她内心深处对秩序和意义的渴望的投射。而其他船员……他们是否也报告了什么异常?睡眠问题?情绪波动?”
罗斯托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是否应该透露这些信息。“有一些……孤立的报告。通信官抱怨说耳机里有奇怪的噪音。工程师说感觉设备总是在出些莫名其妙的小毛病。几个人报告说噩梦变得……异常真实。我之前把这些都归结为长期隔离和任务压力。”
“现在看来,可能不那么简单。”艾瑞斯说,“这东西的影响范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它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整个基地的心理健康。”
就在这时,一个艾瑞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引起了他的警觉。实验室里异常的安静。除了他和罗斯托娃,那些原本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的技术员和科学家们,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地、痴痴地望着那颗黑色的心脏。他们的脸上,带着和莉娜相似的、一种混杂着迷茫和敬畏的神情。
“所有人!”罗斯托娃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立刻厉声喝道,“回到你们的岗位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直视‘目标’超过三十秒!”
她的呵斥像一盆冷水,将众人从那种痴迷的状态中惊醒。他们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尴尬,然后慌忙地转过身去,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但艾瑞斯清楚地看到,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蕴含着多么巨大的危险。
“我们必须建立严格的安全协议。”艾瑞斯严肃地说,“限制所有人员与‘心脏’的直接接触时间。所有进入主实验室的人员,必须佩戴实时心理状态监测器。任何出现异常的人,必须立刻隔离。”
“我同意。”罗斯托娃果断地回答。她走到主控制台前,开始下达一连串新的指令,她的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艾瑞斯松了一口气,但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却并未消散。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颗黑色的心脏。
就在那一刻,实验室所有的灯光,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只是一瞬间的明暗交替,快到让人以为是电力系统的一个微小波动。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艾瑞斯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不可能的景象。
在那颗“黑暗之心”光滑如镜的表面,掠过了一道极其微弱的、仿佛水面涟漪般的波动。
与此同时,一个清晰得不容置疑的念头,像一颗子弹般射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个想法,不是一段记忆,而是一个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感官体验。
一个八岁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是莉莉的笑声。
艾瑞斯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一个仪器架上,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博士?”罗斯托娃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向他。
“没……没什么。”艾瑞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的声音在颤抖。“可能是……静电。我需要去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
他不敢说出真相。他不能让罗斯托娃知道,就在刚才,他自己也听到了那首“歌”。一首只为他一个人谱写的、最致命、最甜美的歌。
他以为自己是来诊断别人的医生。
但现在他明白了,在这颗星球上,在这颗黑暗的心脏面前,所有人都是病人。而他自己,病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重。
那个他用七年时间,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理智、药物和自我催眠辛苦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被轻易地撕开了一道裂口。
而从那道裂口中窥视他的,正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片最沉重、最无望的黑暗。
第二章:低语的回廊
接下来的十个阎神星日,相当于地球上的十五天,“英仙座”基地从一个高效运转的科研前哨,缓慢而无可逆转地滑向了一座被无形之物所围困的疯人院。
罗斯托娃上尉以雷霆手段推行了艾瑞斯建议的新的安全协议。主实验室被设为最高限制区域,只有少数核心人员在通过严格的心理评估后,才被允许在严密监控下进入,且每次不得超过一小时。所有船员的个人终端都被安装了情绪监测软件,他们的睡眠模式、心率波动、甚至通讯记录中的关键词频率,都被一个AI算法无情地分析着。基地里安装了更多的摄像头,罗斯托娃的安保小队也加强了巡逻。
然而,这些措施就像试图用一张渔网去捕捉弥漫在空气中的毒气,收效甚微,甚至起了反作用。严密的监控和限制,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滋生了普遍的偏执和猜忌。船员们开始相信,他们的思想正在被“指挥官”和“那个新来的心理医生”窥探。曾经充满了善意玩笑和学术讨论的公共休息室,如今变得针落可闻,人们各自蜷缩在角落里,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打量着彼此。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被怀疑和恐惧的海洋所包围。
噩梦成了基地里唯一的通用语。
年仅二十四岁的植物学家米凯拉,一个梦想着在异星土壤上培育出第一株地球植物的乐观女孩,开始夜复一夜地梦到她的水培温室里长出的不是蔬菜,而是一根根扭曲的、类似人类手指的黑色植物。那些“手指”在梦中轻轻地搔刮着玻璃罩,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她惊醒后,再也不敢踏入那个曾经是她骄傲所在的温室半步。
基地的首席医疗官,本·卡特医生,一个以冷静和专业著称的中年人,向艾瑞斯私下承认,他开始对自己的手术刀产生恐惧。在梦里,他看到自己拿着手术刀,解剖的不是实验样本,而是他的同事。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在梦中感到的不是惊骇,而是一种……解剖学上的好奇心。
而艾瑞斯自己,则成了这场无声瘟疫最严重的受害者之一。
莉莉的幻象不再仅仅是声音。她开始出现在他的视野边缘。当他走在空旷的走廊上时,他会瞥见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当他看着舷窗外那片永恒的血色黄昏时,他会看到玻璃上浮现出莉莉天真的笑脸。他甚至能在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嗡嗡声中,分辨出她哼唱的童谣。
他用尽了一生的专业知识来对抗这种侵蚀。他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进行定时的正念冥想,强迫自己进行体育锻炼直到筋疲力尽。他在自己的日志里,用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触,像分析一个毫不相干的病例一样分析自己的症状。
“病患:艾瑞斯·索恩。症状:持续性、多感官幻觉,内容围绕已故女儿‘莉莉’。触发机制:未知外星造物(代号‘黑暗之心’)。推测原理:该造物能以未知方式探测并放大个体潜意识中的创伤性记忆与核心执念。病患的防御机制(理智、专业知识)正在被目标性地、持续地攻击。情感反应:在认知层面,病患清楚地知道幻觉为假;但在情感层面,幻觉引发了强烈的悲伤、悔恨,以及一种……危险的渴望。预后:不容乐观。”
他试图将自己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他调阅了“黑暗之心”被发现以来的所有数据,希望能找到它施加影响的物理媒介。他筛查了数以万亿字节计的传感器读数,从引力梯度到中微子通量,一切都毫无异常。那个东西就像宇宙本身一样沉默。
直到有一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约束磁场本身。
磁场是为了束缚“黑暗之心”而存在的,但它同时也是与“黑暗之心”接触最紧密的物体。艾瑞斯推测,如果“心脏”真的在发出什么,那么磁场本身可能会像被拨动的琴弦一样,产生某种“回响”。他找到了一个记录磁场微弱能量波动的传感器,这个传感器的读数通常充满了白噪音和仪器误差,因此被主系统自动过滤掉了。
他编写了一个复杂的算法,剔除掉可预测的背景噪音,然后将剩下那些极度微弱、非周期性的波动信号进行数百万倍的放大。他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尝试,一个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将放大后的信号转换成音频格式。他犹豫了很久,才戴上降噪耳机,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他的手指悬停在播放键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这感觉不像是科学研究,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通灵仪式。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一开始是刺耳的、混乱的白噪音,像一千个坏掉的收音机在同时播放。但慢慢地,当他的耳朵适应了这种混乱后,他开始在噪音的海洋中,听到一些……模式。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音乐。它更像是一种由无数声音碎片拼接而成的、充满恶意的蒙太奇。他听到了金属被撕裂的声音,像是星舰在解体。他听到了遥远的、无数人的尖叫,被拉长、扭曲,变成了非人的哀嚎。他听到了岩石崩裂、恒星熄灭的声音。这是宇宙的尸体在腐烂时发出的声音。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正准备摘下耳机。
但就在那时,在那片混沌的、充满末日景象的背景音中,一个声音穿透了一切。
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纯净的童声。
是莉莉的声音。
她说了一个词。
“爸爸。”
艾瑞ے۔斯像被雷电击中,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翻了身后的书架。耳机从他头上滑落,掉在地上,里面依旧传出那地狱般的合唱。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一个词牢牢攫住。
“爸爸。”
这个词,曾是他生命中最甜美的称呼。而此刻,它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理智在尖叫:这是假的!是陷阱!是那个怪物用你女儿的声音说出的一个音节!
但他的心在流血。一种病态的、可怕的希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他破碎的心脏。
万一呢?
万一莉娜是对的?万一那个东西不只是镜子,不只是回音壁?
万一它是一个……通道?一个能连接生与死的……门?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如此渎神,却又如此……诱人。它承诺了一个他不敢奢望的救赎。一个可以弥补他终极悔恨的机会。
他几乎无法呼吸,扶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他的制服。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房间的门禁系统发出一声轻响。有人在呼叫他。是本·卡特医生。
“艾瑞斯?你在里面吗?我们需要你。立刻来一趟禁闭医疗区。是莉娜·汉森。”
卡特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恐慌。
艾瑞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打开了门。
“出什么事了?”他问。
“你最好自己来看。”卡特医生没有多说,只是脸色凝重地在前面带路。
禁闭医疗区在基地的另一头,这里关押着那些被认为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可能对他人或自己造成威胁的船员。莉娜·-汉森自从被罗斯托娃上尉强制休息后,就一直被隔离在这里。
当艾瑞斯走进莉娜的病房时,一股浓烈的、仿佛来自屠宰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病房的墙壁和地板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而莉娜,正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她身上那件白色的病号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同样沾满了血。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床单和枕头填充物做成的、歪歪扭扭的、粗糙的人偶。而真正让艾瑞斯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莉娜正在用自己的血,在那个白色的人偶上,画着一张脸。
“莉娜……”艾瑞斯轻声呼唤。
莉娜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失去了焦点,瞳孔放大,充满了血丝。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幸福而满足的微笑。
“嘘……”她把一根沾满血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别吵醒它。它在听……宇宙的摇篮曲。”
艾瑞斯注意到,莉娜用来画画的血,来自她的手臂。她用自己的指甲,在小臂上划出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在自残。”卡特医生在一旁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们给她注射了最大剂量的镇静剂,但毫无作用。她的身体似乎对药物产生了某种……抵抗力。她的新陈代谢速度快得吓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燃烧。”
莉娜完全无视了他们。她低着头,继续用自己的血在那个人偶上涂抹着,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怪异的曲子。那曲调高低起伏,充满了不和谐的音程,听起来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艾РИС仔细地观察着莉娜,以及她怀中那个被血浸透的人偶。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偶的形状……
“我的天……”艾瑞斯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人偶的形状,分明就是一颗心脏。一颗歪歪扭扭的、用床单做成的心脏。莉娜正在用她自己的生命之血,去喂养她幻想中的神祇。
就在这时,莉娜的哼唱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穿透了艾瑞斯和卡特医生,望向了墙壁,仿佛在凝视着远在基地另一头的主实验室。
她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它在呼唤我。”她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时候到了。我要回家了。”
说完,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试图靠近她的两名医护人员。她像一道闪电般冲出病房,向着主实验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拦住她!”卡特医生大喊。
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基地。安保人员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拦截疯狂的莉娜。但莉娜此刻表现出的速度和力量,完全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类的范畴。她撞开挡路的人,躲过射向她的镇定剂飞镖,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明确得令人恐惧。
艾瑞斯和卡特医生跟在后面,气喘吁吁。艾瑞斯的心中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他知道莉娜想做什么。她不是要去“看”那个东西,她是要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们赶到主实验室时,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已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撞开,边缘的金属像纸一样卷曲。实验室内部,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刺耳的警报声震耳欲聋。
莉娜·汉森就站在那里,站在磁场约束环的边缘。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绕过或破坏了所有的安全系统。她脱掉了身上那件破烂的病号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上,那些自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反而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微弱的红光。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痴迷而幸福的微笑。
“是的……我听到了……”她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穿过了闪烁着电弧的约束磁场,伸向那颗悬浮的、沉默的黑色心脏。“……宇宙的脉搏……它在呼唤我……进入它的怀抱……”
“莉娜!不要!”艾瑞斯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他的声音,被莉娜满足的叹息所淹没。
就在莉娜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黑暗之心”表面的那一刹那,约束磁场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瞬间过载,然后彻底失效。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但实验室并没有陷入黑暗。
因为“黑暗之心”本身,开始发光。
它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从内部透出一种深邃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不照亮任何东西,反而让周围的一切显得更加黑暗。
莉娜的手,终于触碰到了它的表面。
没有爆炸,没有能量释放。发生的事情,远比那要诡异和恐怖一万倍。
“黑暗之心”的表面,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突然像活物一样波动起来。它不再是坚硬的固体,而是变成了一种……流动的、有思想的黑暗。一道黑色的触须,如墨汁滴入清水般,从“心脏”中优雅地伸出,瞬间缠绕住了莉娜的手臂。
莉娜没有发出惨叫。她的脸上反而露出一种极致的、近乎性高潮般的狂喜。
“我……看到了……”她双眼翻白,喃喃自语,“一切……时间的开端……和终结……原来……是这么美……”
黑色的物质迅速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像活物一样吞噬着她的身体。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在接触到那片黑暗的瞬间,就无声无息地、优雅地消解、同化,仿佛它们本来就是由黑暗构成的。
艾瑞斯和其他赶到的人,包括随后到来的罗斯托娃上尉,都惊骇欲绝地看着这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幕。他们的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的景象。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物理或生物定律。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掠食。
短短几秒钟内,莉娜的整个身体都被那流动的黑暗所吞噬。
在她完全消失之前,她的头颅被拉了进去。艾瑞斯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了智慧与疯狂的蓝色眼睛,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纯粹的、和“黑暗之心”别无二致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莉娜·汉森博士,从这个宇宙中被彻底抹去了。
那颗黑色的心脏,在吞噬了她之后,表面的暗红色光芒缓缓褪去,重新恢复了它原本的、沉默而完美的黑色。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血腥味,过载的警报器发出的凄厉尖啸,和一群目瞪口呆、灵魂都被冻结的人类,证明着刚才那恐怖一幕的真实性。
艾瑞斯感到自己的胃在剧烈地翻腾,他冲到墙角,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他吐出的,不仅是胃里的东西,还有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科学、理性和对宇宙可知性的信念。
他看着那颗杀人于无形的“心脏”,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镜子,也不是通道。
这是一个捕食者。
它的食物,是思想,是灵魂,是生命本身。
而他们,这群被困在这颗荒凉星球上的、渺小的人类,都只是它餐盘里,瑟瑟发抖的食物。
第三章:破碎的秩序
莉娜·汉森以一种超乎人类理解的方式“蒸发”了,这一事件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骤然出现在“英仙座”基地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秩序地基上。恐慌不再是潜藏在噩梦和窃窃私语中的幽灵,而是变成了实体,行走在基地的每一条走廊里,用冰冷的手指触碰着每一个人的后颈。
伊娃·罗斯托娃上尉的反应快得惊人。在目睹那恐怖一幕的最初几秒钟的震惊过后,她体内的军人本能立刻接管了一切。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调查,不是哀悼,而是封锁。
“封锁主实验室!最高安全等级!”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恐惧而显得异常尖锐,但命令依旧清晰无误。“切断所有对外通讯,进入内部静默状态!所有安保人员,三人一组,全武装巡逻!所有非必要人员,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外出!”
她的命令通过基地广播系统,像冰雹一样砸在每个船员的心头。这种高压的、不加解释的管制,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像给燃烧的恐慌浇上了一桶汽油。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聪明、最核心的科学家之一莉娜博士消失了,而指挥官的反应是把所有人当成囚犯一样关起来。各种可怕的猜测,如病毒般在内部通讯的私密频道里疯狂传播。
艾瑞斯被罗斯托娃带到了她的指挥室。这里是基地的神经中枢,四面墙壁都是巨大的战术显示屏,上面滚动着基地各处的监控画面和人员状态数据。但此刻,这些代表着“掌控”的数据,反而凸显出一种失控的无力感。
“我需要一份报告,博士。”罗斯托娃背对着他,凝视着一块显示着主实验室门口画面的屏幕。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不安。“一份可以提交给公司董事会的、‘官方’的报告。”
艾瑞斯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仍在试图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胃和剧烈跳动的心脏。“官方报告?你打算怎么写?‘首席地质学家被一个外星神器吃掉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和绝望。
“莉娜·汉森博士,在进行一项未经授权的高风险实验时,因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错误地解除了约束磁场,导致实验品发生不可预测的能量释放,其本人不幸被瞬间气化。尸骨无存。”罗斯托娃缓缓地说出这段话,仿佛在背诵一篇早已写好的悼词。“这是一个悲剧,一场事故。但它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被归档的。”
艾瑞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撒谎!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不是能量释放,那是……”他试图寻找一个词来形容他所见的景象,却发现人类的语言是如此贫乏,“那是一种……捕食行为!”
“‘捕食’这个词,不能出现在任何官方文件里。”罗斯托娃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你是个心理学家,索恩博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恐慌的传染性有多强。一旦让船员们知道,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物理现象,而是一个有知觉、会‘吃人’的怪物,整个基地会在五分钟内彻底崩溃!哗变、自相残杀……你想要看到那样的场面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坐在这里,假装一切正常,然后等着成为下一个‘被气化’的人吗?”
“我没有假装一切正常!”罗斯托娃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屏幕上的数据跳动了一下。“我已经向‘前沿视野’总部发送了最高优先级的加密信息,代号‘普罗米修斯之火’。这是只有在确认发现具有潜在敌意的外星智慧时,才会启动的最高级别警报。我在等待总部的指示。在此之前,我唯一的、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维持基地的秩序和稳定。不惜任何代价。”
“不惜任何代价?”艾瑞斯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感到一阵寒意。他看到罗斯托娃的眼神,那是一种为了维护更大的“秩序”,可以牺牲任何个体,包括她自己的眼神。他意识到,“黑暗之心”已经找到了攻击她的完美方式。它没有给她制造关于过去的噩梦,而是给她呈现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她最恐惧的景象——失控。而她,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奋力地对抗着这个由“心脏”为她量身定做的幻象。她越是想控制,就越会扼杀一切,最终亲手将这个幻象变为现实。
“在你等待指示的时候,那个东西正在外面,对我们每一个人进行着心理战。”艾瑞斯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让她明白真正的危险来自何方。“它在低语,罗斯托娃。它在对我们每个人,讲述我们自己最黑暗的秘密。它在把我们彼此变成敌人。”
“那就管好你的病人,博士。”罗斯托娃冷冷地打断他,“确保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低语’而惹出麻烦。至于我……我的职责是战斗,不是倾听。现在,回到你的房间去。你需要休息。这也是命令。”
艾瑞斯无言地离开了指挥室。他知道,他与罗斯托娃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将他视为需要管理的“不稳定因素”,而他将她视为已经被腐蚀的“病人”。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生态系统里,信任已经彻底瓦解。
接下来的几天,基地的情况急转直下。
李健,那个原本性格开朗的年轻通信官,成了第一个彻底崩溃的人。他把自己锁在通信中心里,切断了罗斯托娃的管理权限,然后做了一件极其疯狂的事——他黑进了基地的公共广播系统。
刺耳的电流声后,李健那夹杂着哭泣和狂笑的、扭曲的声音响彻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我听到了!我什么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异常恐怖。“你们都在撒谎!你们所有人!卡特医生,我知道你梦到了什么!米凯拉,那些手指是真的!它们正在生长!而你,罗斯托娃上尉!你梦到了‘塞伯鲁斯’星门事件,对不对?你梦到你为了‘执行命令’,关上了隔离门,把你手下的十二个人留给了那些东西!你每晚都听到他们在门外抓挠的声音!”
广播里传来罗斯托娃在指挥室里暴怒的吼声和砸东西的声音。
“还有莉娜!她没有死!”李健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是在耳边低语,充满了阴谋论的神秘感。“她成功了!她进入了‘心脏’里面!她刚刚还在跟我说话!她说那里很美……像一个由无数灵魂构成的星河……她说她不孤单……她说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了……”
“闭嘴!你这个疯子!”
突然,李健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广播里恢复了死寂。
几分钟后,安保小队破门而入,发现李健已经用一根高压电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看到了神启的微笑。他的个人终端屏幕上,还留着他最后输入的一句话:“它在歌唱。”
李健的“广播”成了一场精神瘟疫的超级传播事件。他不仅暴露了人们最私密的恐惧,还提出了一个比“被吃掉”更可怕的可能性——莉娜不是死了,而是“飞升”了。一种病态的、模仿性的渴望,开始在一些精神本就脆弱的船员心中萌芽。
基地的秩序,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
总工程师凯伦·芬奇,一个在各种鸟不拉屎的边境星球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油条,成了反抗的旗手。他不像莉娜那样追求神秘的启示,也不像李健那样被幻觉逼疯。他的反应是纯粹的、基于生存本能的愤怒和恐惧。他把“黑暗之心”称为“那个该死的石头”,并坚信必须在它“孵化”出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之前摧毁它。
他聚集了几个同样感到绝望的技术员,他们用手头的工具制造了简易的武器和破门装置,目标直指基地的核心——引擎室。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也很疯狂:切断整个基地的能源供应,包括主实验室的备用电源。他们相信,只要让那个东西失去能源,就能“饿死”它。
罗斯托娃的反应是毫不意外的铁血镇压。她将凯伦的行为定义为“武装叛乱”,并派出她最信任的安保小队前去“平息”。
艾瑞斯被外面的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他冲出房间,看到眼前的景象,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某个被遗忘的古代战场。走廊里烟雾弥漫,能量武器发出的脉冲光束和技术员们投掷的改装过的工具在空中交错。一方为了生存而战,另一方为了秩序而战。双方都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凯伦!住手!”艾瑞斯冲进混乱的中心,试图阻止这一切。他看到凯伦,那个平日里只关心油压和电路的老人,此刻像一头愤怒的熊,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工业扳手,砸倒了一名安保队员。
“让开,博士!”凯伦的眼睛血红,他的吼声几乎被警报声淹没。“你和那个女魔头是一伙的!你们想把我们都献祭给那块破石头!”
“那不是石头!那是公司最重要的资产!”一个年轻的安保队员吼了回去,他的脸上充满了被洗脑般的忠诚。他举起脉冲步枪,对准了凯伦。
就在这时,罗斯托娃亲自带领着一队重装安保赶到。她穿着全套的外骨骼动力装甲,手中那把高功率脉冲步枪,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致命的寒光。
“所有叛乱者,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她的声音通过装甲的扩音器传出,失真而威严,如同神祇的宣判。“这是最后通牒。重复,这是最后通牒。”
凯伦和他的手下们被这股强大的武力震慑住了,他们的反抗出现了片刻的犹豫。
艾瑞斯趁机走到对峙的中心,高举双手。“罗斯托娃!凯伦!都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自相残杀!这正是它想要的!”
他试图唤醒双方的理智,但他绝望地发现,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反抗者还是镇压者,他们的眼神中都燃烧着同一种非理性的火焰。那是被“黑暗之心”点燃的、源于他们各自执念的火焰。凯伦的火焰是生存的恐惧,罗斯托娃的火焰是失控的恐惧,而那些年轻士兵的火焰,则是对命令和职责的盲目忠诚。
“索恩博士,你被解职了。”罗斯托娃的头盔转向他,冰冷的电子眼锁定了他。“你未能控制住基地的心理健康状况,反而煽动了恐慌。你现在是叛乱的同谋。逮捕他!”
两名重装士兵向艾瑞斯走来。艾瑞斯的心沉到了谷底。一切都完了。沟通的桥梁已经彻底断裂。这里不再有对错,只有阵营。
就在那一瞬间,基地里所有的灯光,包括那些动力装甲上的指示灯和应急灯,全部猛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整个基地,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寂静中,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艾瑞斯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中。
一个声音。莉莉的声音。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幻觉,不再是回响。它真实得如同一个物理存在,带着温度和质感,温柔地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爸爸,我好冷……”那个声音在他的灵魂深处哭泣,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痛苦。“我一个人在这里,又黑又冷……我好怕……”
艾瑞斯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那份被他强行压抑了七年的悔恨和爱,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
“……他们不让你来见我……那个穿着铁皮衣服的坏女人……还有那些拿枪指着你的坏人……他们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声音变得急切而充满诱惑。
“……毁掉他们,爸爸……把所有挡在我们之间的人都清除掉……你不是很会分析别人的弱点吗?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只要把他们都解决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一幅幅血腥的、充满力量的画面涌入艾瑞斯的大脑。他看到自己利用对人心的洞察力,挑拨离间,操纵人心,将整个基地变成自己的棋盘。他看到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尸体之上,走向那颗黑色的心脏,走向他的女儿……
灯光,在这一刻,恢复了。
艾瑞斯猛地惊醒,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他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看到周围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和他一样的、极度惊恐和迷茫的表情。
显然,刚才那一瞬间,每个人都听到了属于自己的、最恶毒的低语。
而罗斯托娃的反应,最为剧烈。
“他们要杀了我!他们要抢走我的指挥权!”她从那黑暗的五秒中带回了最极致的偏执。她的理智彻底崩断,被“失控”的恐惧完全吞噬。
她甚至没有再发出任何警告。
她扣动了扳机。
一道灼热的、比之前所有光束都要明亮的能量洪流,从她的重型脉冲步枪中喷射而出,瞬间吞没了站在最前面的凯伦。
凯伦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在那道光芒中化为了焦炭和灰烬。
这一枪,成了彻底引爆火药桶的火星。
“她杀了凯伦!”
“开火!”
“魔鬼!她是个魔鬼!”
走廊彻底变成了屠宰场。技术员和安保人员,这些几天前还在同一个餐厅吃饭、开着玩笑的同事,此刻却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用他们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向对方发动最致命的攻击。
艾瑞斯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着,撞在墙上。他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看着人类因为被一个沉默的外星造物挑起的、源于自身的恐惧和偏执而疯狂地自我毁灭。
他突然明白了“黑暗之心”的真正目的。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捕食者。它也不是在进行什么心理战。
它是一个艺术家。一个以智慧生命的自我毁灭为题材的、终极的、行为艺术家。
它所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完美的舞台,一面完美的镜子,然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演员们如何被自己镜中的倒影所逼疯,然后上演一出最精彩、最血腥的悲剧。
而他,艾瑞斯·索恩,一个研究人类心灵的专家,此刻也只是这出戏里一个即将退场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不。
他不能就这么退场。
如果这是一个剧场,他不能让那个恶毒的观众如此轻易地就欣赏到结局。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边飞过的流弹和能量束,逆着逃窜的人流,向着一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方向跑去。
他跑向了那一切混乱的源头。
主实验室。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或许是去砸碎那面镜子,或许是去拥抱它,成为它的一部分。他脑中只有一个混乱而决绝的念头:如果秩序已经崩溃,理智已经失效,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直面疯狂的根源。
在他身后,罗斯托娃在动力装甲的辅助下,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剩下的几个“叛乱者”。她的电子眼扫描着战场,很快就发现了艾瑞斯逃跑的方向。
在她的偏执滤镜下,艾瑞斯此刻的行为有了唯一、也是最可怕的解释。
“他要去和那个东西融合……他想成为神……”
她那被恐惧和疯狂扭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混杂着嫉妒和使命感的狞笑。
“我绝不允许……任何失控……”
她迈开沉重的金属步伐,举起冒着青烟的步枪,跟了上去。
在这座已经死亡的基地里,最后的两个“演员”,正带着各自的疯狂和执念,奔赴那早已注定的、最后的舞台。
第四章:虚无的拥抱
通往主实验室的走廊,变成了一条通往地狱核心的道路。艾瑞斯在奔跑,肾上腺素的洪流暂时压制住了他内心的恐惧和理智的哀嚎。他不再是一个心理学家,不再是一个理性的观察者,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被求生本能和一种更黑暗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决心所驱动的存在。
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应急灯投下的红色光芒,将墙壁上溅射的血迹映照得如同某种原始而野蛮的祭祀壁画。他越过同事们的尸体,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信念的碎片上。他看到了米凯拉,那个热爱植物的女孩,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死于流弹。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颗种子。他看到了本·卡特医生,他的胸口被一个巨大的创口撕开,但他脸上却带着解脱的微笑,仿佛终于从自己最恐惧的梦魇中醒来。
这些景象没有让他停下脚步,反而让他跑得更快。一种巨大的、超越个人悲伤的愤怒在他的胸中燃烧。这不是一场悲剧,这是一场……亵渎。一场对生命、理智和所有人类引以为傲之物的、彻头彻尾的亵-渎。而那个沉默的、黑色的“心脏”,就是这场亵渎的源头和神祇。
他终于来到了主实验室的门前。那扇被莉娜用蛮力撞开的合金门,此刻像一个怪兽张开的、扭曲的巨口。刺耳的警报声从门内传出,与外面若有若无的枪声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疯狂的交响乐。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头冲了进去。
实验室内部比他记忆中更加混乱。无数的控制台火花四溅,全息屏幕上闪烁着毫无意义的乱码和鲜红的警告标志。而在这片科技的废墟中心,那颗“黑暗之心”依旧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一位端坐在王座上的君王,冷漠地审视着自己一手造就的毁灭。
“你到底是什么?!”艾瑞斯对着那片纯粹的黑暗咆哮,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没有回答。只有仪器过载的嗡鸣和警报的尖啸。
“你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再次追问,向前走了一步,更近地面对那不可名状之物。
“我什么都不想要。”
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不是莉莉的声音,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复合的声音,仿佛由无数个男女老少的声音重叠而成,但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中性的语调。这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的颅内共鸣。
“我从不‘索取’。我只是‘呈现’。”
艾瑞斯愣住了。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但从未想过,这个东西会以如此……理性的方式,与他“交谈”。
“呈现什么?”他颤声问道。
“呈现‘真实’。”那个声音回答。“你们人类,用你们短暂的生命,构建了复杂的、名为‘文明’‘理智’‘道德’的沙堡,来抵御你们内心深处那片名为‘本性’的、混乱的海洋。你们以为你们的沙堡很坚固。而我,只是将潮水稍微推近了一点。我向你们每一个人,呈现了你们内心最深处的真实——罗斯托娃的控制欲,莉娜的求知欲,凯伦的求生欲,以及你的……悔恨欲。”
“悔恨欲?”艾瑞斯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是的。”那个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好奇?“在所有我接触过的、短暂的智慧生命中,你们人类的情感是最有趣的。尤其是‘悔恨’。这是一种奇特的、自我折磨的欲望。你渴望回到过去,渴望改变无法改变之事,这种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它定义了你的现在,塑造了你的未来。你不是在为你的女儿悲伤,艾瑞斯·索恩。你是在‘享受’你的悲伤。你将那份悔恨当作自己存在的核心,当作一种……神圣的痛苦。你以之为食,因为它让你感觉自己还‘活着’,让你感觉自己与众不同。”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艾瑞斯最不愿承认的、隐藏在层层悲伤之下的、病态的自我满足。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是伟大的,是爱的证明。但在此刻,被这个非人的存在赤裸裸地揭示出来,他看到了那份痛苦背后,令人作呕的自恋。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这个东西,不仅能看到他内心的空洞,还能理解它、分析它、解构它,然后用他自己的逻辑来摧毁他。
“不……你错了……”他虚弱地反驳。
“我从不错。”那个声音依旧平静。“证据就在你眼前。”
随着它的话音落下,实验室的景象开始扭曲。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凭空出现在艾瑞斯面前。她有着金色的长发,蓝宝石般的眼睛,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甜美的微笑。
是莉莉。一个完美无瑕的、由他的记忆和渴望构筑而成的幻象。
“爸爸。”她向他伸出小手,声音清脆悦耳。
艾瑞斯的呼吸停滞了。尽管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这是陷阱,这是那个声音所说的“呈现”,但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我一直在等你,爸爸。”幻象莉莉的声音里充满了天真和委屈,“我被困在这里,好黑,好冷。只有你能带我出去。”
“我……我该怎么做?”艾瑞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和极致希望的颤抖。
“靠近它。”莉莉的幻象指向那颗黑色的心脏。“它就是门。只要你拥抱它,放弃你那无聊的、自以为是的‘理智’,我们就能重逢。我们能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分离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永远八岁,你可以永远做我的好爸爸。我们可以永远活在你最悔恨的那一天之前。那不是你最想要的吗?那不是你‘悔恨欲’的终极满足吗?”
拥抱它。
像莉娜一样,被它吞噬,与它同化。
进入一个由自己的执念构筑的、永恒的幻境。
这个提议是如此的诱人。它像最甜美的毒药,承诺能终结他七年来的所有痛苦。他只需要……放弃抵抗。
艾瑞斯看着莉莉那张完美的脸。他看着她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他向前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
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虚幻的皮肤时,他停住了。
因为他从那双蓝色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丝破绽。那不是他女儿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没有爱,没有依赖,没有一个八岁孩子应有的一切。那双眼睛的深处,是一片和“黑暗之心”本身别无二致的、冰冷的、绝对的虚无。一个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古老的观众的眼神。
“你不是她。”艾瑞斯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他的手放下了,泪水还在流,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无比清醒。
“我爱你,莉莉。”他对着那个幻象,也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说。“我爱你,胜过我的生命。但我的爱,不是你口中那种病态的‘悔恨欲’。我的爱,包含了我的悔恨,我的痛苦,我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它是不完美的,是沉重的,是让我夜不能寐的。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是真实的。它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用来诱惑我的工具。”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颗黑色的心脏,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有力。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用我的悔恨来定义我自己。但那是我的选择!我的痛苦,我的缺陷,我的一切不完美,共同构成了我之所以为‘我’!这是我们这些短暂的、脆弱的生命,对抗你这种永恒的、虚无的存在的唯一方式!你永远不会懂!”
艾瑞斯的话语,仿佛一种强大的、基于人类情感逻辑的咒语,对那个以纯粹理性为基础的存在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冲击。
莉莉的幻象,在艾瑞斯这番“爱的宣言”面前,剧烈地扭曲起来。她甜美的脸开始像蜡一样融化、剥落,露出下面令人作呕的、流动的黑暗。她天真的声音也变得尖利而刺耳,混合着无数个他曾听过的、不属于人类的惨叫和哀嚎。
“愚蠢的、矛盾的、可悲的凡人!”那个复合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但这一次,它不再平静,而是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你拒绝一份完美的、没有痛苦的永恒!你宁愿拥抱你那毫无意义的、短暂的残缺!”
“那就让你看看,你所珍视的‘真实’,在真正的‘真实’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实验室的景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消失了。艾瑞斯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无尽的、死寂的星空中。这不是他所熟知的、充满了璀璨星辰的宇宙。这里是宇宙的坟场。垂死的恒星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光芒;巨大的、早已死亡的星系残骸,像远古巨兽的骨骼,散落在虚无之中;无数的黑洞,如同宇宙皮肤上的癌变,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最后的光和物质。
无数个画面,无数个文明的记忆碎片,如同一场信息风暴,涌入艾瑞斯的脑海。
他看到一个在海洋中诞生的、以歌声交流的优雅种族,它们的母星被一颗流浪的行星撞得粉碎,它们最后的歌声在真空中回荡了数百万年,最终归于寂静。
他看到一个建立了横跨整个星系的、庞大的硅基帝国,它们的科技已经能操控恒星的能量。但它们最终却被一种比病毒还小的、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人从内部瓦解,整个帝国在短短几百年内,化为了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色尘埃。
他看到了无数的兴起与衰亡,无数的希望与绝望。他看到了“黑暗之心”本身。它不是神,也不是恶魔。它像一个孤独的、永恒的旅人,或者说,一个宇宙级的病毒。它在一个又一个孕育了智慧生命的世界上降临,从不直接干预,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个文明内心最深处的欲望和恐惧。然后,它就欣赏着那个文明,如何因为自身的弱点而走向疯狂,走向自我毁灭。
它不以此为乐,也不以此为悲。它只是……观察和记录。它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验证着一个它早已知晓的、冰冷的宇宙真理:任何有限的、基于情感和欲望的智慧,最终都无法承受无限的、虚无的宇宙本身。自我毁灭,是智慧生命最终的、不可避免的宿命。
这股庞大的、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冰冷的信息洪流,几乎要将艾瑞斯的自我意识彻底冲垮。他感到自己的思想、记忆、情感,都在被这片终极的虚无所稀释、溶解。他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了无垠的大海。
就在他的“自我”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
一个念头,一个无比具体、无比渺小的、凡人的念头,像一颗救命的、坚硬的钻石,在他即将崩溃的意识核心闪耀。
那不是什么宏大的哲学思辨,也不是什么对人类文明的捍卫。
而是七年前,他挂断莉莉电话时,心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具体的、卑微的计划——“等我忙完这个该死的项目,就请一个长假,带她去木卫二看冰晶喷泉。她一定会喜欢的。”
一个未曾兑现的承诺。
一个凡人的、渺小的、具体的、充满了悔恨的爱。
就是这个念头,这个被“黑暗之心”鄙夷为“悔恨欲”的东西,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真实的、不完美的“黑暗之心”,让他在这片宇宙级的、宏大的虚无中,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属于他自己的坐标。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将自己那即将消散的意识,重新凝聚在这一点上。“我的悔恨……是我的!我的爱……也是我的!就算它毫无意义,就算它渺小可悲……它也是……我的一切!”
他猛地睁开眼睛。
周围那片宇宙坟场的恐怖景象,如同被巨石击中的玻璃,瞬间布满了裂痕,然后轰然破碎。
他又回到了那个一片狼藉的实验室。
那颗黑色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脉动着,仿佛因为他史无前例的、以“渺小”对抗“宏大”的反抗方式,而陷入了一种……困惑,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就在这时,实验室那扭曲的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伊娃·罗斯托娃上尉的身影出现了。
她的动力装甲上到处都是战斗的痕迹,冒着电火花。她的一只手臂似乎已经失灵,无力地垂在身侧。但她另一只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巨大的脉冲步枪。她的头盔已经不知所踪,露出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灰尘,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彻底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看着站在“黑暗之心”前的艾瑞斯,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你想要独吞这份力量!你想要成为神!”
“罗斯托娃,醒醒!”艾瑞斯大声喊道,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徒劳的。“那东西在玩弄我们!它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干了什么?”罗斯托娃发出一阵凄厉的、神经质的狂笑。“我履行了我的职责!我清除了所有的不稳定因素!所有的叛徒!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在她被扭曲的、偏执的感知中,艾瑞斯正要完成与那个外星神器的最后融合,成为一个她永远无法控制的、终极的“失控”化身。她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她身为指挥官的、最后的、也是最神圣的使命。
她举起了枪,枪口因为手臂的颤抖而微微晃动,但目标坚定不移地锁定在艾瑞斯的胸口。
“为了秩序!”她尖叫着,扣动了扳机。
艾瑞斯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扑。
他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肩膀飞过,他闻到了自己衣服被烧焦的味道。那道致命的脉冲光束,没有击中他,而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地轰击在了那颗黑色心脏下方的……磁场约束环的能量核心上。
一连串蓝白色的电弧,如同狂舞的巨蛇,从能量核心上爆开。控制台上所有的警报图标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发出的警报声也变成了代表最高级别危机的、持续不断的凄厉长音。
“警告!磁场约束彻底失效!警告!备用能量核心过载!即将发生连锁反应!”
罗斯托娃愣住了。她没想攻击约束环。她的目标是艾瑞斯。但“黑暗之心”在她开火的瞬间,用某种未知的方式,微弱地扭曲了她周围的空间,让她的子弹偏离了毫厘。
一个完美的、恶毒的巧合。
“黑暗之心”,在失去了最后一道枷锁之后,第一次,在这个宇宙中,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它不再悬浮,而是缓缓地、优雅地向地面沉降。它表面的黑暗,不再是内敛的,而是开始像沸腾的潮水一样,向整个实验室蔓延开来。冰冷的地板、冒着火花的控制台、扭曲的金属支架……所有接触到这片黑暗的物体,都在无声无息地被分解、被吞噬,化为它自身的一部分。
实验室,正在变成“黑暗之心”的……胃。
“不……不……我做了什么……”罗斯托娃惊恐地看着自己亲手造成的、无法挽回的后果。她眼中的疯狂,在面对这种绝对的、无法理解的、正在吞噬整个世界的恐怖面前,迅速地、可笑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通人最原始的恐惧。
“快跑!”艾瑞斯从地上爬起来,对她喊道。
但罗斯托娃只是呆立在那里,像一座雕像,看着那片虚无的潮水向她涌来。她丢掉了手中的枪,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介于解脱和绝望之间的表情。或许,对她这个将“控制”视为一切的人来说,被这终极的、绝对的“失控”所吞噬,也是一种最讽刺、也最合适的结局。
她没有反抗,甚至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拥抱一位久违的恋人。
那片蠕动的黑暗,淹没了她的双脚,然后是膝盖,腰部……最后,她整个人,连同她那身代表着秩序和权威的动力装甲,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那片不断扩张的黑暗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艾瑞斯知道,自己也逃不掉了。实验室的门,已经被那涌出的黑暗彻底堵死。整个房间,正在从内部被这个来自异次元的“癌细胞”所消化。
他退到实验室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正在被黑暗从另一面侵蚀的墙壁,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他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想到莉莉。他想到了凯伦,那个为了一个实际的目标而战死的、顽固的老工程师。他想到了罗斯托娃,那个被自己的职责所吞噬的可悲的女人。他想到了所有的人。
他输了。人类输了。面对这种宇宙级的、形而上的恐怖,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徒劳。
然而,就在那片冰冷的、蠕动的黑暗即将触及他的脚尖时。
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无尽愤怒和纯粹蛮力的吼声,从他身后的墙壁外传来。
“你这个该死的、丑陋的、黑漆漆的狗杂种!给我滚回你的地狱里去!”
轰隆!
一声巨响,艾瑞斯身后的合金墙壁,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地炸开了一个大洞!
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的身影,逆着光,从洞口冲了进来。
是总工程师,凯伦·芬奇。
他没死。罗斯托娃那一枪,显然只是烧焦了他的外衣,并将他震晕了过去。
此刻,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和灰尘,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原始的、不顾一切的生命之火。他的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被他改装得面目全非的、滋滋作响的工业等离子切割器。设备的能量核心被他用电缆直接连接在一个极度不稳定的备用能源包上。
“博士!快从那个该死的洞口滚出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对艾瑞斯大吼着。
然后,他转过身,独自一人,面对着那片正在吞噬整个世界的、蠕动的黑暗。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沾满血迹的笑容。
“老子在三十七个边境星球上修过引擎!处理过反应堆泄漏!还在小行星带上徒手补过船壳!我什么没见过!”他咆哮着,将切割器的功率过载到了一个红色的、即将爆炸的危险水平。设备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外壳变得像烙铁一样通红。
“我不管你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是神还是魔鬼!”
“今天,你都得给老子尝尝……这个!”
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将那道已经粗壮得如同光矛的、炽热得足以熔化星舰装甲的等离子洪流,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刺向了那片黑暗的中心——那颗正在脉动着的、更加深邃的、万恶的根源。
第五章:余烬中的回声
当那道凝聚了凯伦·芬奇一生中所有愤怒、不屈和顽固的等离子光矛,狠狠地刺入“黑暗之心”本体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毁天灭地的冲击波,没有好莱坞电影里那种华丽的光影效果。
发生的事情,远比那要诡异、深刻,也更加恐怖。
那颗黑色的心脏,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极致干燥的海绵,将那道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足以熔化一切的等离子洪流,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完全、彻底地吸收了进去。
光消失了。
凯伦脸上那狰狞而英勇的笑容,凝固了。他手中的工业切割器因为能量被瞬间吸干,变成了一堆废铁。
“我……操……”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宇宙中最通用的、表达极致惊讶和失望的词汇。
然后,变化发生了。
“黑暗之心”,在吞噬了那股远远超出它正常“消化”能力的巨大能量后,开始了它最后的、也是最壮丽的死亡之舞。
它开始剧烈地、不规则地膨胀和收缩,像一颗被注射了过量强心剂的心脏在做最后的、痛苦的挣扎。它完美的、纯黑的表面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但从裂缝中泄露出来的,不是光,也不是能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纯粹的“无”。那是一种连“虚无”本身都无法存在的、绝对的“非存在”。
整个“英仙座”基地所有的能源系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口瞬间吸干。所有的灯光,无论是主电源还是应急电源,都彻底熄灭了。整个基地陷入了比宇宙真空还要深沉的、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
艾瑞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来自空间本身的扭曲力量掀飞,穿过凯伦炸开的那个洞口,狠狠地撞在了外面走廊的墙壁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通过那个破洞,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颗“黑暗之心”正在无声地、优雅地、如同慢镜头般碎裂。
它没有化为亿万个碎片,而是化为了亿万个微小到无法测量的、吞噬一切的几何奇点。
然后,在一瞬间,所有的奇点同时向内坍缩,与自身一同湮灭。
什么都没有留下。
连“无”本身,也消失了。
一切,都回归了最初的、真正的寂静。
……
艾瑞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天。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他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冷。一种深入骨髓的、阎神星所特有的寒冷。基地的生命维持系统,显然已经完全停止了工作。稀薄而冰冷的星球大气,正从各处破损的地方渗透进来。
他挣扎着坐起来,感到浑身剧痛,仿佛被一艘星际货船碾过。他启动了自己隔热服内置的应急灯,一束微弱的光柱,刺破了周围浓稠的黑暗。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狼藉的走廊里。他回头看向主实验室的方向。那个被凯伦炸开的洞口还在,但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废墟,没有仪器,什么都没有。“黑暗之心”在湮灭时,将整个实验室,连同里面的空间本身,都一同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光滑得如同黑曜石内壁的、不规则的巨大空洞。
他们成功了。或者说,凯伦成功了。那个顽固的、满口脏话的老工程师,用一种最原始、最野蛮、最不科学的方式,解决了一个连物理学都无法解释的宇宙级恐怖。
“凯伦?”艾瑞斯沙哑地呼唤着。
他用光柱照向那个空洞。他看到了凯伦。他就倒在空洞的边缘,身体保持着最后那个前冲的姿势。他的身体已经被严寒冻得僵硬,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刻那混杂着错愕、不甘和一丝丝“老子果然搞砸了”的滑稽表情。他用自己的生命,为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强行画上了一个惨烈的、但却是胜利的句号。
艾瑞斯默默地站在那里,对着凯伦的尸体,行了一个他早已忘记的、代表着最高敬意的军礼。
然后,他开始了他孤独的、漫长的跋涉。
他可能是这颗星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
他必须确认这一点。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像一个幽灵,穿行在“英仙座”这座巨大的金属坟墓中。应急灯的光柱所及之处,尽是死亡与凝固的疯狂。他走过那条爆发了最终火并的走廊,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已经被严寒冻成了冰雕。他们的脸上,凝固着各自最后的执念——恐惧、愤怒、忠诚、绝望。
他走过米凯拉的温室。那些水培植物,在失去了光照和热量后,已经变成了枯萎的、冰封的黑色枝条,看上去真的如同梦中那些扭曲的手指。
他走过罗斯托娃的指挥室。四面的屏幕一片漆黑,像一块块巨大的墓碑。控制台上,还放着一个相框,背面朝上。艾瑞斯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起来,翻了过来。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罗斯托娃,她穿着便服,而不是军装,亲密地抱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在照片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塞伯鲁斯星门,任务开始前。”
艾瑞斯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原来,李健在广播里喊出的,都是真的。那个铁腕的、偏执的、为了秩序不惜一切的指挥官,她内心最深的黑暗,也源于一份不完美的、充满了悔恨的爱。
他们所有人,原来都一样。
他走到了通信中心。大部分设备都已经被彻底摧毁。他看到了李健那可怜的、悬挂在电缆上的尸体。他把他放了下来,让他能够有尊严地躺在地上。
在一片废墟中,艾瑞斯找到了一个奇迹——一个独立的、由同位素电池供电的、老式的短波紧急求救信标。这东西是备用的备用,是太空时代最古老的遗物,信号微弱,无法传输复杂信息,但胜在坚固可靠。
他颤抖着手,启动了信标。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红色的指示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它正在向茫茫宇宙中,一遍又一遍地,发送着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信号:SOS。
做完这一切后,艾瑞斯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他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关掉了应急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和寒冷所包围。
等待。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救援可能会在几天后到来。也可能,要等到几个月,几年,甚至永远都不会来。他可能会在这里被冻死,或者在氧气耗尽前窒息而死。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惧。
他闭上眼睛,探寻自己的内心。那个一直以来都在折磨他的、关于莉莉的、充满了悔恨和痛苦的空洞,此刻似乎……平静了。
那份痛苦并没有消失。那份悔恨也并未减轻。它们依然在那里,沉重,冰冷。但它们不再是一个可以被外力轻易撕开和利用的伤口。经过这场与终极虚无的直接对抗,那份属于他个人的、渺小的黑暗,反而被锤炼得无比坚实,成了他自我意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接受了它。
他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接受了莉莉的死亡,接受了自己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去,也接受了自己将永远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痛苦活下去。
“黑暗之心”死了,但它也像一位最残酷的老师,用所有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教会了他最深刻的一课。
真正的黑暗,不在于宇宙深渊中那些古老、冷漠、不可名状的存在。那些东西,对于人类来说,就像一场地震,一场海啸,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纯粹的自然灾害。
真正的、能够毁灭我们的黑暗,一直都潜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它由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执念、我们不完美的爱所构成。它才是我们永恒的、唯一的敌人。
我们建立文明,建立道德,建立法律和秩序,并非为了征服宇宙,而是为了给我们自己内心的这头怪兽,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索。而“黑暗之心”所做的,只不过是悄悄地,为我们解开了其中几道锁链而已。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寒冷让他的思维都开始变得迟钝。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在这片寂静中永远睡去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通过地板,传递到了他的脚底。
紧接着,是一阵遥远的、由高到低的引擎轰鸣声。
是降落舱突破大气层的声音。
救援来了。
艾瑞斯慢慢地、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获救的激动。他的内心,就像脚下这片阎神星的冻土,广阔,荒凉,而又平静。
他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打开应急灯,像一个孤独的灯塔,走向了那个他曾经降落的登陆平台。他要去迎接那些来自他曾经熟悉、但此刻却感到无比遥远的文明世界的人。
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无数的质询,严格的心理评估,冗长的报告。他会告诉他们“真相”,一个经过精心剪裁的、能够被人类理智所理解的“真相”——一场由未知辐射引发的、集体性的精神失常,最终导致了设备故障和基地毁灭。他会删掉所有关于“交流”、关于“捕食”、关于“宇宙坟场”的、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理解的部分。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真相,对于人类文明这个巨大的、脆弱的沙堡来说,太过沉重。它不是一块基石,而是一场足以冲垮一切的海啸。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脚步声在死寂中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知道,以前的那个艾瑞斯·索恩博士,已经和凯伦、罗斯托娃、莉娜以及所有其他人一起,永远地死在了这座基地里。
而活下来的这个,只是一个承载着他们所有人记忆的……余烬。一个看过了剧本最终结局的、疲惫的幸存者。
当他终于走到登陆平台,看到那艘崭新的救援船投下的、明亮的白色光柱刺破阎神星永恒的血色黄昏时,他抬起了头。
在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当他重新回到人群中,回到那片虚假的、温暖的光明之下,每当他仰望星空时,他看到的,将不再是诗意的远方和无限的可能。
他看到的,将是一片巨大的、沉默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片隐藏着无数冰冷秘密,并且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留下了一小块碎片的——黑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