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的阴影
第一章:黑水镇上空的阴影
1.
在故事开始之前,你首先需要了解黑水镇(Blackwater Creek)。
这个小镇坐落在俄勒冈州连绵起伏的绿色丘陵与深邃幽暗的松林之间,一条同名的小溪从中蜿蜒穿过。从旅游手册上看,黑水镇是美国梦的缩影:主街上排列着维多利亚风格的店面,漆面光洁,橱窗里摆放着手工缝制的被子和散发着肉桂香气的蜡烛。镇上有一座白色的教堂,尖顶在每个周日上午都准时敲响钟声。每年七月四日,镇中心公园会举办一场盛大的野餐和烟火晚会,镇长会发表一番关于社区、家庭和上帝的陈词滥调,而人们(大部分人)会真心实意地鼓掌。
是的,从表面上看,黑水镇是一个好地方。一个养育孩子的好地方。一个变老的好地方。
但表面之下的东西……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像一座房子,无论外墙粉刷得多么漂亮,地基下的土壤里总会有些东西在蠕动。虫子、腐烂的根须,或许还有更糟的。黑水镇的地基下,就埋藏着一些非常、非常糟糕的东西。某种东西,在沉睡和苏醒之间交替,遵循着一个只有它自己才懂的邪恶周期。
镇上的老人们,那些坐在杂货店门口木质长椅上、皮肤像旧羊皮纸一样干枯的老家伙们,他们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他们不会明说,但如果你在某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递给他们一瓶冰镇啤酒,他们或许会咂咂嘴,眼神飘向远处浓密的森林,喃喃自语道:“又快到那个时候了。”
“什么?”你会问。
他们会摇摇头,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风中的一声咳嗽。“没什么,孩子。只是天气要变了。”
但那不是天气。那是某种更古老、更饥渴的东西。它以恐惧为食,以痛苦为调味品。它偏爱孩子们的恐惧,因为那是最纯粹、最浓烈的味道,就像未经稀释的糖浆。
这个周期大约是二十八年。
不是一个精确的数字,邪恶很少关心日历上的精确性。但差不多就是二十八年。镇上会发生一连串可怕的事件——孩子失踪,无法解释的暴力,离奇的死亡——然后,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切又会平息下来。小镇会用一层厚厚的、名为“遗忘”的毯子将这些伤口包裹起来。人们会继续生活,结婚,生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份集体性的遗忘本身,就是这邪恶力量的一部分,是它消化受害者的方式。
1936年,镇上的“希望铁工厂”发生了一场原因不明的爆炸,七名工人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最诡异的是,另外五名孩子的尸体也在废墟中被发现,他们根本不应该在那里。调查最终不了了之。
二十八年后,1964年的夏天,黑水镇经历了一个“失踪之夏”。在三个月内,有九个孩子凭空消失了。没有勒索信,没有目击者,没有线索。他们就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了无痕迹。
又过了二十八年,那是1992年。这一年,邪恶换了一种口味。一系列残忍的谋杀案震惊了小镇,受害者都是成年人,但每一个案发现场都留下了孩子气的、病态的涂鸦——用受害者的血画成的笑脸。
现在是2020年10月。
距离1992年的血腥笑脸,又过去了二十八年。
一场秋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空是灰色的,像一块肮脏的抹布。雨水冲刷着街道,汇成浑浊的溪流,涌向遍布全镇的下水道口。雨点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永无休止的催眠般的噪音。
对于黑水镇的大多数居民来说,这只是一场令人讨厌的、连绵不绝的秋雨。
但对于七岁的里奥·马丁(Leo Martin)来说,这场雨是一个绝佳的冒险机会。
而对于潜伏在小镇地下的那个东西来说,这场雨……是餐前的钟声。
它已经醒了。它正饥肠辘辘。
2.
里奥·马丁正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凉飕飕的湿毛巾,感觉自己像一艘被困在港口里的船。窗外是无尽的雨,雨水在他的窗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银色轨迹。他得了流感,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
无聊。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词。比无聊更糟,是一种粘稠的、灰色的、像他妈妈做的燕麦粥一样的无聊。电视上没什么好看的,他的乐高积木散落一地,但他没有力气去拼。他只能躺着,听着雨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亚历克斯?”他朝门外喊道,声音沙哑得像一只小乌鸦。
没有回应。
亚历克斯是他十二岁的哥哥。此刻,亚历克斯大概正戴着耳机,沉浸在他那个充满僵尸和爆炸的电子游戏世界里,或者更可能是在和艾米丽·佩奇发短信。艾米丽·佩奇是八年级的女生,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金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两条线。亚历克斯最近提到她的名字时,总是会脸红。
里奥又喊了一声:“亚历克——斯!”
这次,门被不耐烦地推开了。亚历克斯探进头来,他那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下面,是一张写满“别烦我”的脸。“干嘛?我在忙。”
“我好无聊。”里奥说,他用上了自己最可怜的眼神,他知道这招对妈妈百试百灵。
“那你去看书。”亚历克斯说。
“我看过了。”
“那你去睡觉。”
“我睡不着。”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这口气里包含了全世界所有哥哥对弟弟的无奈。他走进房间,目光扫过里奥床头柜上的一堆东西:一本翻烂了的漫画书,一个空的玻璃杯,还有一个小小的、威风凛凛的塑料玩具兵。
这个玩具兵是里奥的最爱。它不是那种廉价的、绿色的、面目模糊的士兵。这是一个精美的模型,大约三英寸高,穿着二战时期的军官制服,手上拿着一把微型手枪。亚历克斯给他起名叫“勇气队长”。那是去年圣诞节亚历克斯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给他的礼物。
“听着,”亚历克斯捡起那个玩具兵,在里奥眼前晃了晃,“勇气队长需要执行一项紧急任务。邪恶的‘流感病毒军团’入侵了里奥共和国,总统阁下(就是你)病倒了。勇气队长的任务是穿越危险的‘地毯平原’,越过‘椅子山脉’,去厨房的‘医疗基地’取回紧急药品(就是一勺咳嗽糖浆)。”
里奥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结果引发了一阵咳嗽。“咳咳……那……那外面下雨怎么办?他会湿透的。”
“他可是勇气队长,”亚历克斯说,他把玩具兵放在里奥的肚子上,“他什么都不怕。你也是。”亚历克斯揉了揉里奥的头发,表情柔和了一些。“好好休息,小家伙。等雨停了,我带你去骑车。”
说完,亚历克斯就离开了,关上了门。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雨声。
里奥拿起勇气队长,把它举到眼前。塑料士兵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英勇。他想象着勇气队长在他的被子——那片起伏的“白色雪山”——上艰难跋涉。他用嘴巴模仿着风声和枪声。
过了一会儿,这个游戏也变得没意思了。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几乎是倾盆而下。他看到雨水在他们家门前的车道上汇成了一条小河,湍急地流向街边的下水道口。
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而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发烧的、晕乎乎的脑袋里发了芽。
如果……如果勇气队长要去执行一项水上任务呢?一次真正的、危险的远征?
他可以把它放在那条由雨水汇成的小溪里,看着它顺流而下。它会像一艘真正的船一样,在波浪中航行。它会漂到街角,然后他再把它捡回来。这将是勇气队长最伟大的一次冒险!
这个想法是如此令人兴奋,以至于他忘记了喉咙的疼痛和身体的乏力。他从床上一跃而下,穿上他的拖鞋,抓起挂在门后衣钩上的黄色雨衣。雨衣是明黄色的,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是他去年开学时妈妈买的。他费力地扣上扣子,戴上帽子,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进入外太空的宇航员。
他紧紧地攥着勇气队长,它的塑料棱角硌着他的手心。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亚历克斯的房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微弱的游戏音效。妈妈在楼下的厨房里,他能听到她和姑妈打电话的声音,抱怨着这鬼天气。
他悄悄地打开了前门。
一股潮湿、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湿透的落叶的气味扑面而来。雨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不再是隔着窗户的催眠曲,而是一场震耳欲聋的交响乐。
里奥·马丁,七岁,穿着他的黄色雨衣,手里握着他最心爱的玩具,走进了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暴雨中。他不知道,他正走进一个等待了二十八年的陷阱。他更不知道,他手里的勇气队长,将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件值得他为之勇敢的东西。
3.
外面的世界是一个被水淹没的王国。
里奥的运动鞋一踩到草坪上,就发出了“咕叽”一声,冰冷的泥水立刻渗了进来。但他毫不在意。雨水敲打在他的黄色雨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即将开始的伟大冒险奏乐。
他跑到车道边,那里果然有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浑浊的雨水夹杂着树叶、小树枝和不知从哪里冲来的垃圾,沿着路缘石飞快地流向街道尽头的那个黑暗洞口——下水道。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下水道口,一个铸铁的、布满格栅的圆形设施,是城市基础设施中一个不起眼的部分。但对于七岁的里奥来说,那是一个神秘的、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一个巨兽的嘴巴。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勇气队长放进了水流中。
一开始,勇气队长立刻被湍急的水流冲倒了,在水中翻滚着。里奥惊呼一声,赶紧伸手去抓。他的指尖碰到了玩具兵冰冷的塑料表面,但水流太快了,它一下子就从他手中滑走了。
但奇迹发生了。勇气队长在水中打了个旋,竟然自己站稳了脚跟,像一艘不屈的独木舟,乘风破浪(或者说,乘着浑水)地向下游漂去。它的姿态是如此的英勇,仿佛真的在执行一项关乎世界存亡的任务。
“加油,队长!”里奥兴奋地喊道,声音被雨声吞没了一半。他站起来,跟着玩具兵一起跑。他的黄色雨衣在灰色的世界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勇气队长漂流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它绕过一片被冲到路边的烂树叶(一片危险的暗礁),躲过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一头来袭的海怪),一路向前。里奥跟在它后面,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流下来,滴在他的鼻尖上。
他跑过了邻居史密斯家的房子,史密斯家的金毛犬“巴迪”正隔着客厅的玻璃窗冲他狂吠,但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他跑过了拐角处那栋废弃的老房子,人人都说那里闹鬼。房子的窗户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这场大雨。有那么一瞬间,里奥觉得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动,一个苍白的人影。他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就被追逐勇气队长的兴奋感冲散了。
(但那扇窗户后面确实有东西。不是鬼,也不是什么苍白的人影。那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这场大雨困在了这里。他叫弗兰克,曾经是一名卡车司机。他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看到了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男孩,像一只快乐的小鸭子一样在雨中奔跑。他想起了自己早已疏远的孙子。一种莫名的悲伤攫住了他。他想开口喊住那个男孩,告诉他快回家去,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太危险了。但他没有。因为黑水镇的另一个诅咒就是冷漠。人们学会了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于是弗兰克只是看着,直到那个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这个决定,将在未来的许多个不眠之夜里,像一只秃鹫一样啄食他的灵魂。)
勇气队长离下水道口越来越近了。
里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在它掉下去之前抓住它。
“队长,停下!任务取消!”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但勇气队长听不到他的命令。它被命运的水流裹挟着,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黑暗的终点。
就在距离下水道口只有几英尺的地方,玩具兵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翻倒在水中,然后“噗”的一声,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拽进了格栅的缝隙里。
消失了。
“不!”
里奥尖叫一声,扑倒在下水道口。冰冷的雨水溅了他一脸。他跪在柏油马路上,双手抓住冰冷的铸铁格栅,拼命地往里看。
里面一片漆黑。
他只能听到水流在地下管道里奔腾的轰鸣声,像是某种巨兽在打鼾。勇气队长不见了。他唯一的、最好的、最勇敢的玩具兵,被黑暗吞噬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失落感淹没了他。比流感带来的所有不适加起来还要难受一百倍。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和雨水混在一起,流过他冰冷的脸颊。
他把脸凑得更近,几乎贴在了格栅上,希望能看到一点点反光,一点点希望的迹象。
“勇气队长?”他小声地、带着哭腔地呼唤着。
黑暗中只有水声。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一些:“喂?有人在下面吗?你看到我的玩具兵了吗?”
他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下水道里怎么会有人呢?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
一个轻快的、像是在唱歌剧一样的声音。
“哦,当然看到了,孩子。”那个声音说,“他就在我这里。很安全。”
4.
里奥僵住了。
那声音……很奇怪。它听起来很友好,甚至带着一点滑稽的腔调,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但在这片漆黑、肮脏的下水道里,这种友好的声音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他慢慢地把脸从格栅上抬起来,往后缩了缩。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
“你是谁?”他颤抖着问。
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对眼睛在格栅后面的阴影中亮了起来。
不,不是亮了起来。它们是自己会发光的。两只巨大的、像黄色满月一样的眼睛。
里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屁股往后蹭了蹭,冰冷的柏油路磨得他的裤子生疼。
那对眼睛眨了眨,然后一张脸从更深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一张……小丑的脸。
一张涂着厚厚白油彩的脸。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微笑从一边脸颊咧到另一边。鼻子是一个圆滚滚的红球。眼睛上方画着两个夸张的蓝色三角形。他的头顶上,是一簇橘红色的、像火焰一样杂乱的头发。
这个小丑穿着一身银色的衣服,领口是巨大的褶边,袖口也缝着同样的花边。他的手里,正捏着那个小小的、湿淋淋的勇气队长。
“别害怕,里奥。”小丑笑着说,他的声音像抹了蜜糖一样甜腻。他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潘尼怀斯(Pennywise),跳舞的小丑。”他说,“你叫我‘嘻哈先生’也行,或者‘大笑先生’。孩子们有很多名字叫我。”
他晃了晃手里的勇气队长。“你在找这个小家伙,对吗?他可是个勇敢的士兵。我们刚才在下面聊得很开心呢。”
里奥的恐惧稍微被好奇心取代了一点点。一个会说话的小丑,住在下水道里,还和他的玩具兵聊天?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里奥问。
“哦,我知道黑水镇所有孩子的名字。”潘尼怀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地下管道里回荡,听起来有些空洞。“我闻得到你们的味道。尤其是当你们害怕或者伤心的时候。你的味道……嗯,闻起来像草莓、眼泪,还有一点点薄荷味的咳嗽糖浆。”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手里凭空多了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仿佛自身就是光源。
“想要个气球吗,里奥?”潘尼怀斯用一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它们也会浮起来的。所有东西在下面都会浮起来。我们这里有棉花糖、爆米花、各种各样的游戏……还有一个马戏团!一个永不落幕的马戏团!”
里奥看着那些气球,又看了看潘尼怀斯手里的勇气队长。他真的很想把玩具拿回来。
“我……我不应该和陌生人说话。”里奥小声说,这是他妈妈教过他一百遍的规矩。
“陌生人?”潘尼怀t斯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哦,里奥,我可不是陌生人。我是你所有梦想的总和,是你所有噩梦的克星。我就是黑水镇本身啊。”
他的笑容变得更大了,大得有些不自然,几乎要裂开他的脸。
“把我的玩具还给我。”里奥鼓起勇气说。
“当然,当然。”潘尼怀斯把拿着玩具兵的手伸向格栅。“来吧,伸出手来,拿走它。这是你的,不是吗?”
他的手离格栅的缝隙很近。里奥只要把胳膊伸进去,就能拿到。
但就在这时,里奥注意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潘尼怀斯的眼睛。它们是黄色的,没错。但其中一只眼睛,稍微……稍微偏了一点点,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就像一个做工粗糙的玩偶。而且他嘴唇上的红色油彩,有一小块脱落了,露出了下面灰白色的、像死皮一样的皮肤。
一种本能的、原始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了里奥的全身。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丑。这不是一个住在下水道里的怪人。这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非常非常古老,而且非常非常坏的东西。
他妈妈说过,如果觉得不对劲,就要赶紧跑。
他应该跑的。
他真的应该撒腿就跑,用尽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跑回家,躲进妈妈的怀里,永远都不要再出来。
但是……勇气队长还在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里。
那是亚历克斯送给他的礼物。他不能就这么丢下它。
“快点,里奥。”潘尼怀斯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了,那甜腻的语气里渗出了一丝嘶嘶的、像蛇一样的声音。“别让你的朋友等太久。下面还有好多好多你的其他朋友在等你呢。所有在黑水镇失踪的孩子,他们都在这里。我们一起玩游戏,我们一起……浮起来。”
“浮起来?”里奥不解地问。
“哦,是的。”潘尼怀斯笑着说,这次,他的笑容咧开得更大了,露出了他的牙齿。
那些不是人的牙齿。
它们不是白色的,而是黄褐色的,像放了很久的象牙。而且它们不是一排,而是好几排,像鲨鱼一样,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他喉咙的深处。每一颗牙齿都像一把剃刀一样锋利。
里奥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但太晚了。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只拿着玩具兵的手突然以一种非人的速度猛地伸出了格栅!格栅的缝隙很窄,但那只手臂却像没有骨头一样,扭曲、拉长,像一条灰白色的蛇,瞬间缠住了里奥的脚踝。
“啊——!”
里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但雨声太大了,几乎立刻就将他的求救声吞没了。
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拉。他的脸撞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下巴传来一阵剧痛。他拼命地用手抓着地面,指甲在粗糙的路面上划出白色的痕迹。
“不!放开我!妈妈!亚历克斯!”
“你会浮起来的!”潘尼怀斯的声音不再是小丑的腔调,而是一种尖锐、古老、充满了无尽饥饿的咆哮。那张小丑的脸在黑暗中开始扭曲、融化。白色的油彩像蜡一样滴落,露出下面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由蠕动的、疯狂的光芒组成的脸。那是一种……一种死光。一种能将你的理智瞬间烧成灰烬的宇宙之光。
里奥看到了那张脸。
他看到了由无数尖叫的灵魂组成的漩涡,看到了吞噬星辰的黑暗,看到了宇宙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冰冷的、永恒的恶意。
他七岁的理智,像一张被扔进火里的薄纸,瞬间燃烧、卷曲、化为乌有。
他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像小动物被踩到时发出的悲鸣。
然后,那只手臂猛地一拽。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和软组织被撕裂的声音,里奥·马丁被拖进了那个黑暗的、散发着恶臭的下水道口。
街道上只剩下了一滩迅速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还有一只小小的、孤零零的黄色雨靴。
5.
雨,就好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杀手,悄然退场。
在里奥·马丁被拖入黑暗之后大约十五分钟,那场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苍白无力的、如同病人的叹息般的阳光挣扎着照射下来,将湿漉漉的黑水镇镀上了一层虚假而又惨淡的金色。水流仍在街道上奔涌,但势头已经减弱,从咆哮的猛兽变成了喃喃自语的溪流。
寂静降临了。
那是一种突兀的、不祥的寂静。就像音乐会演奏到最高潮时,指挥家突然心脏病发作倒地,所有乐器戛然而止,只留下空气中震颤的余音和观众们不知所措的惊愕。一个星期以来,黑水镇的居民已经习惯了雨声作为他们生活的背景音——吃饭时,睡觉时,看电视时,那永恒的沙沙声和噼啪声始终存在。现在,这声音的突然消失,反而让耳朵感到一种刺痛的空虚。
楼下厨房里,里奥的母亲,莎拉·马丁,也挂断了和她姐姐的电话。她一边擦拭着台面,一边看着窗外那片奇怪的、病态的阳光。“总算停了,”她自言自语道,“上帝保佑。”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下午四点十七分。
一个念头,像一只小虫子一样,在她脑海里爬过。里奥已经安静太久了。对于一个发着烧的七岁男孩来说,这有点不寻常。通常他会每隔十分钟就喊一声,要喝水,要听故事,或者只是单纯地抱怨无聊。
“亚历克斯?”莎拉朝楼上喊道,“去看看你弟弟怎么样了,他是不是睡着了?”
楼上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回应,那是青少年在被打扰了他们神圣的私人空间时特有的、混合着不耐烦和顺从的咕哝声。莎拉笑了笑,摇摇头。她倒了一杯水,准备拿上楼给里奥。他醒来时一定会口渴的。
这个小小的、充满母爱的举动,是正常世界里的最后一块基石。几分钟后,这块基石将碎裂成齑粉,而她的世界将永远无法复原。
因为当她走上楼梯时,她注意到了那件不该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前门开着一道缝。
一道足够一个七岁男孩溜出去的缝。
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吹动了门厅地毯的边缘。
“亚历克斯!”她这次的喊声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6.
亚历克斯·马丁的整个世界都被压缩在了一块二十七英寸的屏幕里。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暗影之刃”,一个身手敏捷的刺客,正潜行在一座布满不死生物的哥特式城堡里。他刚刚躲过了一群腐烂的僵尸,耳机里传来他队友的嘶吼和怪物的咆哮。他的手指在手柄上飞舞,肌肉紧绷,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再过一个拐角,他就能拿到那把传说中的“灵魂吞噬者”之剑。
他模糊地听到了妈妈的第一次呼唤,但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的,遥远而不真实。他的大脑自动将其归类为不重要的背景噪音,就像窗外的雨声一样。
第二次呼唤,更响亮,更尖锐,穿透了他的耳机,像一根针一样刺入了他的游戏世界。
“亚历克斯!”
“干嘛!”他不耐烦地吼了回去,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屏幕。一只巨大的、长着八只眼睛的蜘蛛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他咒骂一声,手忙脚乱地按动按钮。
“我让你去看弟弟!”
“他没事!估计睡着了!”亚历克斯喊道。他躲过了蜘蛛喷吐的毒液,翻滚到一个石柱后面。该死,就差一点。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急促而沉重。然后是妈妈的尖叫,不是那种看到蟑螂的尖叫,而是一种被撕裂的、发自肺腑的惊恐。
“亚-历-克-斯!”
那一刻,屏幕上的城堡、僵尸和蜘蛛都消失了。亚历克斯一把扯下耳机,游戏里角色的惨叫声和队友的咒骂声被隔绝在外。他冲出房门,看到妈妈正站在门厅里,脸色惨白如纸,指着那道虚掩的门缝。
“门……门开了,”她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里奥呢?里奥在哪里?”
亚历克斯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黏稠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
“我……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他在房间里。”
他冲向里奥的房间,猛地推开门。
床上是空的。被子被掀到一旁,形成一个凌乱的小山。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还在那里,但“勇气队长”不见了。更糟糕的是,挂在门后衣钩上的那件明黄色的雨衣也不见了。
“不,”亚历克斯喃喃自语。他跑回走廊,莎拉已经冲出了前门,站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像一只失去了幼鸟的母鸟一样,茫然地四处张望。
“里奥!里奥,宝贝儿!你在哪儿?快出来!游戏结束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滴着水的社区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旷和绝望。
亚历克斯也跟着跑了出去。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周围扫视着——灌木丛后面,邻居家的车底下,秋千架旁边。
没有那团小小的、黄色的身影。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里奥可怜兮兮的脸,他对他说“我好无聊”。而他是怎么回答的?“那你去看书。”“那你去睡觉。”他像一个混蛋一样把他打发了。他给了他那个该死的玩具兵,编了一个该死的任务故事。
他会湿透的。
他可是勇气队长,他什么都不怕。
“哦,上帝啊。”亚历克斯呻吟道,一股比游戏中任何怪物都可怕的恐惧攫住了他。他顺着车道往下跑,目光沿着那条仍在流淌的雨水溪流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它。
在街道尽头的那个下水道口旁边。
静静地躺在湿漉漉的、闪着光的柏油马路上。
一只小小的,孤零零的,黄色的雨靴。
它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助。就像一个被遗弃的玩具。但亚历克斯知道那不是玩具。他上个月才陪妈妈一起给里奥买的这双雨靴。他还记得里奥穿着它在店里得意洋洋地踩来踩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现在,它的一只,正躺在那里。
亚历克斯的世界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时间仿佛变成了一块厚厚的、凝固的琥珀,而他被困在了里面。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重得像葬礼的钟声。他能听到他妈妈看到那只雨靴后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
他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玻璃碎片上。他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那只雨靴。
它还带着里奥的体温。或者,那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黑洞洞的下水道口。水流仍在“咕噜咕噜”地往里灌,像是某种东西在心满意足地打嗝。
他哥哥不见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弹孔。
7.
黑水镇警察局长吉姆·布罗迪(Jim Brody)正坐在他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品尝着一杯半凉的、味道像泥土一样的咖啡,思考着退休生活。还有两年,只要不出什么岔子,他就能把警徽和这堆破事一起交给某个年轻力壮的倒霉蛋,然后自己去佛罗里达买一艘小船,整天钓鱼、喝酒,假装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黑水镇这个鬼地方。
他在这里当了三十年警察,十五年局长。他处理过酒驾、家庭暴力、青少年涂鸦、商店扒窃,甚至还有一次两个老邻居因为草坪分界线问题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个用了花园里的陶瓷矮人当武器。这就是黑水镇的犯罪,琐碎、愚蠢,而且通常可以预测。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正把脚搭在桌子上,翻看着一本钓鱼杂志。
是调度员帕蒂的声音,帕蒂在这个岗位上也干了快四十年了,她的声音通常像镇上的钟声一样平稳,但此刻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慌。
“局长,你最好马上到榆树街12号来一趟。马丁家。他们的……他们的一个小儿子失踪了。”
布罗迪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失踪了?帕蒂,外面刚下完暴雨,孩子可能只是跑到哪个邻居家躲雨去了。”
“不,吉姆,”帕蒂的声音更低了,“他们……他们在街上下水道口旁边找到了他的一只靴子。他妈妈……情况很不好。”
布_水道口_。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布罗迪记忆深处一扇生了锈的、他宁愿永远锁住的门。他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夏天,1992年,那些血腥的笑脸。他想起了更早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大人们窃窃私语的“失踪之夏”。镇上总有些奇怪的故事,关于下水道,关于那些黑暗的地方。
“我马上到。”他说,声音不知不觉变得嘶哑。
他挂上电话,抓起警帽和外套。走出办公室时,他看到窗外那片诡异的阳光。天空中挂着一道残缺的彩虹,颜色暗淡,仿佛被水洗过一样,看起来像一道横跨天际的伤疤。
他有一种非常、非常糟糕的预感。
当布罗迪的警车拐上榆树街时,他看到了地狱的一角。
莎拉·马丁跪在湿漉漉的草坪上,被两个邻居搀扶着,但她整个人都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发出野兽般的、毫无意义的哀鸣。她的丈夫,一个在镇上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名叫汤姆的温和男人,刚刚从外面赶回来,正抱着那个大儿子。那个叫亚历克斯的男孩,呆呆地站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黄色的雨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邻居,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那种混合着同情、好奇和一丝病态兴奋的表情。这是小镇悲剧的标准观众表情。
布罗迪把车停好,推开车门。他走过人群,人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怎么回事,汤姆?”他把手放在那个男人颤抖的肩膀上。
“他……里奥……他不见了,”汤姆·马丁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一个坏掉的收音机里发出来的,“亚历克斯……他只找到了这个。”他指了指那只雨靴。
布罗迪点点头,压下喉咙里的苦涩。他走到那个下水道口旁边,蹲下身子。和镇上所有的下水道口一样,古老、坚固,格栅之间的缝隙窄得连一只猫都钻不进去。一个七岁的孩子,不可能掉下去。绝不可能。
“也许他只是被水冲倒了,靴子掉了,然后他害怕,躲到哪里去了。”布罗迪说,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但这是程序的一部分。你必须先排除所有理性的可能性,然后才能面对那非理性的、令人发疯的真相。
他用强光手电照向格栅下面。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浑浊的水流在深处涌动。一股混合着腐烂物和某种奇怪的、甜腻气味的恶臭飘了上来。闻起来……闻起来像腐烂的棉花糖和马戏团后台的味道。
布罗迪皱起了眉头。
他的手电光束在黑暗中扫过。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尸体。比那更糟。
在管道壁上,距离格栅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有一块布料挂在一个突出的铁锈上。
是一块黄色的、带着反光条的布料。雨衣的一部分。它被粗暴地撕裂了,边缘参差不齐,浸染着一大片暗红色的东西。在布料下面,浑浊的水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布罗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让一个年轻的警员拿来一根长杆,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发光的东西勾了上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三英寸高的塑料玩具兵。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士兵,身上沾满了污泥和血迹。
布罗迪站起身,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亚历克斯·马丁那双充满绝望和自责的眼睛。男孩的嘴唇在哆嗦,他认出了那个玩具。
“勇气队长。”亚历克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那一刻,吉姆·布罗迪知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失踪案。这不是意外。这不是绑架。
这是某种别的东西。
某种他童年噩梦里的东西,又一次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那道丑陋的彩虹正在慢慢消失。黑水镇的阴影,已经降临。
而它,才刚刚开始。
8.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黑水镇蔓延开来。
在信息时代,它不再需要通过派对热线电话或者后院篱笆边的闲聊。它通过短信、社交媒体状态更新和社区论坛的帖子,以光速传播。
“听说了吗?榆树街马丁家的孩子不见了!”
“OMG,是真的吗?我看到警车了。”
“有人说是在下水道附近出事的,太可怕了。”
对于镇上的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件令人悲伤但遥远的事情。他们会锁好门窗,更紧地拥抱自己的孩子,然后第二天继续抱怨税收和工作。他们的大脑,已经被黑水镇的空气侵蚀,会本能地将这件事归为一个孤立的、不幸的意外。一种防御机制,一种集体性的遗忘症。
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
孩子们没有这种防御机制。他们的世界观更简单,也更残酷。善与恶,安全与危险,界限分明。里奥·马丁的失踪,不是一个新闻标题,而是一个具体的、可怕的现实。它像一块石头,被扔进了他们童年世界的平静池塘里,激起的涟漪触及了每一个人。
在镇子的另一头,靠近森林边缘的一栋小房子里,十岁的玛雅·陈(Maya Chen)正坐在窗前,假装在做数学作业。实际上,她正在偷听楼下父母的谈话。她的父母总是以为她说中文的时候她听不懂,但她能听懂大部分。
“太惨了,”她妈妈用压低了的中文说,“才七岁。就在下水道那里。”
“别说了,”她爸爸的声音很疲惫,“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这个。”
下水道。玛雅打了个寒颤。她想起了上周,她在学校操场边缘的一个下水道口看到的东西。当时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一个红色的气球,从格栅的缝隙里冒出来,静静地漂浮在那里,没有绳子,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轻轻摇曳。她眨了眨眼,它就消失了。她告诉了她的朋友,但他们都嘲笑她。
现在,她不觉得那是幻觉了。
在镇图书馆里,十二岁的本·奥尔森(Ben Olsen)正躲在历史区的书架后面。本很胖,这是他在学校里唯一的标签。图书馆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他不喜欢读那些给孩子看的冒险故事,他喜欢读关于黑水镇历史的旧报纸和书籍。他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1964年的“失踪之夏”,知道1936年的铁工厂爆炸。他用尺子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条时间线,发现这些大规模的悲剧事件,大约每隔二十七到二十八年就会发生一次。他把这称为他的“黑水镇恐怖周期理论”。大人们会觉得这是胡思乱想,但他知道自己是对的。
今天,当图书管理员低声和人打电话,提到“榆树街的孩子”和“下水道”时,本的手开始发抖。他拿出他的笔记本,在1992年的“血腥笑脸谋杀案”后面,用颤抖的笔迹写下:2020年10月。里奥·马丁。下水道。
周期……又开始了。
而在游戏厅里,刺鼻的消毒水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十二岁的芬恩·赖利(Finn Riley),一个瘦得像根豆芽、戴着厚瓶底眼镜的男孩,正在一台街机上疯狂地敲打着按钮。他用一连串滔滔不绝的、毫无意义的俏皮话和垃圾话来掩盖他的一切——他的恐惧,他的家庭问题,他那酒鬼父亲。
“嘿,你们听说了吗?”另一个男孩说,“马丁家那小子,被冲进下水道里喂鳄鱼了!”
芬恩手一抖,游戏屏幕上出现了“GAME OVER”的字样。
“鳄鱼?你脑子被驴踢了吗,白痴?”芬恩推了推他的眼镜,用他最擅长的、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黑水镇的下水道里才没有鳄鱼。只有你妈的初恋情人和一大堆过期的优惠券。而且,说不定那小子是自己变成忍者神龟,去拯救世界了呢?”
他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引得周围的几个孩子哄笑起来。但他自己却笑不出来。他的笑容背后,是一张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脸。昨晚,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房间的衣柜门打开了,里面没有衣服,只有一个小丑。一个笑容咧到耳朵的小丑,手里拿着一串气球,对他招手。
“我们都会浮起来的,芬尼男孩。”梦里的小丑这样说。
他不知道里奥·马丁是谁。但他知道,那个小丑,正在靠近。
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个敏感的女孩,这个博学的历史学家,这个用笑话当盔甲的男孩,还有那个被内疚吞噬的哥哥。他们是散落在黑水镇各处的孤独岛屿。
但悲剧,就像一种可怕的引力,已经开始将他们拉向彼此。因为只有他们,这些被成年人世界忽视的孩子们,才能真正看到那盘踞在小镇上空的阴影。
只有他们,才有机会去对抗它。
在榆树街12号,夜幕已经降临。警察们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法医带走了那件被撕裂的雨衣碎片和那个塑料士兵。官方的说法会在明天公布——一场不幸的事故,一个孩子在暴雨中玩耍时滑倒,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搜救队会象征性地在下游搜索几天,然后宣布他失踪,推定死亡。
小镇会接受这个说法。因为它更容易接受。
但在里奥·马丁那间空荡荡的卧室里,亚历克斯·马丁正坐在黑暗中。他没有开灯。他手里还攥着那只黄色的雨靴,像攥着一件神圣的遗物。
他盯着窗外。路灯的光芒下,那个下水道口像一只潜伏在阴影中的独眼巨人,静静地凝视着他的房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的不耐烦,他的敷衍,他那句轻飘飘的“他可是勇气队长”。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现在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记忆里烫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不仅仅是悲伤,这是一种更黑暗、更沉重的情感——内疚。一种腐蚀性的、会从内部将你啃噬殆尽的内疚。是他,是他把那个玩具兵放到了里奥的手里。是他,编造了那个关于冒险的愚蠢故事。是他,把他的弟弟送进了那场致命的暴雨中。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窗户玻璃上还残留着雨水干涸的痕迹,像一张张模糊的鬼脸。他向下望去,街道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空旷而诡异。黄色的警戒线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像一道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屏障。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下水道口上。
它潜伏在阴影里,像一只蹲伏的野兽,正在消化它的晚餐。
就在他凝视着那个黑暗洞口的时候,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路灯,就在下水道口正上方的那盏,开始闪烁。不是那种电力不稳的、有规律的闪烁,而是一种痉挛般的、疯狂的抽搐。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像一只正在死去的萤火虫。
在灯光忽明忽暗的间隙里,亚历克斯听到了一阵声音。
一个声音,顺着晚风,飘进了他打开的窗户。
那是一个孩子的笑声。
不,不仅仅是_一个_孩子的笑声。那是_里奥_的笑声。那种他每次被挠痒痒时都会发出的、咯咯的、喘不过气的笑声。
亚历克斯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拼命地朝下水道口看去。
“里奥?”他无声地用口型说出这个名字。
笑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东西从格栅的缝隙中慢慢地、优雅地升起。
一个气球。
一个鲜红色的气球,像一滴巨大的、凝固的血珠。它没有绳子,但它就那样漂浮在离地一英尺的地方,在闪烁的路灯下,投下一个摇曳不定的、跳动着的影子。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在看着他。
然后,它开始移动。不是随风飘动,而是一种有目的的、平稳的移动。它穿过街道,飘过他家湿漉漉的草坪,径直向着他所在的这扇窗户而来。
亚历克斯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他看着那颗红色的血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当它来到窗前时,它停住了,与他的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
他能看到自己惊恐的、扭曲的倒影映在气球光滑的表面上。而在那倒影的后面,他似乎看到了别的东西——一张一闪而过的、涂着白油彩的笑脸。
气球轻轻地、温柔地撞了一下窗户。“叩”。
然后,它开始顺时针缓缓旋转。亚历克斯看到,在气球的另一面,用黑色的、像是手写的字体,写着两个字。
你也是。
(你也是什么?你也是勇敢的?你也是……会浮起来的?)
在他能够理解这句恶毒的箴言之前,那气球突然“砰”的一声,自己爆裂了。没有巨响,只是一声沉闷的、像心脏被刺穿时发出的声音。红色的碎片像蝴蝶一样四散飘落,然后化为乌有,仿佛从未存在过。
路灯停止了闪烁,恢复了稳定而昏黄的光芒。
街道上空无一物。
亚历克斯猛地向后倒退,撞在了里奥的书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是在做梦吗?是悲伤让他产生幻觉了吗?
但他知道,他没有。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种冰冷的、确凿的认知,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他的弟弟不是被水冲走的。他不是失踪了。
他是被……_带走_的。被那个下水道里的东西。被那个送来气球的东西。
而那个东西,现在知道了他。它在看着他。
9.
第二天早上,黑水镇试图用一层薄薄的“正常”来掩盖那个正在溃烂的伤口。
太阳出来了,虽然光线依旧微弱。人们送孩子上学,去杂货店购物,在邮局排队。他们谈论天气,谈论橄榄球赛,谈论任何事情,除了榆树街那个空荡荡的房子。
吉姆·布罗迪局长在市政厅台阶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新闻发布会。他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袋深陷,声音疲惫。他对着本地电视台的镜头和镇报的唯一一个记者,念出了准备好的说辞。
“……这是一起极其不幸的悲剧,”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初步调查显示,七岁的里奥·马丁在暴雨中玩耍时,不幸滑倒,被异常湍急的街边径流卷走。我们已经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沿着黑水溪下游进行大规模的搜救行动……”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善意的、必要的谎言。他知道,搜救队什么也找不到。他知道里奥·D马丁的失踪与湍急的水流无关。当他昨晚看着那件被撕裂的、沾满血迹的雨衣碎片时,他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他记忆深处,与1992年那些被肢解的尸体和血腥笑脸联系在一起的味道。那种腐烂的甜味。
马戏团的味道。
他撒谎,是因为真相太可怕了,无法说出口。你说什么?告诉这些只想安心过日子的居民,他们的镇子下面住着一个每隔二十八年就要出来吃掉几个孩子的怪物?他们会把他当成疯子,把他关进精神病院。不,你只能撒谎。你只能祈祷。你只能希望这次,它吃饱了,会回去继续沉睡。
在镇中心的“角落小馆”里,布罗迪的谎言正在被人们当作早餐一样消化和吸收。
“可怜的莎拉和汤姆,”一个正在喝咖啡的女人说,她是一家保险公司的秘书,“但说真的,你怎么能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在那种天气里跑出去呢?还是个生病的孩子。”
“就是说啊,”她的同伴,一个理发师附和道,“现在的父母就是太放纵了。”
看,就是这样。他们通过指责受害者来寻求安慰。通过暗示“这是他们的错,不是我的”,他们将自己和家人与恐怖隔离开来。这是一种卑劣的心理炼金术,能将恐惧转化为虚伪的安全感。
女服务员布伦达,一个在这家餐馆工作了三十年的女人,端着咖啡壶走过来。她的脸上刻满了生活的皱纹,眼神里有一种洞察一切的疲惫。“你们说够了没有?”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一个孩子没了。这就够了。不需要你们这些法官来断案。”
那两个女人立刻闭上了嘴,有些尴尬地搅动着自己的咖啡。
布罗迪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嚼着一块味同嚼蜡的吐司。他听着这一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知道这个小镇。他爱它,也恨它。他知道它善良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深厚的怯懦和冷漠。这种集体性的失忆和推诿,本身就是怪物最好的土壤。
他放下吐司,站起身,扔下几块钱在桌上。他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尽管他知道,黑水镇的空气,已经不再干净了。
10.
但孩子们无法像成年人那样轻易地开启“遗忘”模式。他们的世界还没有被那么多层犬儒主义和现实利益包裹起来。恐惧,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更直接、更纯粹的体验。
在镇图书馆里,本·奥尔森感觉到了这种恐惧。
他没有去学校。他假装肚子疼,让妈妈给他开了假条。他真正的目的地是图书馆的微缩胶片阅览室。那个小小的、散发着灰尘和旧纸味道的房间,是他的圣殿。
他正在查阅1936年11月的《黑水镇纪事报》。头版头条是关于“希望铁工厂”爆炸案的报道。七名成年工人死亡。下面是一段不起眼的、被大多数人忽略的补充报道:“……此外,在废墟中还发现了五名失踪儿童的残骸。当局对孩子们为何会出现在本应封闭的工厂内感到困惑不解……”
本快速地转动着阅览机的把手,翻到下一页。那是一张事故现场的照片。消防员,警察,围观的人群。照片的颗粒很粗,像一片灰色的迷雾。但本,凭借他那双习惯于在细节中寻找魔鬼的眼睛,看到了。
在照片的右侧边缘,人群的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看起来像男人的东西。他穿着一套不合时宜的、花哨的衣服,像是马戏团的演员。他的脸上涂着白色的油彩,在灰暗的照片中显得异常突出。他在微笑。一个巨大无比的、不怀好意的微笑。
是潘尼怀斯。
本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1936年。那个小丑就在那里。和他梦里看到的小丑一模一样。
“天哪,这里面什么味道?”图书管理员玛莎太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捏着鼻子,“闻起来好像……好像有人把整个马戏团的后台都搬进来了。一股子花生、汗水和……腐烂的甜味。”
本猛地抬起头,但玛莎太太已经走开了,还在抱怨着这股怪味。
本没有闻到。但他知道,那个味道,就是邪恶本身留下的气味。
在自家后院,玛雅·陈也感觉到了。
她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晃悠着。她的速写本摊在膝盖上。她想画她的小狗“幸运”,它正在草地上追逐一只蝴蝶。她喜欢画画,画画能让她平静下来。
但今天,她的手不听使唤。
她想画幸运那毛茸茸的、快乐的脸,但铅笔在纸上划出的,却是一个弯曲的、夸张的弧线。一个笑容。一个没有嘴唇的、只有线条的血红色笑容。
她惊恐地想停下来,但她的手指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继续在纸上移动。她画出了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圆形的、带着一种疯狂喜悦的眼睛。眼睛的上方,是一个尖锐的蓝色三角形。
那只眼睛,透过纸张,仿佛在凝视着她。
“不。”玛雅呜咽一声,猛地将速写本扔到地上。她跳下秋千,向后退去,好像那本子是什么有毒的生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才还不受控制的手。它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纤细、普通。但她觉得它变得陌生而又可怕。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短暂地占据了它。
而在游戏厅里,芬恩·赖利听到了它。
他又逃学了。他父亲昨晚喝醉了,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游戏厅是他的避风港。这里的喧嚣和闪烁的灯光能让他暂时忘记一切。
他正在玩一个弹球机,试图打破自己的最高分记录。就在钢珠即将落入最右侧的洞口时,游戏厅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公用电话,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没人去接。现在谁还用公用电话?那玩意儿就像恐龙化石一样,是上个时代的遗物。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执着地响着,穿透了游戏机发出的电子交响乐。游戏厅老板,一个叫“胖子托尼”的男人,从柜台后探出油光光的脑袋,不耐烦地吼道:“谁的电话?再没人接我就把线拔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叮铃铃——叮铃铃——”
芬恩·赖利的手指停在了弹球机的按钮上。不知为何,这铃声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就好像这通电话是专门打给他的。
一个念头在他那充满俏皮话的大脑里闪过——如果他接了会怎么样?这会是个很酷的故事。“嘿,猜猜怎么着,我今天在游戏厅接了个神秘电话,对方是中情局,想招募我去当少年间谍!”
他推了推眼镜,带着一种自嘲式的勇敢,朝那个角落走去。
“我来接,胖子托尼!”他喊道,“说不定是好莱坞打来的,他们终于发现了我无与伦比的喜剧才华!”
他拿起那个黏糊糊的、散发着陈年汗臭味的听筒,把它放到耳边。
“外星人指挥中心,芬恩特工在此,请讲。”他用一种滑稽的腔调说。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只有一阵微弱的、像是静电的“沙沙”声。
“喂?”芬恩皱起了眉头,“恶作剧电话吗?太逊了,伙计。起码学几声狗叫啊。”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不是人的声音。
那是一串气球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混杂着孩子们的低语和啜泣。仿佛有几十个、几百个孩子正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的空间里,被迫玩着一个他们一点也不喜欢的游戏。
“芬尼男孩……”一个声音从那片嘈杂的背景中浮现出来,一个甜腻得让人反胃的、唱歌剧一样的声音,“你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芬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个声音……和他昨晚梦里的那个小丑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你是谁?”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又尖又细。
“我是你爸爸衣柜里藏着的空酒瓶,”那个声音咯咯地笑着,那笑声穿过听筒,像冰冷的锥子一样刺进芬恩的耳朵,“我是你眼镜片后面那个害怕的小男孩。我是你所有笑话背后那个哭泣的灵魂。”
那些窃窃私语的孩子声变得更清晰了。芬恩仿佛能分辨出其中的几个词。
“……浮起来……”
“……他也来了……”
“……我们都浮起来了……”
“你想玩个游戏吗,芬尼?”潘尼怀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而清晰,仿佛它就在芬恩的耳边低语,“猜猜我现在手里拿着什么?它红红的,圆圆的,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芬恩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他想把电话扔掉,想跑,但他的手脚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你猜不出来吗?那我告诉你好了。”小丑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喜悦,“是里奥·马丁的肺。我们把它吹成了一个漂亮的气球。你想看看吗?”
就在那一瞬间,芬恩终于挣脱了恐惧的束缚。他尖叫一声,猛地把听筒摔回电话机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电话都晃动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撞倒了一排椅子。游戏厅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小子?”胖子托尼问。
芬恩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指着那部电话,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那部电话的投币口,正慢慢地、慢慢地往外渗出一种粘稠的、鲜红色的液体。
是血。
它一滴一滴地落在肮脏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砰。”
电话旁边的垃圾桶里,突然自己爆开了一个看不见的气球。声音不大,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响亮。
芬恩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身就跑,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游戏厅,冲进了那片惨淡的阳光里。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肺部像火烧一样疼痛,直到街景在他的泪水和厚厚的眼镜片后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他只知道,他必须远离那个声音,远离那个小丑。
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诚实的声音在告诉他:你跑不掉的。
它已经找到你了。
11.
黄昏时分,亚历克斯·马丁走出了他的家。
他妈妈吃了医生开的镇定剂,终于睡着了。他爸爸则像个幽灵一样在楼下客厅里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给亲戚朋友打电话,重复着那个已经被官方定调的悲剧故事。整个房子都弥漫着一种悲伤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亚历克斯无法待在里面。那沉默对他来说,是一种尖锐的指控。
他穿过那道已经被警察撤掉的警戒线,走到了街道中央。他停在那个下水道口前,低头凝视着那个吞噬了他弟弟的黑暗入口。
他手里没有拿那只黄色的雨靴了。他把它放回了里奥的房间,整齐地摆放在另一只雨靴旁边。取而代-之的,他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金属制的棒球棍。那是他去年参加少年棒球联盟时用的球棍,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ALEX。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撬开这个该死的格栅?对着黑暗的洞口叫骂?他只是觉得,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呆在家里等待,会被内疚和恐惧活活逼疯。
他站了很久,久到路灯再次亮起。晚风吹过,带来了远处松林的气味和秋夜的寒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自行车刹车声。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一个是本·奥尔森,那个学校里人尽皆知的“历史书呆子”,此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坚毅。
一个是玛雅·陈,那个总是很安静、很会画画的女孩,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本速写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后一个是芬恩·赖利,那个总是在说俏皮话的小丑,但现在他的脸上毫无笑意,厚厚的眼镜后面,是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亚历克斯,看着他手里的棒球棍,看着他身后的那个下水道口。
他们不需要言语。
亚历克斯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东西——一种超出了悲伤的、更深层次的情感。那是恐惧,但不仅仅是恐惧。那是一种被选中的、被迫直面深渊的认知。他们都看到了,或者听到了,或者感觉到了。他们都知道,里奥的失踪不是意外。
“我看到了一张旧照片。”本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铁工厂爆炸案的现场。有……有一个小丑。”
“我……我画了它。”玛雅小声说,她把速写本抱得更紧了,“我不想画的,但我的手……它自己画了出来。”
芬恩推了推眼镜,深吸了一口气。“它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声音还在发抖,“在游戏厅。它……它说了关于里奥的事……很可怕的事。”
亚历克斯听着他们的话,握着棒球棍的手更紧了。他不再感到孤单。他的恐惧虽然没有减少,但至少有了一些分量,可以分担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下水道口。“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气球。”他说,“就在我的窗外。上面写着字。”
“写着什么?”本问。
“‘你也是’。”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次的寂静不一样了。它不再是空洞的、绝望的。它充满了某种正在凝聚的力量。这四个孩子,四个被成年人世界忽视的“失败者”,因为共同的恐惧和秘密,被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就像四个孤独的星球,被一个看不见的、邪恶的引力拉进了同一个轨道。
他们站在那里,在黑水镇昏黄的路灯下,站在那个通往地狱的入口前。他们还只是孩子,手里的武器只有一根棒球棍、一本装满历史资料的笔记本、一本画着噩梦的速写本,和一脑袋刚刚听过恐怖电话的俏皮话。
他们看起来弱小、无助,不堪一击。
但他们有一个成年人已经失去的东西。
那就是他们相信。
他们相信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他们相信邪恶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在他们内心深处,在一个他们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角落里,他们也相信,他们或许……或许可以战胜它。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音乐声,从下水道的深处飘了出来。
那是一段欢快的、循环往复的马戏团音乐。那种你应该在旋转木马旁边听到的音乐。但在这里,在这片黑暗和恶臭之中,它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游行曲。
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音乐声中,一个声音再次响起。那个甜腻的、唱歌剧一样的声音。它不再是低语,而是充满了力量,仿佛整个地下管网都在与它共鸣。
“游戏时间到了,孩子们!”
“你们想不想……看一场好戏?”
随着最后一个词落下,下水道格栅的每一个缝隙里,都开始向外冒出五颜六色的、散发着微光的气球。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它们像一群挣脱了束缚的幽灵,成百上千地涌了出来,向上漂浮,遮蔽了路灯的光芒。
它们在空中汇集成一张巨大无比的、扭曲的小丑笑脸。
那张脸在黑水镇上空俯瞰着他们,俯瞰着整个沉睡的小镇。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色气球,它的笑容是一道由无数红色气球组成的、残忍的弧线。
它来了。
。
第二章:二十八年后的电话
1.
2048年,秋
时间是一条奇怪的河流。
有时,它像一条宽阔、平缓、近乎停滞的大河,日子在单调的重复中滑过,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流动。你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看着自己的孩子重复这个循环。季节更替,发际线后退,腰围渐宽,那些曾经让你彻夜难眠的巨大悲伤和恐惧,都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光滑,变成了你偶尔会在酒后向人提起的、模糊而遥远的轶事。
但有时,这条河会突然转向,冲入一道狭窄、湍急的峡谷。时间在这里被压缩,被扭曲。一分钟可以像一年那么长,一个决定可以改变你余生的所有轨迹。在这种峡谷里,河床下的淤泥会被搅动起来,那些你以为早已沉没、早已腐烂的记忆,会重新浮上水面,带着淤泥的恶臭和亡魂的冰冷。
对于黑水镇来说,二十八年的时间,是一段足够长的、平缓的河道。
里奥·马丁的悲剧,连同2020年那个“气球之夏”所发生的一切——当然,官方记录里并没有“气球之夏”这个说法,只有几起被归结为意外或离家出走的儿童失踪案——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生活还得继续”的淤泥掩盖了。镇上的人们变老了,新的人搬了进来。榆树街12号的马丁夫妇在悲剧发生一年后就搬走了,房子几经转手,现在住着一户对小镇历史一无所知的年轻夫妇。
黑水镇又变回了那个旅游手册上的田园牧歌。
直到今天。
2048年10月29日。又是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秋日,和二十八年前的那个下午惊人地相似。
在镇子边缘,靠近老采石场的地方,一个名叫奥利弗·邓恩的九岁男孩,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追逐一片被风吹起的、鲜红如血的枫叶。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抄了一条穿过树林的小径。
他再也没有走出那片树林。
当晚,恐慌再次降临。搜救队在小径的尽头,靠近一个废弃的、被雨水灌满的旧井口,找到了他的书包和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
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就像他被风吹走了一样。
就像他……浮了起来。
大多数镇民,包括警察,都将其视为一起令人心碎但可以理解的意外。一个孩子迷了路,在雨中失足掉进了深井。明天一早,潜水队就会下去打捞。他们会找到一具冰冷的、小小的尸体,小镇会举行一场悲伤的葬礼,然后生活会继续。
但有一个人知道,那口井里什么都不会有。
有一个人,二十八年来,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河道再次转向,等待着淤泥下的鬼魂重新浮出水面。
2.
本·奥尔森(Ben Olsen)现在是黑水镇历史协会的馆长兼唯一全职员工。
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图书馆书架后面的胖男孩了。四十岁的他,身材依旧高大,但已经没有了童年时的臃肿。岁月和知识的重负让他的肩膀微微前倾,头发里夹杂着过早出现的银丝。他的办公室就在历史协会博物馆的二楼,窗户正对着镇中心公园。他几乎就住在这里,睡在一张行军床上,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旧报纸、地图、照片和各种记载着小镇黑暗秘密的文献。
人们觉得他是个怪人。一个温和、无害、对过去有着病态执着的怪人。但他不在乎。他是一名哨兵。一个发过誓的守望者。
当奥利弗·邓恩失踪的消息传来时,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感到震惊。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冰冷的、早已预料到的、宿命般的沉重。他走到他办公室里那面巨大的软木板墙前。墙上贴满了剪报、照片和一张黑水镇的地图。红色的图钉和细线将各个地点和年份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庞大而又恐怖的蜘蛛网。
1936,铁工厂。1964,失踪之夏。1992,血腥笑脸。2020,气球之夏。
他用一根新的细线,从2020年的那个节点,拉到了地图上标示着“老采石场”的位置。然后,他用一枚黑色的图钉,将奥利弗·邓恩的剪报钉在了那里。
28年。不多不少。
它回来了。它又饿了。
本坐回到他那张吱嘎作响的转椅上,双手捂住了脸。二十八年来,他研究了它留下的每一个痕迹。他知道它的捕食周期,他知道它偏爱恐惧,他知道它能够扭曲人的感知,制造幻象。他知道所有关于它的_理论_。但知道,和再次_感受_到它,是两回事。
他能感觉到它。一种无形的压力,重新笼罩了整个小镇。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听起来像是在哭泣。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东西在不耐烦地敲着指关节。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旧的、棕色的皮面地址簿。地址簿的皮面已经磨损,但里面的字迹依旧清晰。上面只有四个名字,以及相应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每年都会更新一次这些信息,就像一个将军在维护他最重要的战略资源。
然后,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一部老式的、带转盘的电话。他讨厌智能手机,讨厌那种持续不断的连接。这部电话,只用来打给特定的人。
他知道,他接下里要做的,将会摧毁四个人辛苦建立起来的生活。他将把他们从他们用遗忘和距离筑起的安全堡垒里,重新拖回到这个地狱。
但他别无选择。
他们发过誓。
他拨出了第一个号码。电话线跨越了整个国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预示着厄运的“嘟——嘟——”声。
他要打电话给亚历克斯了。
3.
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州
急救车在拥挤的101号高速公路上尖啸着穿行,像一把红白相间的利刃,切开凝固的车流。车内,四十岁的亚历克斯·马丁(Alex Martin)正冷静而高效地为一个刚刚在车祸中被甩出车外的女人进行急救。
“血压80/50,还在下降!瞳孔反应迟钝!准备1毫克肾上腺素!”亚历克斯对他的搭档喊道,他的声音在警笛的背景音中清晰而有力。
他再也不是那个被内疚压垮的十二岁男孩了。或者说,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那份内疚转化成了自己的职业。他成了一名洛杉矶顶尖的急救护理人员。他的一生,仿佛都是为了弥补那个下着雨的下午。他拯救生命,将人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每一次成功,都像是在为他灵魂深处那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敷上一片小小的、冰凉的药膏。
他建立了一个新的人生。他有一个美丽的未婚妻,一个在马里布海滩边的公寓,一群可以一起冲浪和喝啤酒的朋友。黑水镇,里奥,勇气队长,那个下水道口……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遥远的噩梦。他很少去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
“我们快到了!”司机喊道。
亚历克斯成功地为女人建立了静脉通路,注射了药物。监视器上的生命体征开始缓慢回升。他松了一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做得很好,女士。”他对那个意识模糊的女人轻声说,“你会没事的。”
这是他的口头禅。你会没事的。一句他多希望自己能在二十八年前对里奥说的话。
当他们把伤者送进急诊室,交接给医生后,亚历克斯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胜利后的疲惫。他脱下沾血的手套,走到休息室,拿起手机。
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一个来自俄勒冈州的陌生号码。
他皱了皱眉,通常他会直接忽略这种电话。但不知为何,看到那个区号,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喂?”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声音传来。沙哑、沉重,像是长期背负着什么东西。
“……本?”亚历克斯试探着问。他有二十多年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它就像一段被深埋的代码,瞬间被激活了。本·奥尔森。那个胖胖的、博学的男孩。
“是我,亚历克斯。”本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亚历克斯,我需要你听我说。不要挂电话,听我说完。”
“本?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亚历克斯靠在墙上,急诊室的喧嚣仿佛在向后退去,变得遥远。
“它回来了。”
只有三个字。
但对亚历克斯来说,这三个字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最黑暗的那座监狱。监狱里关押着他十二岁那年的所有鬼魂。
闪烁的路灯。里奥的笑声。那个鲜红的气球。上面写着的字。你也是。
“不,”亚历克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不,不可能。”
“昨天,”本的声音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叙述着事实,“一个叫奥利弗·邓恩的九岁男孩失踪了。在老采石场附近的旧井口。他们只找到了他的书包。”
亚历克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用手撑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他能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但不知为何,那味道开始变了。它变得……甜腻。带着腐烂的甜味。像棉花糖,像花生壳,像……
他猛地闭上眼睛,但幻象却更加清晰了。
他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浑浊的雨水中奔跑。
他看到一只小小的塑料士兵,被黑暗的洞口吞噬。
他听到一个声音,从地底下传来,在唱歌剧。“哦,当然看到了,孩子……”
“亚历克斯?你还在听吗?”本的声音把他从恐怖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我……”亚历克斯的声音在颤抖,“本,那……那是个意外。孩子会失足,会……”
“你和我都知道那不是意外。”本打断了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一种冰冷的愤怒。“就像里奥不是意外一样。它醒了。周期到了。”
亚历克斯感到一阵恶心。他想吐。他想尖叫。他想把手机砸了,假装这通电话从未发生过。
“我们发过誓,亚历克斯。”本的声音变得轻柔,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亚历克斯的心上。“在小溪边。我们划破了手掌。我们发过誓。”
是的。那个夏天结束时,他们四个人(后来变成了五个人,还有一个也失去了弟弟的女孩加入了他们)聚集在黑水溪边,在那个邪恶的东西似乎暂时蛰伏之后。他们用一块锋利的燧石,依次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然后握在一起,让血液融合。
“如果它没有被杀死,”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作为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非正式领袖,“如果它只是睡着了……如果它二十年、三十年后又回来……我们就要回来。我们所有人,都要回来。”
那是孩子的誓言,在夕阳下说出,充满了天真和悲壮。但那誓言,被某种古老的力量见证了。它是有魔力的。
“我……我有我的人生,本。”亚历克斯无力地辩解道,“我有工作,有未婚妻……我不能……”
“那个失踪的孩子也有他的人生。”本冷冷地说。
就在这时,亚历克斯旁边的一辆急救推车,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它的一个轮子有些问题,总是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吱嘎——吱嘎——
那声音,像一个触发器,引爆了他记忆深处的另一颗炸弹。
他想起了那个夏天,他们第一次决定要反击之后。他们潜入镇子的下水道系统。那里的黑暗、恶臭和无处不在的滴水声。他记得芬恩当时正紧张地说着俏皮话,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声音。
吱嘎——吱嘎——
就像一个生锈的秋千在摇晃。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他们看到一束光,从黑暗的管道深处照来。那是一辆老式的、独轮的冰淇淋车,正由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小丑推着,慢慢向他们靠近。
“冰淇淋!美味的冰淇淋!”那个小丑唱着歌,“免费品尝!只给好孩子!”
他们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现在,在二十八年后,在几千英里外的一家现代化医院里,这个声音又回来了。
“吱嘎——吱嘎——吱嘎——”
亚历克斯惊恐地抬起头。那辆推车,正在向他慢慢滑来。一个红色的气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系在了推车的扶手上。
气球上,用黑色的、孩童般的笔迹,写着一个词。
懦夫。
“不!”亚历克斯失声叫了出来。一个路过的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再看过去,推车静静地停在原地,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气球。
只是他的幻觉。是它。它能跨越大陆,在他的脑子里投下阴影。
他知道,他跑不掉了。你永远跑不掉。你可以搬家,你可以改名,你可以忘记,但那东西永远记得你。它记得你的味道。
“……我什么时候到?”亚历克斯对着电话,用一种被打败了的、空洞的声音问。
电话那头,本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尽快。”
亚历克斯挂断了电话。他看着自己那双拯救了无数生命的手。它们在微微颤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所建立的这一切——事业、爱情、新生活——都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房子。
现在,沙子开始流动了。
4.
波特兰,俄勒冈州
玛雅·陈的工作室,是一个光线充足、充满绿植的顶层公寓。巨大的窗户俯瞰着波特兰的城市风光。墙上挂着她创作的那些获奖无数的儿童绘本封面。她的画风以温暖、梦幻、充满奇思妙想而闻名。她笔下的小动物都有着大大的、善良的眼睛,她创造的世界里永远没有真正的黑暗。
这是一种刻意的选择。一种持续了一生的自我催眠。
她画光明,因为她内心深处知道黑暗是什么样子的。她用柔和的水彩,来对抗记忆中那刺眼的、血一样的红色。
四十岁的玛雅,优雅而内敛。她留着齐肩的短发,总是穿着素色的亚麻衣服。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她把所有的爱和情感,都倾注到了她的作品里。她是个成功的艺术家,但也是个孤独的人。只有她的猫,“墨水”,是她唯一的伴侣。
此刻,她正坐在她的数字绘图板前,为一本新书绘制插图。故事是关于一只迷路的小萤火虫,如何寻找回家的路。她画着小萤火虫发出的、柔和的、黄色的光芒。
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通常会直接挂断,但某种直觉让她接了起来。
“玛雅·陈?”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
“我是本·奥尔森。我们……我们小时候在黑水镇认识。”
玛雅握着绘图笔的手,猛地一紧。黑水镇。这个词,像一声惊雷,在她平静的工作室里炸响。她的大脑立刻涌起一阵白色的噪音,试图将这个词和它所代表的一切隔绝开来。
“……它回来了,玛雅。”本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
玛雅的呼吸停滞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绘图板上。屏幕上,那只她刚刚画好的、可爱的小萤火虫,开始变了。
它发出的光,不再是温暖的黄色。
它变成了红色。一种不祥的、脉动着的红色。像交通信号灯,像警报,像……
像一个气球。
“不……你打错了……”玛雅对着电话喃喃自语,但她的眼睛却无法从屏幕上移开。
那只变红的萤火虫,它的身体开始拉长、扭曲。它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向上翻起,变成两个夸张的、邪恶的蓝色三角形。它的嘴巴,向上裂开,形成一个巨大而又病态的微笑。
它不再是萤火虫了。它变成了一个简笔画风格的、发光的小丑头。
“奥利弗·邓恩。九岁。昨天失踪了。”本的声音像冰冷的雨,浇灭了她所有试图否认的念头。
“住口!”玛雅尖叫道,她想关掉绘图板的电源,但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屏幕上那个发光的小丑头,开始说话了。没有声音,只有一行行文字,像漫画对话框一样,从它的嘴里冒出来。
“你的画真漂亮,玛雅。”
“它们都会浮起来吗?”
“就像里奥一样?”
“就像乔治一样?”
乔治。乔治·麦克雷迪。那个夏天,失踪的另一个孩子。他是芬恩的邻居,一个有口吃的、害羞的男孩。玛雅曾经答应教他画画。但他还没等到第一堂课,就在自家后院的沙坑里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只红色的塑料小铲子。
玛雅想起了他们发过的誓言。那温热的、混合在一起的血液,滴落在黑水溪冰冷的河水里。
“我们发誓。”她记得芬恩当时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如果那个穿着N码鞋子的混蛋再出现,我们就回来,把它的滑稽鼻子塞进它的屁股里。”
屏幕上,小丑的笑脸越来越大,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然后,它裂开了。从它的嘴里,涌出了无数小小的、红色的枫叶。那些枫叶在屏幕上飞舞,然后汇集成一个孩子的脸。一个惊恐的、正在尖叫的男孩的脸。奥利弗·邓恩。
玛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猛地将绘图板从桌子上扫了下去。绘图板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变成一片漆黑。
但那张脸,已经烙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玛雅?”电话那头,本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玛雅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她的猫“墨水”跑过来,用头蹭着她的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试图安慰她。
她知道,她用画笔筑起的那个安全、温暖的世界,已经塌陷了。怪物,从她自己的画里,爬了出来。
“……我在路上。”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电话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挂断电话,冲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她吐出的,不只是胃里的酸水,还有她压抑了二十八年的恐惧。
5.
纽约市,纽约州
在曼哈顿一个隔音效果极佳的录音室里,芬恩·赖利(Finn Riley)——或者说,全世界数百万粉丝所熟知的“芬恩利”(Finnly)——正对着一个价值上万美元的麦克风,滔滔不绝。
他是“芬恩利驳论”的主播,这是地球上最火的播客之一。他以其闪电般的语速、尖酸刻薄的讽刺和对一切事物都嗤之以鼻的态度而闻名。他嘲讽政治,解构流行文化,将愚蠢的社会现象撕得粉碎。他戴着一副标志性的、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他的视力早已通过激光手术矫正),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愤世嫉俗但又酷得不行的知识分子偶像。
他用俏皮话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在这座堡垒里,他安全、强大、无所畏惧。
“……所以,结论就是,”他对着麦克风,做着总结陈词,他的制作人,一个叫赛斯的年轻人,在玻璃隔断的另一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这个最新的‘灵魂伴侣AI’,不过是又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地把你的数据和孤独感打包卖给某个硅谷巨头的精美陷阱。相信我,朋友们,唯一能真正理解你的,只有你那条同样讨厌你邻居的狗。本期节目到此结束,我是芬恩利,永远提醒你,现实比你想象的更荒诞。”
他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又是一期完美的节目。
赛斯走了进来,递给他一瓶水。“太棒了,芬恩。‘灵魂伴侣AI’那段简直是神来之笔。”
“谢谢,”芬恩喝了一口水,“我只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只不过我说得更好笑一点。”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通常在录音时他会关机,但今天不知为何忘了。他看了一眼,一个来自俄勒冈州的未知号码。
“嗯?俄勒冈?难道是哪个被我嘲讽过的伐木工要来找我决斗?”他开着玩笑,按下了接听键,并打开了免提。“喂,这里是愤世嫉俗者匿名互助热线,请讲出你的烦恼。”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喂?还在吗?是信号不好还是你正在酝酿一个特别蠢的恶作剧?”芬恩不耐烦地说。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芬尼男孩。”
芬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这个称呼。这个腔调。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冰库。录音室里恒温的空气,突然变得刺骨的冷。
是那个声音。二十八年前,在游戏厅,通过那部黏糊糊的公用电话传来的声音。那个属于跳舞小丑潘尼怀斯的声音。
“不……不……”他喃喃自语。
赛斯担忧地看着他:“芬恩?你怎么了?你脸色好白。”
芬恩没有理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手机里那个声音攫住了。
“你的播客真无聊,芬尼。”小丑的声音在唱歌,“一点都不好笑。还是我们以前玩的游戏有意思,不是吗?比如‘猜猜我手里是什么’的游戏。”
芬恩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机,想把它关掉。但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
“我们……我们杀了你。”芬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夏天……在下水道里……我们杀了你!”
“杀了我?”小丑发出一阵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这笑声,通过手机的扬声器,在昂贵的录音室里回荡。“哦,芬尼,你太天真了。你们怎么能杀死一场噩梦呢?你们只是……让我睡了一会儿午觉。”
芬恩能听到,在小丑的声音背后,还有别的声音。孩子们的笑声。遥远的、循环播放的马戏团音乐。
“现在,我睡醒了。我好饿啊。”小丑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又充满渴望,“黑水镇的孩子们,还是那么……好吃。闻起来就像爆米花和恐惧。你闻到了吗,芬尼?”
突然,芬恩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浓郁的、甜腻的爆米花味道,充满了整个录音室。
“你闻到什么了吗?”芬恩惊恐地问赛斯。
赛斯困惑地摇了摇头:“闻到什么?我只闻到你那昂贵的古龙水味。”
不是赛斯的问题。是他的问题。是_它_。
“猜猜下一个轮到谁了,芬尼?”小丑用一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我这里有个长长的名单。亚历克斯、玛雅、本……还有你,芬尼男孩。你排在很前面哦。”
芬恩感到一阵窒息。他再也无法忍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机狠狠地砸向了对面的玻璃隔断。
手机撞在厚厚的隔音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摔在地毯上,屏幕碎裂,彻底没了声音。
录音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赛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芬恩!你到底怎么了?那只是个恶作剧电话吧?”
但芬恩没有回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录音室的门。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鼓。他还能闻到那股味道,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的爆米-花味。
“出去,”芬恩用一种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赛斯,马上出去。”
“什么?”
“我说出去!”芬恩突然爆发了,他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吼道,“离开这里!现在!”
赛斯被他吓到了,他举起双手,像是在投降,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退出了录音室,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隔音门。
芬恩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他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毯上。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试图让自己的世界恢复正常。
这只是个幻觉。是压力太大了。是过去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可以找心理医生,他可以吃药,他可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砰。”
是从他头顶上传来的。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录音室的天花板上铺着专业的吸音板,上面布满了小小的、像火山口一样的孔洞。
就在其中一个孔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被挤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橡胶制的东西。
一个红色的、小丑的鼻子。
它像一颗怪诞的、红色的蘑菇,从天花板上长了出来。然后,鼻子下面,两只眼睛从另外两个孔洞里浮现。两只巨大的、涂着蓝色三角形的、闪烁着疯狂喜悦的眼睛。
接着,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从几十个孔洞后面,像一幅拼图一样显现出来。
潘尼怀斯。
它的脸,正从天花板的材质里,像渗透出来一样,俯视着他。它没有实体,更像是一个由录音室本身构成的、三维的投影。
“找到你了,芬尼男孩。”
这次,声音不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它直接在芬恩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充满了回声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你的俏皮话用完了吗?你的堡垒,现在感觉还安全吗?”
芬恩想尖叫,但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惊恐地看着天花板上那张由吸音板孔洞构成的、巨大的、正在微笑的脸。
那张脸上的嘴,开始动了。它没有发出声音,但芬恩能“听到”它说的每一个字。
“我给奥利弗·邓恩讲了个笑话。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你想听吗?”
天花板上的那些孔洞里,开始渗出液体。不是血。是某种更糟的东西。是一种浑浊的、灰色的、散发着下水道和腐烂气味的液体。它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落在昂贵的地毯上,落在芬恩的头发和肩膀上。
“笑话的结尾是……”
天花板上那张脸的嘴,突然张开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吞噬一切的角度。从那黑暗的、由无数孔洞组成的深渊里,涌出了一股洪流。
不是水。
是蜘蛛。
成千上万只黑色的、油亮亮的蜘蛛,像一股黏稠的、活生生的浪潮,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它们覆盖了墙壁,覆盖了设备,发出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芬恩终于发出了声音。一声被极致的恐惧撕裂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他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蜘蛛像地毯一样在他身下蠕动,爬上他的胳膊和腿。
他抓住了门把手,猛地拉开门,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走廊里,赛斯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正惊恐地看着他。
“蜘蛛!蜘蛛!”芬恩语无伦次地尖叫着,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尽管他身上其实一只蜘蛛都没有。
他回头望向录音室。
里面安安静静,一尘不染。天花板完好无损。没有蜘蛛,没有臭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部摔坏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地毯上。
一切都只发生在他的脑子里。
芬恩看着同事们那混合着担忧和惊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彻底疯掉的人。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巧舌如簧、无所畏惧的“芬恩利”已经死了。死在了那间录音室里。
剩下的,只有那个十二岁的、戴着厚瓶底眼镜、怕得要死的芬尼男孩。
他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他冲向电梯,冲出大楼,冲进了纽约市喧嚣的街道。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但几分钟后,当他稍微冷静下来,站在时代广场巨大屏幕的光污染之下时,他口袋里的另一部手机响了。是工作手机。
他颤抖着拿出来,来电显示上是一个他设置了特别提醒的名字。
守望者本(The Watcher Ben)
他知道自己必须接。
“……它找到你了,是吗?”本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平静得可怕。
芬恩靠在墙上,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对他的恐惧一无所知的人群。他闭上眼睛。
“我订最早的航班。”他说。
6.
当吉姆·布罗迪退休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把黑水镇的鬼魂都抛在身后了。
他搬到了佛罗里达基韦斯特的一个小社区,买了一艘名叫“顺其自然号”的小船。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出海钓鱼、在当地的酒吧里和一群同样退休了的老家伙们吹牛、看日落。他努力让自己相信,黑水镇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过去式。
但有些鬼魂,是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每个下雨的夜晚,他还是会梦到那个黄色的雨衣碎片。每个起风的日子,他还是会仿佛听到远处飘来的马戏团音乐。
他订阅了《黑水镇纪事报》的电子版,每周都会读。这是一种自虐,也是一种赎罪。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模式,那个让他恐惧了半辈子的周期。
所以,当他在今天的报纸上读到那篇关于九岁男孩奥利弗·邓恩在老采石场附近失踪的报道时,他心里那根紧绷了二十八年的弦,终于断了。
他没有接到本·奥尔森的电话。他不需要。他是最后一个发誓的人。在那个夏天的最后,当孩子们——亚历克斯他们那个小小的“失败者俱乐部”——用他们的方式“战胜”了那个东西之后,他找到了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和勇敢,他知道了真相的碎片。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警察,他没能保护他们。但他可以做出承诺。
“如果……如果那东西再回来,”他记得自己当时对那个十二岁的、一脸坚毅的亚历克斯说,“给我打电话。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多大年纪,给我打电话。”
他,一个年近五十的警察局长,向一群孩子发了誓。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郑重、也最疯狂的承诺。
现在,是时候兑现了。
他放下平板电脑,站起身。窗外是佛罗里达灿烂的阳光和摇曳的棕榈树。但他眼中看到的,却是俄勒冈州连绵的阴雨和深邃的松林。
他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最深处的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箱子里,放着他当年在黑水镇当警察时用的那把点38口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枪被保养得很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酷的光泽。旁边,还有两盒备用子弹。
他知道,用枪对付那种东西,可能就像用水枪去浇灭森林大火一样徒劳。但这是他唯一拥有的武器。这是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恐怖时,最后的、可悲的慰藉。
他把枪和子弹放进一个旅行包里,又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
他的邻居,一个叫鲍勃的退休会计师,正坐在门廊上喝着冰茶,看到他提着包出来,惊讶地问:“嘿,吉姆,要去哪儿?金枪鱼季可还没结束呢?”
吉姆·布罗迪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个属于正常人的、阳光明媚的世界。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鲍勃永远无法理解的悲伤和决绝。
“有点旧账要去处理一下。”他说。
“什么旧账这么要紧?”
吉姆看向远方的地平线,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笼罩在阴影下的小镇。
“一个关于小丑的旧账。”他说。
7.
黑水镇
夜幕再次降临。雨停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湿冷的、像裹尸布一样的薄雾。
本·奥尔森打完了所有的电话。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老式挂钟发出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重逢倒计时。
他成功了。他们都会回来。
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也随之而来。他就像一个征兵官,把昔日的战友从他们平静的生活中重新拖回了战场。一个他们差点就死在里面的战场。
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里面是他们“失败者俱乐部”的圣物。
有一张折叠得已经快要碎裂的地图,上面是亚历克斯当年手绘的黑水镇下水道系统的一部分,标注着“潘尼怀斯的巢穴”和一个问号。
有一块银币,是芬恩声称能对付“狼人”之类的怪物的“银弹”,尽管他们后来发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硬币。
有一小截红色的毛线,是俱乐部里另一个女孩,贝弗莉——一个因为家庭暴力而同样被孤立的女孩——用来做弹弓的。
还有一块光滑的、黑色的石头。那是玛雅在黑水溪边找到的,她相信这块石头能带来平静和勇气。
本拿起那块石头,它的表面冰冷而光滑。他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了他们是如何从一群被恐惧追逐的、孤立的个体,变成了一个整体。他们的力量,不在于弹弓或者银币,而在于他们的团结。在于他们愿意为彼此挺身而出,相信彼此的恐惧是真实的。
他们当时只有一个优势。_它_以为他们是普通的孩子,可以被轻易地吓倒、分化、然后逐一吞噬。_它_低估了他们的友谊。_它_低估了爱的力量。
但现在呢?他们是成年人了。他们被二十八年的生活改变了、磨损了。他们学会了成年人的怀疑、自私和妥协。他们还能重新找回当年的那种纯粹的信念吗?
或者,他们这次回来,只是为了给那个沉睡的魔鬼,送上它二十八年前错过的甜点?
本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他们必须尝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薄雾笼罩下的、死寂的小镇。
在镇中心的广场上,那座纪念南北战争的士兵雕像,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本的瞳孔收缩了。
他看到一个红色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系在了士兵雕像伸出的、持枪的手臂上。
气球在无风的空气中轻轻摇曳。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无数的气球,从四面八方,从那些黑暗的小巷和屋顶后面,汇集而来,像一群红色的、嗜血的秃鹫,盘旋在小镇广场的上空。
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祥的信号。一个欢迎的信号。
欢迎失败者俱乐部回家。
欢迎他们,回到他们永恒的噩梦里。
第三章:守望者的集結
1.
黑水镇在等待。
如果你有那种特殊的、被诅咒的视力,你就能看到这一点。你不会在新闻上读到,也不会从镇民的口中听到,但你能在空气中感觉到它。它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在那些维多利亚式房屋紧闭的百叶窗后面,在中心公园那棵百年老橡树投下的、比应有长度更长的影子里。
小镇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捕蝇草,现在已经苏醒。它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感觉毛,都在因预期而微微颤动。它在等待那些二十八年前从它手中溜走的孩子。
奥利弗·邓恩的失踪,只是开胃菜。
就在第一批回归者踏上归途的时候,它又吃了一口甜点。一个叫萨拉-简·科普利(Sarah-Jane Copley)的八岁女孩,在自家后院的秋千上消失了。她的母亲只是进屋接了个电话,前后不过三分钟。当她再出来时,秋千还在吱嘎作响地空荡着,仿佛刚刚还有人坐在上面。地上,只留下了一只粉红色的、带亮片的运动鞋。
又是只有一只鞋。
这是它的签名,它的玩笑,它那病态的幽默感。它在告诉他们:看,我又做了一遍。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潜水队在老采石场的井里打捞了两天,一无所获。井底只有淤泥、生锈的啤酒罐和一个被水泡得发胀的旧轮胎。没有男孩的尸体。警察对萨拉-简的失踪展开了调查,他们询问了邻居,检查了登记在册的性犯罪者名单,做着所有在正常世界里应对这种悲剧时该做的事情。
但黑水镇,此刻已不再属于正常世界。
它属于它。
而它正在等待它的老朋友们回家,一起玩一场全新的、更可怕的游戏。
2.
亚历克斯·马丁是第一个到的。
他租了一辆毫无特色的灰色轿车,在黎明前就从波特兰出发了。他一夜没睡,本·奥尔森那句“它回来了”像鬼魂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没有告诉他的未婚妻凯特真相。他怎么说?“亲爱的,我得回趟老家,因为一个每隔二十八年就要吃掉几个孩子的异次元小丑又出现了,而我小时候发过誓要去干掉它?”她会直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于是他撒了谎。一个蹩脚的、关于家庭紧急事务的谎言。他能从凯特的眼神里看到怀疑和担忧,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骗子。也许他就是。他欺骗了她,也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
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漆面斑驳的“欢迎来到黑水镇,一个安家置业的好地方”的牌子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对着路旁的沟渠干呕起来。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酸水。
他回到车里,靠在椅背上,浑身发抖。这不只是恐惧,这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生理排斥。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他掉头离开。
但他没有。他重新发动了汽车。
他没有直接去本说好的会面地点——镇图书馆。他像一架无法控制的无人机,被一个旧的、痛苦的程序导航着,拐上了榆树街。
街道看起来和二十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树长得更高更密了,有些房子重新粉刷过,但那种宁静、中产的郊区氛围依旧。他放慢了车速,直到车子停在了12号门前。
_他的_房子。
不,不再是他的了。房子现在是淡黄色的,不是以前的白色。前院有一个崭新的儿童游乐设施,带着鲜艳的滑梯和秋千。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正在门廊上浇花。一个正常、幸福的家庭。
亚历克斯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没有下车,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目光越过那个女人,越过那个崭新的游乐设施,落在了车道旁,街道尽头的那个位置。
那个下水道口。
它还在那里。一个潜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黑暗的疤痕。
——(闪回:1990年,夏)——
阳光温暖。六岁的里奥咯咯地笑着,骑着他那辆带辅助轮的红色小自行车,在车道上歪歪扭扭地绕圈。十一岁的亚历克斯正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试图修理他的随身听。
“哥!看我!我不用手也能骑!”里奥骄傲地喊道,他松开车把,张开双臂,像一只小鸟一样保持着平衡,脸上是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快乐。
“小心点,笨蛋!”亚历克斯笑着骂了一句,眼睛却没有离开手里的随身听。
里奥骑到了车道的尽头,靠近那个下水道口。他停下来,好奇地看着那些格栅。“哥,”他问,“下水道里有什么?”
亚历克斯头也没抬。“脏东西。老鼠。还有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屁孩儿的作业本。”
里奥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像一串小小的、金色的铃铛,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回响。
——(现实)——
亚历克斯猛地踩下油门,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那个浇花的女人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车飞快地驶离。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他永恒的罪孽。
3.
玛雅·陈在一个小时后到达。
她开着自己的车,一辆保养得很好的沃尔沃。她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皮质画夹,但里面是空的。自从接到本的电话后,她再也没能画出任何东西。每一次她试图落笔,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个从她绘图板上长出来的小丑头。
与亚历克斯不同,她没有被某个特定的地点所困扰。困扰她的是整个小镇的“感觉”。当她驶入镇界时,她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光线。俄勒冈州的光线总是带着一种柔和的、潮湿的质感,但在黑水镇,它似乎被过滤了,变得更稀薄,更苍白,带着一种病态的清晰度。好像整个世界都褪了色,只剩下几种最刺眼的、最不祥的颜色。
红色,在停车标志上显得格外咄咄逼人。
黄色,在校车上显得像一种警告。
蓝色,在天空上显得空洞而又冰冷。
她开过镇中心公园,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沙子铺成的操场。她看到一个母亲正推着自己的孩子荡秋千。那孩子有一头金色的卷发,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
玛雅猛地踩了刹车。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萨拉-简·科普利。八岁。粉红色的运动鞋。
那不是萨拉-Jane。当然不是。但那一刻,过去和现在,已知和未知,在她眼前重叠了。
——(闪回:2020年,夏)——
他们当时自称为“失败者俱乐部”,尽管这个名字更多是芬恩开的玩笑。在里奥失踪后的几周里,又有几个孩子不见了。其中一个就是乔治·麦克雷迪,一个住在芬恩家隔壁的、有严重口吃的男孩。他很害羞,但很喜欢玛雅的画。
“你……你……能……能教我吗?”乔治有一天在学校走廊里拦住她,结结巴巴地问,脸涨得通红。
“当然,”玛雅笑着说,“周六下午来我家吧。”
但乔治没能等到周六。他周五就在自家后院的沙坑里消失了。警察只找到了他的眼镜,和一把他最喜欢的、红色的塑料小铲子。那把铲子,就插在沙坑中央,像一座小小的、悲伤的墓碑。
玛雅永远也忘不了那种内疚感。如果她把时间定在周五,或者周四,是不是就能……
——(现实)——
玛雅摇了摇头,试图将那张结巴的、充满期待的脸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她把车停在图书馆对面的街边。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从画夹里拿出了一支木炭笔和一张素描纸。
她的手在发抖,但她强迫自己开始画画。她画了对面的图书馆,那栋古老的砖红色建筑。但在她的笔下,那栋建筑变得扭曲而又充满恶意。窗户变成了窥视的眼睛,大门变成了一张贪婪的嘴。
这不对。这都是错的。她想停下来,但就像那天在她的工作室里一样,她的手不听使了。它自己画着,在图书馆的屋顶上,添上了一簇橘红色的、火焰般的头发。
玛雅惊恐地扔下笔,好像它是一条蛇。她抓起自己的包,逃离了那辆已经被她的恐惧所污染的汽车。
4.
芬恩·赖利是最后一个到的,而且是以他特有的、浮夸的方式。
他坐飞机到了波特兰,然后租了一辆鲜红色的、扎眼的福特野马。他把音响开到最大,放着震耳欲聋的朋克摇滚,一路咆哮着进入了黑水镇。
这全是表演。一场演给他自己看的独角戏。如果他表现得足够吵闹、足够混蛋、足够不在乎,那么也许内心深处那个缩成一团、怕得要死的小男孩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黑水镇!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他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点燃了一根烟,尽管他已经戒烟五年了。“准备好迎接你们的末日了吗,你们这群爱吃砂锅菜的乡巴佬?”
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他的经纪人。他直接按了拒接。整个世界都可以等。现在,他必须先打赢这场和他自己记忆的战争。
他把车开到了镇上唯一一家电影院“宝石影院”的门口。影院还在营业,但已经很破败了,门上的海报是一部他从未听说过的、劣质的恐怖片。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红色的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闪回:2020年,夏)——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为了假装一切正常,也为了逃离各自家中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失败者俱乐部”决定去看一场电影。一部关于外星人入侵的愚蠢喜剧片。
他们在电影院里大笑,扔爆米花,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有那么两个小时,他们几乎忘记了那个潜伏在镇子地下的东西。
电影结束后,他们从那扇红色的侧门走出来,进入了后面的小巷。天色已晚,巷子里很黑。
“那……那电影真……真好笑。”本当时说,他还在因为肥胖而被同学嘲笑,很不自信。
“是啊,特别是那个外星人放屁点着了总统假发那段!”芬恩用夸张的语气说,试图逗大家开心。
就在这时,巷子尽头的垃圾桶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丑。穿着一身银色的、闪闪发光的衣服。他手里拿着一串气球。但他的脸……他的脸不对劲。一半是滑稽的小丑笑脸,另一半,则是一个腐烂的、长满了蛆虫的麻风病人的脸。
“嘿,孩子们!”那个东西用一种分裂的声音说,一半是唱歌剧,一半是嘶哑的低吼,“演出还没结束呢!想看个魔术吗?”
它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那只手突然融化、变形,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蜘蛛腿,上面长满了黑色的、扎人的刚毛,猛地向他们戳来。
他们尖叫着四散奔逃。那天晚上,芬恩第一次尿了床。他十二岁。
——(现实)——
芬恩猛地把烟蒂扔出车窗,火星四溅。他咒骂了一句,把车开到了图书馆前,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玛雅那辆中规中矩的沃尔沃后面。
他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仿佛想用这声巨响吓跑所有的鬼魂。他看到了亚历克斯和玛雅正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等着他。
他们看起来……老了。亚历克斯的脸上刻着一种疲惫的坚毅,玛雅的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忧伤。他们都看着他,眼神复杂。
“哟,”芬恩推了推他那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强行挤出一个笑容,“看看谁来了,失败者俱乐部重聚巡回演唱会的第一站!真高兴看到你们都没死在无聊的中年危机里。所以,我们的团长大人,和我们的御用艺术家,谁带了酒?”
亚历克斯没有笑。他只是看着芬恩,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还是老样子,芬恩。”
“当然,”芬恩耸耸肩,走上台阶,“有些人就是不会被时间打败。不像某些人,看起来好像刚刚和全世界的悲伤摔了一架似的。”他说着,朝亚历克斯扬了扬下巴。
亚历克斯的表情沉了下去。
玛雅轻轻地拉了拉芬恩的袖子。“别这样,芬恩。”她小声说。
就在这时,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本·奥尔森站在门口。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疲惫的、蓄着胡子的熊。他的身后,是图书馆里那片熟悉的、充满书卷气的昏暗。
“都进来吧。”他说,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演出……快开始了。”
5.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他们四个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本把他们带到了他二楼的办公室。那里现在更像是一个战争指挥室。那面巨大的软木板墙,那张恐怖的蜘蛛网,立刻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的天……”芬恩吹了声口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了,“本,你这二十八年,都在干这个?”
“总得有人守着。”本言简意赅地说。他指着墙上那两个最新的、用黑色图钉钉住的剪报。“奥利弗·邓恩,九岁。萨拉-简·科普利,八岁。不到一周,两个。”
四个人围着那面墙,陷入了沉默。那些黑色的细线,那些红色的图钉,那些发黄的剪报,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持续了上百年的血腥故事。他们自己的故事,只是其中一段细细的丝线而已。
“所以,它开始了。”亚历克斯的声音很低。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本点了点头。他示意他们坐下。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本自己坐了,其他三人只能靠在书架上,或者坐在地上。这场景,和他们小时候在他家地下室里秘密开会时惊人地相似。
“它联系你们了。”本说。
没人说话,但他们的表情已经证实了一切。
“它用一辆急救推车和一个气球来找我。”亚历克斯率先开口,他需要把这些说出来,需要让别人知道他没有疯。
“我的绘图板,”玛雅接着说,声音发颤,“它……它把我的画变成了……它的小丑脸。”
芬恩深吸一口气,他看着地板。“它给我打了电话。然后……在我纽约的录音室里……它让我看到了蜘蛛。成千上万的蜘蛛。”他说完,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仿佛那些蜘蛛还在上面爬。
他们分享着各自的恐惧,就像二十八年前一样。每一次分享,都让那个无形的、孤立的恐怖,变得具体、共同。这并没有减轻恐惧本身,但它驱散了孤独。
“它知道我们回来了。”亚历克斯总结道,“它在欢迎我们。”
“不只是欢迎,”本说,他的表情无比凝重,“它在嘲笑我们。它比二十八年前更强大了,也更……明目张胆了。它不再满足于只在阴影里捕食。它在炫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像一群受惊的鸟。
“是我。”一个苍老但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本站起身,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头发花白,皮肤上布满了老年斑,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是吉姆·布罗迪。前黑水镇警察局长。
“布罗迪局长?”亚历克斯惊讶地站了起来。
“叫我吉姆就行了,孩子。”布罗迪走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面恐怖的软木板墙上。“我看到报纸了。我猜……你们也回来了。”
“我们发过誓。”本说。
布罗迪点了点头。“我也是。”他说着,从他的旅行包里,拿出了那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放在了本的书桌上。
那把枪,躺在成堆的旧文件和地图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似乎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真实的东西。一个来自成年人世界的、无力的象征。
“那么,”布罗迪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他曾经发誓要保护的孩子,如今都已是满面沧桑的中年人,“计划是什么?”
房间里一片沉默。
他们没有计划。他们只有一腔被誓言和恐惧驱使的热血。他们回来,是因为他们必须回来。但回来之后呢?他们要如何对抗一个能侵入他们思想、扭曲现实、以恐惧为食的怪物?
6.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办公室里的灯,开始闪烁。
一明,一暗。
和二十八年前,亚历克斯在窗前看到的路灯一样。
“不。”玛雅发出一声呻吟。
芬恩立刻跳了起来,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随时准备逃跑。
“别慌!”亚历克斯喊道,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它只是想吓唬我们!”
但这次,不只是灯光。
房间角落里,那台本用来查阅微缩胶片的旧式投影仪,突然自己启动了。风扇开始转动,发出嗡嗡声。一束光,投射在对面那片空白的墙壁上。
光束中,幻灯片的卡槽“咔哒”一声,落下了一张片子。
一张照片,出现在了墙上。
那是一张他们五个人的合照。二十八年前,在那个夏天结束时拍的。他们站在黑水溪边,身上脏兮兮的,表情疲惫但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毅。他们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战无不胜的团队。
“咔哒。”
第二张照片。是里奥·马丁。骑着他的红色小自行车,笑得无比灿烂。
“咔哒。”
第三张照片。是乔治·麦克雷迪。在沙坑边,手里拿着他的红色小铲子,害羞地对着镜头微笑。
“咔哒。”
第四张照片。是奥利弗·邓恩。穿着他的足球队服,脸上画着油彩。
“咔哒。”
第五张照片。是萨拉-简·科普利。在秋千上,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飞扬。
一张又一张,所有已知的、被它吞噬的孩子的照片,像一场死亡的游行,在墙上闪过。
“关掉它!本,关掉它!”玛雅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本冲向投影仪,想拔掉电源。但就在他碰到插头的瞬间,一股强大的电流将他猛地弹开,撞在书架上。
墙上的照片,开始变化了。
里奥灿烂的笑容,开始扭曲,嘴角向上咧开,一直咧到耳朵。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色的、空洞的洞。
乔治的脸开始融化,像蜡一样滴落。
奥利弗和萨拉-简的脸上,出现了夸张的、小丑一样的油彩。
他们的照片,都在变成潘尼怀斯的脸。
然后,那些照片里的人,开始动了。
变成小丑的里奥,从照片里,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亚历克斯。
变成小丑的乔治,结结巴巴地张开嘴,无声地说着:“你……你……也……也……会……浮……起……来……”
整个房间,被一种邪恶的、无声的能量充满了。布罗迪举起了他的枪,但他的手在颤抖。你如何向一张投影开枪?
最后,所有的照片都消失了。墙上只剩下一张脸。一张巨大的、清晰的、潘尼怀斯的特写。它穿着它那身银色的戏服,背景是某个肮脏的、像是下水道的地方。
它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布满鲨鱼般利齿的笑容。
它举起一只手,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向他们挥了挥。
然后,它张开嘴。
这一次,有声音了。不是在他们脑海里,而是通过投影仪老旧的扬声器,真真切切地传了出来。那是一段循环播放的、欢快的马戏团音乐,混杂着孩子们的尖叫和笑声。
在音乐声中,潘尼怀斯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一个充满了无尽的、古老的、戏谑的恶意之声。
“你们终于都到齐啦,失败者们!”
“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回家派对!”
“第一站……就是你们当年发誓的地方。”
“去小溪边找我吧。”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艘小船。”
墙上的投影,突然切换了。不再是潘尼怀斯的脸。
而是一个实时影像。
画面摇摇晃晃,像是从一个正在移动的东西上拍摄的。他们看到的是浑浊的、湍急的水流。然后,镜头拉远,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纸折的船。就像亚历克斯曾经为里奥折过无数次的那种。
那艘纸船,正漂浮在一条奔腾的、血红色的河流上。
不是水。是血。
纸船上,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一个词。
懦夫。
画面突然中断。投影仪的灯泡“砰”的一声炸裂,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街灯光芒。
和一片死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芬恩用一种嘶哑的、破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好吧,”他说,他那招牌式的俏皮话,此刻听起来像是一种绝望的祈祷,“看来……派对已经开始了。
第四章:血溪边的回响
1.
有一种理论认为,鬼魂并非死者的灵魂,而是强烈情感在某个特定地点留下的印记。一桩暴力惨案,一场撕心裂肺的悲剧,会像X光片一样,将那一瞬间的痛苦和恐惧永远地刻印在空间的结构上。这印记会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回放,就像一盘被反复播放的、已经磨损的录影带。
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整个黑水镇就是一座由无数这种印记叠加而成的、庞大无比的鬼屋。而黑水溪,就是这座鬼屋里最闹鬼的一条走廊。
对于“失败者俱乐部”来说,这条小溪是他们记忆的双面神。一面是夏日阳光下,冰凉溪水、青草芬芳和少年时代的友谊,那是他们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避难所。另一面,则潜藏着他们用誓言和鲜血封印的黑暗,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触摸一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现在,他们必须回到那条走廊。他们必须主动去触摸那道伤疤,看看里面是否还在流脓。
五个人,五张被二十八年岁月雕刻出不同纹路的面孔,外加一个背负着整个小镇罪孽的老警察,分乘两辆毫不起眼的出租车。他们没有开自己的车,这是一个无声的共识。他们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正常生活”的任何一部分,被这个地方污染。那辆鲜红的野马和那辆稳重的沃尔沃,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使节,静静地停在图书馆的停车场里,等待着它们的主人,或者主人的鬼魂,回来认领。
他们沿着那条通往溪边的、颠簸泥泞的小路行驶。车轮碾过坑洼,车身发出吱嘎的呻吟,像一个不情愿的病人被拖向手术台。窗外,俄勒冈州的森林在黄昏的薄雾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那些高耸的、沉默的松树,不再是自然的奇观,而像是一根根巨大的、插在坟墓上的墓碑。
亚历克斯开着第一辆车。他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正试图用他那套急救护理人员的逻辑来分析眼前的状况。他习惯于混乱,习惯于在鲜血和尖叫中做出冷静的判断。评估现场(Assessment),诊断问题(Diagnosis),实施干预(Intervention)。但现在,这套程序完全失灵了。
评估:一个地理位置。但它似乎有生命,有意识,而且充满恶意。诊断:一种超自然实体,以恐惧为食,周期性出现,能够进行精神攻击和物理干预。干预:……?这是他卡住的地方。你能给一个噩梦注射肾上腺素吗?你能为一个能扭曲现实的怪物做心肺复苏吗?他所掌握的一切赖以生存的知识,在这里都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比面对任何濒死的病人时都要强烈。
他的脑海里,那只缝合的娃娃怪举着勇气队长的画面,和里奥骑着红色自行车的画面,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频率交替闪烁。他闻到了消毒水和血的气味,这是他工作的气味,但现在,这气味里混杂着别的东西。下水道的腐臭,还有一种甜腻的、像棉花糖在烈日下融化的味道。
后座上,芬恩缩在角落里,把一件外套盖在头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他正在他那座由俏皮话筑成的堡垒的废墟中瑟瑟发抖。他的武器失灵了。他试着在脑子里编几个关于眼前这一切的笑话:“嘿,一个播客主播、一个艺术家、一个图书管理员、一个急救员和一个退休警察走进了一家闹鬼的小镇……酒保说,‘怎么,今天失败者俱乐部搞团建吗?’”……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那个声音,那个小丑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他脑子里永恒的、唯一的听众,而这个听众,对他所有的笑话,都报以无声的、充满利齿的嘲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舞台上的喜剧演员,台下只有一个观众,而那个观众,只想看他被活活吃掉。
坐在副驾驶座的玛雅,则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折磨。她是一位艺术家,她的整个生命都建立在对光影、色彩和形态的感知上。而现在,她所有的感知都被污染了。她看着窗外,看到树枝的形状像一只只抓向天空的、枯瘦的手。雾气的白色,不再是柔和的,而是一种尸体般的、冰冷的惨白。树叶的红色,像干涸的血迹。这个世界,变成了一幅由疯子画出来的、充满恶意和丑陋的画。而最可怕的是,她感觉那个疯子,正试图借用她的手,继续创作。她口袋里有一支笔,但她不敢去碰它,她怕自己一旦拿起笔,就会在笔记本上画出那些蠕动的、不可名状的恐怖。
在第二辆车里,本·奥尔森沉默地开着车。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被突如其来的幻象所困扰。对他而言,这二十八年,恐怖从未远离。它只是从一种尖锐的、直接的体验,变成了一种慢性的、沉重的背景辐射。他就像一个住在核反应堆旁边的居民,早已习惯了盖革计数器那永不停止的“咔哒”声。他的恐惧,是学者式的。他害怕的不是怪物本身,而是他所有的研究,所有的准备,在真正的邪恶面前,都不过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一个浪头就能将其夷为平地。他掌握了所有关于_它_的资料,但他知道,了解一只老虎的解剖结构,并不能阻止它在你靠近时咬断你的喉咙。
坐在他旁边的吉姆·布罗迪,则在与他自己的鬼魂搏斗。他那把点38左轮手枪就放在他的大腿上,冰冷的枪身应该能给他带来安慰,但它没有。它只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他想起了二十八年前,他面对那些血腥的笑脸,面对那些无法解释的失踪案时,也是这样。手里握着代表着法律和秩序的武器,却对那种混乱、原始的邪恶束手无策。他是一个被剥夺了权柄的国王,一个被嘲笑的守护者。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在重复当年的失败。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发过誓。也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无法安息的警察的灵魂在告诉他,有些案子,永远不会了结,直到你自己变成受害者档案里的一部分。
终于,车子停在了那片熟悉的小空地上。他们下了车,空气中那股潮湿腐叶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每个人记忆的闸门。
“我讨厌这个地方。”芬恩拉了拉衣领,低声说。
“我们都讨厌。”亚历克斯回答。
他们沉默地沿着那条被野草半掩的小径,向溪边走去。溪水潺潺的流动声,由远及近。那声音本该是宁静的,但现在听起来,却像是一群人在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
布罗迪走在最前面,他已经拔出了枪,双手持握,姿势标准,像是在接近一个有武装的嫌犯。
当他拨开最后一丛垂下的柳条,看到那条小溪时,他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了一个词。
“操。”
2.
那不是水。
他们第一眼看到时,大脑拒绝处理这个信息。它试图将其合理化——也许是上游某个工厂排出的工业废水?或者是某种红色的藻类在反常地大量繁殖?
但他们的感官,那些更诚实的、更原始的信使,告诉了他们真相。
是气味。那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铜锈和牲口棚的腥甜气味,粗暴地侵入了他们的鼻腔。那是血液,大量血液的气味。他们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接触过血液。亚历克斯在急救现场,布罗迪在犯罪现场,其他人,则是在自己的噩梦里。他们都认识这种味道。
然后是颜色。那不是清澈的红色,而是一种粘稠的、不透明的、带着暗沉色调的深红。在水流缓慢的岸边,它甚至开始凝结,形成一层薄薄的、像果冻一样的血膜。一些苍蝇,黑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尸蝇,正在那血膜上嗡嗡地盘旋,贪婪地吸食着。
最后是质感。当微风吹过水面,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一种更沉重、更油腻的波纹,仿佛整条溪流都变成了一种活着的、粘稠的有机体。
这条哺育了黑水镇几个世纪的溪流,如今变成了一条巨大的、开放性的伤口。
“这……这得有多少血?”芬恩的声音在发抖,他那平时伶牙俐齿的嘴巴,此刻只能吐出这种毫无意义的疑问。
“整个镇子所有人和牲畜的血加起来,也许都填不满它。”本的声音像是在念一篇学术论文,但他的脸色和芬恩一样惨白,“这不合逻辑。这不可能。”
“在黑水镇,‘不可能’这个词,只是一个笑话的开头。”亚历克斯说,他的目光越过那片血红,死死地盯着水中央的那个东西。
那个信使。那艘纸船。
它在血河中缓缓漂流,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请柬。它的白色在粘稠的红色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带着一种纯洁的恶意。它顺流而下,在离他们大约十英尺远的岸边,被一丛被血染红的水草挂住了,轻轻地摇曳着。
懦夫。
那个词,用一种狂乱的、像孩子手笔的黑色墨水写成,清晰可见。它像一个烙印,灼烧着他们的眼睛。
亚历克斯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脚踩在湿滑的、被血浸透的泥土上,发出“咕叽”的声响。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生物的舌头上。
“别碰它,亚历克斯!”本紧张地喊道,他伸手想去拉他。
但亚历克斯没有停下。他被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宿命感的冲动所驱使。他必须面对这个东西。他蹲下身,伸出手,那只曾经无数次为里奥折出纸船的手,现在要去触碰这个来自噩梦的复制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那微湿的纸张时,那艘船,死了。
它没有燃烧,没有碎裂。它只是……溶解了。纸张的纤维在瞬间瓦解,变成了一滩黑色的、散发着焦臭的黏液,然后无声地融入了血水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亚历克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紧接着,他面前的那片水域,开始沸腾。无数血红色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了上来,爆裂开来,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物体,缓缓地、带着一种可怕的庄严感,从血河中升起。水流从它身上滑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是一辆老式的、华丽但已破败不堪的婴儿车。
它的金属部件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上面挂满了黑色的、腐烂的水草。车篷像被野兽撕咬过一样,布满了破洞。整个车身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倾斜着。
当它完全浮出水面,静静地停在那里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车里的东西。
一股集体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涌上了他们的喉咙。芬恩第一个没忍住,他转身对着一棵树,开始剧烈地呕吐。玛雅则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像小动物一样的悲鸣,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车里躺着的,是一个由无数残破的、来源各异的娃娃部件缝合而成的恐怖奇观。它的躯干似乎是一个大号的婴儿玩偶,但上面用粗糙的、黑色的线,缝上了额外的肢体。一条是芭比娃娃纤细的塑料腿,旁边是一条泰迪熊毛茸茸的胳膊,另一边则是一条属于男性动作玩偶的、肌肉贲张的手臂。
它的头部,更是由两颗不同的娃娃头拼接而成。左边那颗,是一张陶瓷娃娃苍白的脸,脸上的彩绘已经剥落,露出下面灰色的陶瓷胚,但最可怕的是,有人在上面又添了两只眼睛,一只蓝色的玻璃眼珠,一只红色的纽扣,让它看起来有三只眼睛,正以一种疯狂的角度,毫无焦点地凝视着前方。右边那颗头则更简单,也更恐怖,那是一张柔软的乙烯基塑料脸,上面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道用口红画上去的、巨大无比的、咧开的笑容。
而在这个由童年碎片拼接而成的怪物胸口,深深地插着一把玩具。一把鲜红色的塑料小铲子。
3.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伸成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状物。他们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那纯粹的、不加稀释的恶意。
“吱嘎——吱嘎——”
婴儿车一个生锈的轮子,开始自己转动,发出的噪音像是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然后,那个缝合的怪物,在车里动了。它的一条手臂,那条属于泰迪熊的、毛茸茸的手臂,抬了起来,笨拙地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接着,那颗有三只眼睛的陶瓷娃娃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一百八十度地旋转过来,那三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了玛雅身上。
娃娃的嘴巴,那张画上去的、已经褪色的嘴,张开了。
从里面传出的,不是娃娃的声音。而是一段被水浸泡过、带着“滋滋”静电声的录音。一个害羞的、努力想把话说清楚的男孩的声音。
“你……(滋滋)……你……能……(咔哒)……教我吗?”
是乔治·-麦克雷迪。
“不……不……求你了……不……”玛雅像被重锤击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这声音,比任何视觉上的恐怖都更具杀伤力。它直接穿透了她的耳膜,钻进了她灵魂深处那个充满了内疚和遗憾的角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芬恩吐完了,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他看到玛雅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一种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保护欲,压倒了他的恐惧。他踉跄着跑到玛雅身边,半跪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和那辆婴儿车之间。
“别看,玛雅,别听。”他抱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那不是他,那只是个……他妈的混蛋录音机!”
婴儿车里的怪物,似乎对芬恩的举动毫不在意。它完成了对玛雅的折磨,现在轮到下一个人了。
那颗只有微笑的、没有五官的头,转向了亚历克斯。它那条肌肉发达的男性玩偶手臂,缓缓抬起。在那只塑料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只有三英寸高的小小身影。
一个穿着二战军官制服的塑料士兵。勇气队长。它的身上沾满了红黑色的、像是干涸血液和淤泥混合物的污渍。
没有声音。
但亚历克斯“听”到了。那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用的,是他弟弟里奥那清脆的、充满信任的嗓音。
“他可是勇气队长,他什么都不怕。”
然后,是另一句。
“你也是。”
这个词,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亚历克斯。它连接了现在和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红色的气球。那个写着“你也是”的气球。原来,那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回应。一个对他自己说过的话的、恶毒的回应。
他终于明白了。他送给里奥的,不是一个玩具,而是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他编造的那个关于勇敢的故事,成了他弟弟的墓志铭。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愤怒和痛苦的咆哮,从亚历克斯的喉咙里爆发出来。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冲动——毁灭。
他像一头被长矛刺穿心脏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那条血红色的溪水里。粘稠、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裤子,但他感觉不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辆婴儿车,和里面那个亵渎了他所有记忆的怪物。他要把它砸烂,把它撕碎,把它烧成灰,再把灰撒进这条血河里。
“亚历克斯,回来!那是陷阱!”本·奥尔森在岸上声嘶力竭地大喊。
布罗迪也举起了枪,但他的手在抖。他不知道该向什么开枪。向那个娃娃?向亚历克斯?还是向他自己?
但亚历克斯什么也听不见。他离那辆婴儿车越来越近,血水在他身边翻涌,他甚至能闻到那怪物身上散发出的、腐烂塑料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那辆婴儿车的瞬间,那怪物——连同整辆婴儿车——突然间,发出一阵嘶嘶的声响,像一大块干冰被扔进了水里。它迅速地溶解、蒸发、消失。
不到三秒钟,它就彻底不见了。
溪水中央,又恢复了空荡荡的状态。仿佛那件由童年噩梦缝合而成的杰作,只是一场短暂的、由毒蘑菇引发的幻觉。
亚历克斯一个人,站在齐膝深的、缓缓流动的血水里。他那股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种被愚弄后的、巨大的空虚。
他茫然地四处张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咔哒。”
一个轻微的、像是照相机快门按下的声音。
他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溪流上游,大约二十码开外,一座古老的、由枕木搭建的步行桥,像一道黑色的伤疤,横跨在血河之上。
桥的正中央,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穿着一身宽松、臃肿、在黄昏中泛着银光的丝绸戏服。它的脖子上,围着一圈巨大的、像白菜叶一样的褶边。它的头上,顶着两簇火焰般的、橘红色的头发。它的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像石膏一样的白色油彩。
它的手里什么都没拿。它只是站在那里,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像一个刚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准备开始表演的演员。
是潘尼怀斯。
4.
亲眼看到它,和在幻觉中遭遇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幻觉是私密的,混乱的,可以被归结为心理创伤。但眼前这个东西,是共同的,清晰的,是无可辩驳的客观存在(尽管它的存在本身就在嘲弄着“客观”这个词)。
它站在那里,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扭曲着周围的一切。本·奥尔森,那个相信知识和观察的学者,发誓他看到桥梁的木头纹理,在小丑的脚下,正像活物一样,缓慢地蠕动着,组合成一张张无声尖叫的脸。玛雅,那个对光影敏感的艺术家,看到它投下的影子,与它本身的动作完全不符——当小丑静止时,它的影子却在疯狂地舞动、伸长、收缩,像一滩有生命的、焦躁不安的焦油。
而芬恩,那个以声音为生的男人,他听到了一些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在溪水流动的背景音之下,他听到了一阵极度低频的嗡嗡声,像是整个地球都在因为它脚下的那片土地而发出痛苦的呻吟。
它就那样站了一会儿,仿佛在享受他们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憎恨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它在品尝这道由重逢炮制而成的、名为“恐惧”的开胃酒。
然后,布罗迪,那个被训练成要用行动来对抗威胁的男人,终于崩溃了。
“去你妈的!”他咆哮着,这声咒骂里,包含了他作为一个警察半辈子的无力与挫败。他举起了他的点38左轮,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一种绝望的、破釜沉舟的镇定,取代了恐惧。
“砰!砰!砰!”
三声干脆利落的枪响,在寂静的山谷里引发了一连串回声。子弹带着普通人对付异常事物时最后的那点可怜的希望,撕裂空气,呼啸着飞向那个银色的身影。
奇迹没有发生。
就在子弹即将触及它身体的前一毫秒,潘尼怀斯的身影,像一个故障的全息投影一样,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变得半透明。三颗子弹,带着它们徒劳无功的动能,径直穿过了它的胸膛,深深地嵌入了桥对岸的一棵老橡树的树干里,发-出“噗噗”的声响。
小丑毫发无伤。它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它慢慢地、带着一种戏剧化的、夸张的缓慢,抬起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它用食指,在自己刚才被子弹“穿过”的胸口上,好奇地戳了戳。然后,它歪了歪头,那张涂着油彩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天真无邪的、仿佛在说“咦?这是怎么回事?”的困惑表情。
然后,那张脸上的所有肌肉,都向上、向两边拉伸。它的嘴唇裂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不是一排牙齿。
是牙齿的森林。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它喉咙深处的黑暗中。那些牙齿不是人类的臼齿或门牙,它们是针,是锯,是剃刀,是所有捕食者最致命部分的集合体。有些像鲨鱼的牙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有些像毒蛇的獠牙,细长而中空;有些则像食人鱼的牙齿,小而锋利,能瞬间从骨头上剃下肉来。
它们在它那巨大无比的嘴里微微颤动着,闪烁着湿漉漉的、黄褐色的光芒。
它没有发出声音。它只是在笑。一个无声的、充满了宇宙级别的恶意和嘲弄的大笑。那个笑容在说:你们最强大的武器,对我来说,连一阵微风都不如。
然后,它开始跳舞了。
那是一种任何人类的语言都无法准确描述的舞蹈。它的动作,同时包含了最优美的和谐与最极致的怪诞。一只手臂,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地划过空气,而另一只手臂,则像一个被电流击中的精神病人一样,疯狂地抽搐着。一条腿,能做出完美的、违反重力的空中劈叉,而另一条腿,则像一根断掉的树枝一样,在桥面上无力地拖动。
它的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可以随意地折叠、伸展。它的头颅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同时它的身体还在做着截然不同的动作。
这舞蹈,既是对人类形态的模仿,也是对它的极致嘲弄。它在用它的动作,向他们展示着它的本质——它是一个变形者,一个没有固定形态的、混乱的聚合体。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它跳着这支疯狂的、亵渎神明的舞蹈,足足有半分钟。那半分钟,对“失败者俱乐部”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们只能看着,被一种原始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攫住。这恐惧,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面对着完全超脱于自己认知体系之外的事物时,所产生的、理智即将崩溃的眩晕感。
然后,舞蹈戛然而止。
潘尼怀斯停在桥中央,摆出了一个滑稽的、谢幕的姿势,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优雅地伸向一旁,对着他们,深深地、夸张地鞠了一躬。
当它再缓缓直起身时,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
它变成了一面镜子。一面能照出每个人灵魂中最丑陋、最怯懦部分的魔镜。
站在水中央的亚历克斯,看到桥上站着的,是他六岁的弟弟里奥。他不再是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快乐的孩子。他浑身湿透,皮肤呈现出一种溺水者特有的、可怕的青灰色。他的嘴唇是紫色的,像两片被冻坏的浆果。他身上沾满了污泥和腐烂的藻类。他赤着脚,那只失踪的黄色雨靴,就摆在他脚边,里面灌满了血红色的溪水。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哥哥?”里奥的幻影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清脆,而是一种空洞的、带着水流回响的耳语,“水好冷啊……下面好黑……我一个人……好害怕……”
他伸出一只青紫色的、冰冷的小手,指向亚历克斯。“你给了我勇气队长,但你没有给我你的勇气。你让我一个人下去了,哥哥。你让我一个人……”
岸上的玛雅,看到的则是乔治·麦克雷迪。那个曾经害羞、善良的男孩,现在看起来却整洁得可怕。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不合时宜的小西装,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精美的皮面速写本。他不再口吃了,他的声音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刻薄的腔调。
“你的画,玛雅,真可悲。”乔治的幻影翻开速写本,里面全是空白页,“你画那些温暖、光明的东西,是因为你害怕。你画那些可爱的动物,是因为你不敢画出你真正看到的东西。你看到了我,不是吗?在那之后,你看到了我的脸,在你的梦里,在你的画纸上。你看到了我在沙坑里被拖下去时,那些沙子变成了牙齿。但你不敢画。你是个懦夫,玛雅。一个只会用漂亮颜色来粉饰太平的、可怜的懦夫。”
芬恩看到的,是他那个已经去世多年的酒鬼父亲。他穿着那件永远散发着汗臭和廉价威士忌味道的、发黄的白色背心,肚子因为啤酒而高高鼓起。他手里没有拿酒瓶,而是拿着一个麦克风,像芬恩在播客里用的那种。
“哟哟哟,听众朋友们,欢迎收听‘懦夫驳论’!”他父亲的幻影用一种滑稽的、模仿芬恩的腔调说,但眼神里充满了熟悉的、刀子般的鄙夷,“今天我们的嘉宾,是我那个只会说些没人笑的俏皮话的废物儿子!让我们来谈谈他吧,这个用尖酸刻薄当盔甲的小可怜。他以为自己很酷,很愤世嫉俗。但你们知道他内心深处是什么吗?一个十二岁的、尿了床还不敢告诉妈妈的、怕黑的小胖子!哈哈哈哈!可笑吗?一点也不!因为他现在还是那个小胖子!”
本看到的,则是他自己。十二岁的、肥胖的、穿着不合身T恤的自己。那个男孩的幻影正坐在桥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厚厚的历史书,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书页上,将油墨浸染开来。
“你看,你看了这么多书。”男孩抽泣着说,声音因为肥胖而显得有些尖利,“你做了这么多笔记。你以为你知道了它的周期,它的弱点。你以为知识就是力量。但你看看你现在,你做了什么?你把他们都叫了回来,叫回了这个地狱。你不是守望者,本。你只是一个引路人。一个把迷途的羔羊,重新引回屠宰场的、自作聪明的引路人。他们会死,都会死。而这,全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博学的杀人犯。”
吉姆·布罗迪看到的,是他年轻时的搭档,丹尼·弗林特。丹尼还穿着二十八年前殉职时那身警服,只是警服上满是血迹。他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红色的嘴,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
“你当时就在街角,吉姆。我记得。”丹尼的幻影说,他的声音像是从一个被血堵住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按下了呼叫器。我喊了你的名字。你听到了,我知道你听到了。但你晚了三十秒。你知道三十秒能发生什么吗?三十秒,足够一个魔鬼,用一把小刀,把你最好的朋友的喉咙变成一个喷泉。你是个好警察,吉姆,但你不是个好搭档。你总是……慢半拍。”
每个人,都被他们各自的鬼魂钉在了原地。这些幻象,比任何物理攻击都更恶毒,也更有效。它们直接攻击了他们赖以存在的自我认知,撕开了他们用二十八年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心理防线。
而这,正是潘尼怀斯想要的。它要的不是他们的死亡,至少现在还不是。它要的是他们的崩溃。它要瓦解他们的意志,让他们陷入内疚和自我怀疑的泥潭,动弹不得。
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开始真正的“游戏”。
5.
就在他们心神失守,意志力降到最低点的瞬间,那条血红色的溪水,再次沸腾了。
这一次,水下涌动的,不再是气泡。而是更具体的、更可怕的东西。
一只手。
一只苍白的、被水泡得皮肤起皱、指甲发黑的手,猛地从亚历克斯脚边的血水中伸了出来,抓向他的脚踝。
亚历克斯像被电击一样,尖叫一声,向后跳去,但那只手紧追不舍。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转眼之间,整条血河都变成了一片手臂的森林。成百上千只手,从粘稠的血水中伸了出来。有些是成年男人的、粗壮的手;有些是女人的、戴着戒指的、纤细的手;更多的是孩子们的、小小的、无助的手。它们在空中盲目地、疯狂地抓挠着,挥舞着,像一片从地狱深处长出来的、渴望生命的芦苇荡。
它们的目标,是站在水中央的亚历克斯。
“救命!”亚历克斯发出了他成年后最无助的一次呼喊。十几只手已经缠上了他的双腿,冰冷的、滑腻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水蛭,想起了蛇,想起了所有冰冷、滑腻、会吸食生命的东西。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把他往水下拖。
“亚历克斯!”
岸上的芬恩,第一个从他父亲幻影的恶毒诅咒中挣脱出来。或许是因为他被这样诅咒了一辈子,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或许是因为,看着他的朋友,那个曾经的“头儿”,就要被拖进血河地狱,这种具体的、眼前的恐惧,暂时压倒了那些虚无的、内在的鬼魂。
他看到了岸边有一根被洪水冲上来的、小孩手臂粗的白桦树枝。他想都没想,抓起那根树枝,一边用他所知道的最肮脏、最下流的语言疯狂地咒骂着,一边也冲进了那条令人作呕的血河里。
“滚开!都他妈的给我滚开!你们这些没交物业费的地下室住户!”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里的树枝,用尽全身力气,抽打着那些缠住亚历克斯的手臂。树枝打在那些手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粘稠的、温热的血水溅了他满脸满身,他尝到了那股铁锈味,但他没有停下。
芬恩的行动,像一声冲锋号,打破了弥漫在岸边的绝望魔咒。
本·奥尔森也从那个哭泣的胖男孩的幻影中惊醒。他看到亚历克斯正在下沉,芬恩在疯狂地战斗。他那属于学者的犹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的、保护同伴的本能所取代。他咆哮一声,也跟着冲进了水里。他的体型比芬恩大得多,他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开那些手臂,像一艘破冰船。
“布罗迪!帮忙!”他一边撞,一边对着岸上还在发呆的老警察喊道。
吉姆·布罗迪被这一声怒吼唤醒了。他看着水里那地狱般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搭档丹尼的幻影正在桥上对他冷笑。他猛地摇了摇头,把枪对准了丹尼。
“你已经死了,丹尼。”他嘶哑地说,“让我安息吧。”
他扣动了扳机,但枪膛里只发出了“咔哒”一声空响。子弹已经打完了。
但这个动作,似乎起了作用。桥上丹尼的幻影,连同其他人的幻影,都开始闪烁、变淡。
布罗迪把那把没用的枪扔在地上,从帆布包里抽出了一把巨大的、带着护手的猎刀,也冲进了水里。他不像芬恩那样乱打,他用刀精准地、凶狠地砍向那些手臂的手腕。每一次挥刀,都有一只苍白的手掉进血水里,然后迅速溶解消失。
他们三个人,像三个陷入重围的、绝望的士兵,围绕着亚历克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防御圈,拼命地把他往岸上拖。
只有玛雅,还跪在岸上。她浑身发抖,双腿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她看着朋友们在血水中奋战,看着那些无穷无尽的鬼手,看着他们脸上绝望而又坚毅的表情。
你是个懦夫,玛雅。一个只会用漂亮颜色来粉饰太平的、可怜的懦夫。
乔治·麦克雷迪的幻影虽然消失了,但他的声音,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是的,我是。她在心里回答。我只会画画。我只会逃避。我什么也做不了。
但就在她即将被这股自我否定的洪流淹没时,另一个记忆,一个被她尘封了二十八年的记忆,浮了上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个夏天,深入下水道的“巢穴”,直面潘尼怀斯真正的形态——那团由疯狂的、吞噬一切的“死光”组成的宇宙蜘蛛——之后。他们逃了出来,身心俱疲,但他们成功地用他们的信念,重创了它。他们当时是怎么做到的?
她想起来了。
是贝弗莉。那个失踪的、俱乐部里唯一的另一个女孩。当时,当所有人都被死光所震慑,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贝弗莉——那个从小就被父亲的暴力所折磨,却依然保持着惊人韧性的女孩——她没有看那团死光。她强迫自己去看别的东西。她看着他们,看着她的朋友们。她用她对他们的爱,和他们对她的爱,筑起了一道精神上的屏障。
爱。信念。想象力。
它用我们的恐惧和想象力来创造幻象……也许,我们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来反击。 本刚才的话,在她脑海里响起。
玛雅慢慢地抬起头。她不再去看那条血腥的、可怕的河流。她闭上了眼睛。她用尽了一个艺术家毕生的专注力,去驱逐脑海里那些恐怖的画面。
她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画画”。
她画的不是什么温暖可爱的动物。她画的是这条小溪。不是现在这条,而是它本该有的样子。她想象着清澈的、冰凉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她想象着水底那些圆润光滑的、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她想象着一群银色的小鱼,在水草间快活地穿梭。她想象着空气中青草和野花的芬芳。她用她全部的意志力,去相信这个画面的真实性。她把她对这个地方所有的美好回忆,她对她的朋友们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这幅无形的画里。
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她的鼻子开始流血,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尝到了咸腥的味道。但她没有停下。她继续画着,继续相信着。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睛。她看着那条还在翻涌着鬼手的血河,用尽她全身的力气,从她灵魂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穿透一切的呐喊。
“不!!!!!”
就在她尖叫出声的瞬间,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奇迹,发生了。
以她为中心,岸边的泥土,开始震动。不是那种剧烈的、毁灭性的地震,而是一种温柔的、充满生命力的脉动。她脚下的青草和旁边的野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绽放。绿色的藤蔓,像无数条充满善意的、绿色的蛇,从岸边伸进了血红色的溪水里。
它们没有攻击那些鬼手,而是温柔地缠绕住它们,像母亲的手一样,将它们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拖回了血水的深处。
那条血红色的溪流,从玛雅脚下的这一片岸边开始,像被滴入了某种神奇的净化剂一样,迅速地褪去了那不祥的红色。粘稠的血液变成了清澈的溪水。一秒钟前还是地狱的景象,一秒钟后,就变回了那幅她脑海中的画。
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这个变化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水里的四个人都惊呆了。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清澈的、只及小腿的溪水里。他们身上那些血污也消失了,只剩下湿漉漉的衣服。
桥上的潘尼怀斯——它又变回了那个银衣小丑的模样——也看到了这一幕。它那张永恒的、涂着油彩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讶和狂怒的表情。它的脸,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白色的油彩上甚至出现了一丝丝细小的裂纹。
它伸出一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隔着遥远的距离,指向岸上那个跪倒在地、正在流鼻血的女人。它的嘴巴无声地张合着,仿佛在下一个最恶毒、最古老的诅咒。
然后,它向后退了一步,像一个被热水烫到的影子,迅速地融入了桥梁本身的阴影之中。
彻底消失了。
6.
当小丑的意志退去后,它所施加在这个地方的恐怖力场也随之瓦解。
溪水潺潺,鸟鸣啾啾,晚风轻拂。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他们五个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如果不是布罗迪扔在岸上的那把猎刀和空膛的左轮手枪,如果不是玛雅脸上那两道已经干涸的血痕,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与整个地狱的交锋,仿佛就从未发生过。
亚历克斯、芬恩、本和布罗迪,从清澈的溪水里走了出来,一个个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一样,虚脱地瘫倒在湿润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地、难以置信地,投向了那个还跪在那里的、娇小的女人。
“玛雅……”芬恩结结巴巴地开口,他那张总是挂着讽刺笑容的嘴,此刻只会说出最简单的词汇,“你……你……那是什么……魔法吗?”
“我……我不知道。”玛雅摇着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她的声音因为虚脱和后怕而颤抖,“我只是……我只是不相信它的版本。我……我试着去相信我自己的版本。”
本·奥尔森,那个学者,那个唯物主义者(尽管他研究的东西早已让他无法彻底唯物),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玛雅,眼神里闪烁着一种顿悟的光芒。
“信念……和想象力。”他低声重复着,仿佛在品味一个全新的、重要的公式,“它用我们的内在世界来攻击我们……所以,我们的内在世界,也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它是一个变形者,一个靠投射我们自身的恐惧而存在的实体。所以,它……它也必然会受到我们自身信念的投射所影响!”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一个物理学家刚刚推导出了一条足以改变世界的定律。
“我们……我们上次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亚历克斯也坐了起来,他的脑海里,二十八年前那些模糊的战斗画面,开始变得清晰,“我们用意念……用意念伤害了它!我们相信弹弓射出的轴承是银弹,所以它就真的灼伤了它!我们……我们用意志力对抗它的死光!”
他们都沉默了。这个发现,像一缕阳光,穿透了他们心中那厚厚的、名为“成年人的现实主义”的乌云。他们找回了一点点……一点点当年那种感觉。那种相信不可能之事的感觉。
亚历克斯站起身,走到玛雅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温柔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救了我们,玛雅。”他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这个曾经总是躲在后面、安静地画画的女孩,在最关键的时刻,展现出了最强大的力量。
“我们救了我们自己。”玛雅轻声回答,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扫过芬恩脸上那混合着敬畏和关切的表情,扫过本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扫过布罗迪那张写满疲惫但又重燃斗志的脸。她第一次,不再感到自己是个孤独的旁观者。
“我们……我们让它生气了。”芬恩说,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试图像以前一样说个俏皮话,但出口的却是最直接的感受,“我看到它的脸了。它不再笑了。”
是的。他们让它收起了笑容。
这是一个微小的胜利。一场惨胜。他们每个人都被剥得体无完肤,被迫与自己最丑陋的鬼魂跳了一支舞。他们筋疲力尽,灵魂备受创伤。
但他们站在这里。五个人,一个都不少。他们没有被分化,没有被击垮。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选择了互相拯救。
“我们回去吧。”布罗迪站起身,他的老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沉稳,“今晚,我们赢了。虽然赢得很难看。但我们赢了。现在,我们需要休息。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计划。”
他们互相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离开了这条充满了血与信念的回响的小溪。他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该怎么做,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作为一个整体去面对。
当他们最后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时,整片山谷陷入了寂静。
但并非完全的寂我。
在那座空无一人的木桥的阴影之下,某种东西在搅动。
那不是一种物理上的移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无形的、由愤怒和饥饿构成的存在的凝结。如果恶意有颜色,那它就是一片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如果仇恨有声音,那它就是一种能让玻璃碎裂、让骨头发痒的、无声的尖啸。
它受伤了。
不是那种流血的、需要包扎的伤口。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乎其本质的伤害。那些渺小的、短寿的人类,那些它眼中如同蝼蚁般的生物,竟然用他们那脆弱的、短暂的信念,污染了它的画布。他们拒绝接受它精心绘制的、名为“恐惧”的杰作,反而用他们自己那幼稚的、充满希望的涂鸦,覆盖了它的画作。
这是一种亵渎。一种不可饶恕的侮辱。
在它那存在了亿万年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意识里,一种它极少体验到的情绪,正在翻腾——惊讶。它惊讶于这些生物在二十八年后,竟然还保留着一丝当年那种愚蠢的、团结的力量。它以为岁月、距离和各自生活中的苦难,早已将他们变成了它最喜欢的、孤立无援的美味点心。
但它错了。
惊讶,迅速地转变成了狂怒。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恒星的宇宙之怒。
游戏,结束了。
猫捉老鼠的戏谑,享受恐惧的盛宴,这些都可以告一段落了。它被冒犯了。现在,它不再只想吃掉他们。
它要毁灭他们。
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灵魂,他们的记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M迹。它要让他们从存在本身中被彻底抹去。
桥下的阴影中,两个小小的、黄色的光点,再次亮了起来。它们不再是戏谑的、好奇的。它们变得扁平、冰冷,充满了捕食者在发起致命一击前的那种专注。
很好。 一个无声的念头,在整个黑水镇的地下管网、在每一栋房屋的地基之下、在每一棵树的根须之间回响。很好,失败者们。你们想要一场战争。
那么,我就给你们一场战争。
6.
当他们回到图书馆时,夜已经深了。
本打开了办公室里所有的灯,仿佛这样能驱散那依旧萦绕在他们身上的寒意。布罗迪从他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瓶威士忌和几个纸杯,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没有人拒绝。他们需要酒精,需要那股灼烧喉咙的暖流,来提醒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有物理定律的、可以被烧伤的世界里。
他们沉默地喝着酒。没有人想说话。刚才在溪边发生的一切,还在他们的脑海里不断重放。那些幻象,那些话语,像一条条毒蛇,依旧在他们的思想里嘶嘶作响。
亚历克斯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他弟弟里奥那张青紫色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哥哥?……他知道那不是里奥。但他更知道,那句话,来自于他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声音。潘尼怀斯只是把它说了出来。
芬恩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他父亲的幻影虽然消失了,但那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羞耻感,却像一件湿透了的、冰冷的外套,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这一辈子建立起来的所有成就、名声、财富,都像一个笑话。在那个东西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怕得要死的、毫无价值的小男孩。
玛雅坐在本的转椅上,手里捧着那个装着威士忌的纸杯,但她没有喝。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脚下的草地在疯狂生长,能感觉到那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现实之上的、可怕的力量。那力量救了他们,但那力量也让她感到了恐惧。如果她的意志可以改变现实,那么……在她脆弱、恐惧的时候,它又能创造出什么来?她和那个怪物之间,界限到底在哪里?
本·奥尔森站在他那面巨大的软木板墙前。他看着那些细线和图钉,那些他研究了二十八年的“事实”。他第一次觉得,这些东西是多么的可悲。他一直在研究怪物的捕食习性,却忽略了研究自己这边的武器。而他们唯一的武器,就藏在他们每个人自己的头脑里。一种不可量化、无法预测、时灵时不灵的力量。这仗该怎么打?难道要靠大家在关键时刻“灵感爆发”吗?这根本不是一个计划,这是一场赌博。
吉姆·布罗迪,这位在场唯一的长者,喝完了杯子里的酒。酒精让他那因为年老和恐惧而冰冷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看着这四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孩子”,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情感。他为他们的勇敢而骄傲,又为他们即将面对的一切而心痛。
“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他开口了,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里的沉默,“我们不能再等它出招,我们只能疲于应付。它在自己的地盘上,它制定游戏规则。我们每次都只是在回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它把我们引到溪边,是为了什么?”布罗-迪继续分析道,他那属于警察的逻辑大脑,开始重新运转,“不只是为了吓唬我们。它是在测试我们。它在看我们二十八年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它在寻找我们的弱点。”
“它找到了。”芬恩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是的,它找到了。”布罗迪严肃地点点头,“但它也暴露了它的弱点。”他的目光转向玛雅。“它害怕。它害怕我们团结起来。它害怕我们的……信念。玛雅,你刚才做的,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东西,让它害怕了。它逃跑了。”
“它不是逃跑,”本纠正道,“它只是战略性撤退。它只是……被我们的反应弄得有点……措手不及。”
“不管那是什么,”亚历克斯说,他终于从窗边转过身,“布罗迪说得对。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我们不能再待在这个图书馆里,等着它下一次用什么方式来折磨我们。”
“主动出击?”芬恩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怎么出击?冲进下水道,对着一群鬼手喊口号吗?还是我们坐下来,开个冥想大会,用意念把它逼出这个镇子?”
“我不知道!”亚历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们不能只是坐以待毙!”
争吵,是恐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这小小的分歧,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本的桌子上,那部老式的、转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一声。
就只有一声。短促而又刺耳。
五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那部黑色的、古老的电话机上。
“不……会吧……”芬恩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
电话没有再响。但听筒,却自己,缓缓地,从电话机上浮了起来。
它在半空中悬停了一秒钟,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慢慢地转向了他们。
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不是潘尼怀斯那唱歌剧一样的声音。
而是一阵嘈杂的、混乱的背景音。像是在一个拥挤的、人声鼎沸的地方。他们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尖叫声,听到了爆米花机“砰砰”作响的声音,听到了一个沙哑的男人在高喊着“快来看啊,快来看啊,世界上最大的老鼠!”,还听到了……
马戏团音乐。那段欢快的、循环往复的、现在却让他们毛骨悚然的音乐。
然后,一个孩子的声音,从那片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了出来。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小男孩的声音。
“妈妈?我能再去玩一次那个镜子迷宫吗?好好玩啊。”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不耐烦。
“不行,奥利弗,我们该回家了。你爸爸还在等我们吃饭。”
奥利弗。奥利弗·邓恩。那个九岁的、在老采石场失踪的男孩。
“就一次,求你了妈妈!”男孩在撒娇。
“我说不行就不行!”女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然后,那个声音,那个他们最恐惧的声音,出现了。它很轻,带着诱惑,像一个友善的叔叔。
“没关系,女士。让他去吧。这里的游戏,永远玩不完。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潘尼怀斯的声音。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我?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小丑。”潘尼怀斯咯咯地笑着,“专门负责……让孩子们开心的。”
“奥利弗,我们走!”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慌。
但已经晚了。他们听到男孩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惊喜的欢呼,然后是快速跑开的脚步声。接着,是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奥利弗!奥利弗,回来!你不能和陌生人走!”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听筒,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啪”的一声,掉回了电话机上。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每个人都听懂了。
这不是一段录音。
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件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的回放。潘尼怀斯,在向他们展示它的战利品。它在告诉他们,它不是只存在于下水道和黑暗的小巷里。
它可以把它的“游乐场”,带到任何地方。
“镜子迷宫……”本·奥尔森喃喃自语,他像想起了什么,猛地冲到他那堆满了旧地图和文件的桌子前,疯狂地翻找起来。
“什么镜子迷宫?”亚历克斯问。
“黑水镇……很久以前,大概在三十年代,曾经有一个巡游嘉年华每年夏天都会来。”本一边翻找,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那是个很受欢迎的活动。但有一年,那个嘉年华……出事了。”
他从一堆发黄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份剪报。1936年8月的《黑水镇纪事报》。
他把剪报摊在桌上,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标题是:《嘉年华悲剧:镜子迷宫发生火灾,八名儿童失踪》。
报道里说,那场火灾的原因至今不明。但最诡异的是,消防员扑灭大火后,在那个被烧毁的、由镜子和木板搭建的迷宫废墟里,没有找到任何尸体。那八个最后被目击到进入迷宫的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警方最后的结论是,孩子们可能在火灾前就已离开,然后遭遇了不幸,但案件最终成了悬案。
剪报的旁边,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是那个嘉年华白天的样子。帐篷、摩天轮,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玛雅凑近了那张照片。她的艺术家之眼,让她注意到了一个被别人忽略的细节。
在照片的右下角,人群的边缘,站着一个穿着小丑服的身影,他正在给一个孩子发气球。因为照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
但玛雅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它不只是一个东西。”她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新一轮的恐惧,“它……是一个地方。一个移动的、可以伪装成任何样子的……地方。”
“一个移动的狩猎场。”本补充道,他的声音同样沉重。
他们终于理解了。下水道,只是它的巢穴,它的家。但它的狩猎场,可以是任何地方。一个嘉年华,一片树林,一个废弃的工厂,甚至……一个孩子自己的房间。
而现在,它似乎又开张了。
“它想让我们去找它。”亚历克斯说,他看着那份旧剪报,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它在给我们线索。镜子迷宫。它在向我们发起挑战。”
“我们不能去!”芬恩几乎是尖叫了起来,“那是它的世界!是它规则的地方!我们进去就是送死!”
“如果我们不去,”亚历克斯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它就会继续。一个接一个。明天,或许就会有另一个孩子,在某个地方,被引诱进它的下一个‘游乐设施’里。我们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芬恩绝望地摊开手,“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走进一个由疯子小丑设计的、着过火的鬼屋里去吗?”
就在这时,吉姆·布罗迪,那个一直沉默着的老人,走到了那面软木板墙前。他看着那张巨大的、蜘蛛网般的地图。
“它是个地方,没错。”他说,声音出奇的平静,“但任何地方,都有它的结构。有它的入口,和出口。”
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的中心。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熟悉,却一直刻意忽略的地方。
那个废弃的、位于镇子中心的“希望铁工厂”。1936年,那里发生过爆炸,死了七个工人,还发现了五个孩子的尸体。本的调查显示,那次爆炸,和潘尼怀斯的周期,完全吻合。
“所有的下水道管网,最终都会汇集到这个区域的地下。”本补充道,他明白了布罗迪的意思,“那里的主管道,像一个巨大的心脏。铁工厂,就建在这个‘心脏’的正上方。”
“而那个嘉年华,”布罗迪的手指,从铁工厂,划到了旁边的一块空地,“当年的旧址,就在这里。离铁工厂不到半英里。”
一个可怕的、但又清晰的图景,开始在他们面前展开。
潘尼怀斯的巢穴,它的“心脏”,就在小镇的中心地下。而它所有的“狩猎场”,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都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
“它不是在邀请我们去某个特定的地方。”亚历克斯恍然大悟,“它在告诉我们,它的整个网络,都已经启动了。镜子迷宫,只是其中一个‘主题房间’而已。”
“我们不能直接去它的心脏。”本摇了摇头,“那太危险了。我们上次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差点都死在那里。我们必须……先剪断它的网。”
“从哪里开始?”玛雅问,她的声音虽然还在颤抖,但已经多了一丝决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落在了那份关于“镜子迷宫”的旧剪报上。
“我想,”吉姆·布罗迪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老猎人般的、冷酷的光芒,“我们就从它最新的这个……游乐设施开始。”
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目标。一个模糊的、疯狂的、近乎自杀式的目标。
但那终究是一个目标。
他们不知道那个“镜子迷宫”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会以什么形式出现。
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找到它。
在它找到下一个孩子之前。
第五章:镇上阴魂不散的乐声
1.
有一种特殊的寂静,只属于黎明前的黑水镇。
那不是安宁,而是一种屏息。仿佛整个小镇,连同它所有的房屋、树木和街道,都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肺里,被吸干了最后一丝空气,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呼吸。在这种寂静里,最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到令人不安的程度:远处狗舍里的一声咳嗽,某个早起送报员自行车链条的轻微摩擦声,甚至是自己耳膜里血液流动的嗡鸣。
对于睡在图书馆二楼办公室行军床上的本·奥尔森来说,这种寂静是他过去二十八年里最熟悉的伴侣。但今晚,这寂静被打破了。
亚历克斯睡在他旁边的另一张行军床上,但所谓的“睡”,更像是一场与噩梦的徒劳搏斗。他不停地翻身,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充满痛苦的呓语。“……别碰他……放开……水好冷……”
玛雅和芬恩则坚持不肯分开,他们睡在一楼阅览室的长沙发上,玛雅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而芬恩则像个忠诚但同样恐惧的卫兵,坐在旁边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怀里抱着一根从图书馆壁炉旁拿来的拨火棍。他们谁也没睡着。
吉姆·布罗迪,这位老人,反而似乎是唯一得到片刻安宁的人。他坐在本办公室里那把唯一的扶手椅上,那把点38左轮放在他的腿上,头靠着椅背,发出均匀而深沉的鼾声。或许,对于一个见惯了人间罪恶的老警察来说,直面魔鬼,反而比处理那些由贪婪、嫉妒和愚蠢引发的日常罪案,要来得更……纯粹一些。
本自己则完全没有睡意。他坐在桌前,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再一次审视着那张1936年的嘉年华照片。
“镜子迷宫”。这个词像一个幽灵,在他脑海里徘徊。潘尼怀斯选择用这个意象来挑衅他们,必然有其原因。它不仅仅是一个线索,它是一个象征。镜子,能反映出最真实的样貌,也能扭曲现实,制造无穷无尽的假象。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潘尼怀斯的游乐场呢?
但他该从何查起?一个八十二年前就已消失的、流动的嘉年华设施。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种流动的娱乐团体留下的记录少之又少。它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也可能在火灾后就彻底解散了。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他就像一个试图用逻辑和考据去理解一个疯子画作的艺术史家。他能分析出疯子用了什么颜料,什么笔触,但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幅画背后的、纯粹的疯狂。
“……不行……”
亚历克斯在行军床上又一次挣扎着喊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神惊恐而茫然。
“噩梦?”本轻声问。
亚历克斯喘了几口粗气,点了点头。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我梦到我们都在一艘船上,”他声音沙哑地说,“一艘纸船。在一条血河里漂流。每次我想跳船,船舷都会变成牙齿,咬住我的腿。”
本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给亚历克斯倒了一杯水。他知道,现在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他们的战争,不仅发生在外部世界,也发生在他们每个人的梦境里。潘尼怀斯是一个全天候、无死角的敌人。
“它说的那个嘉年华……有线索吗?”亚历克斯喝了一口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现实的问题上。
“很少。”本摇了摇头,把那张剪报推到他面前。“我查了当年的记录。这个嘉年华的名字叫‘奇迹与恐惧巡回秀’(The Cavalcade of Wonders and Fears)。很……贴切的名字,不是吗?它在太平洋西北地区巡游了大概五年,然后就在黑水镇那场火灾后,彻底消失了。没人知道它的老板是谁,也没人知道那些设备和人员后来去了哪里。”
“像个鬼魂剧团。”
“是的。”本说,“就像是专门为了那个夏天的黑水镇而存在的一样。”
两人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天色,开始由深不见底的黑,慢慢转变为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青色。新的一天,一个充满了未知威胁的新一天,即将开始。
“听。”亚历克斯突然说,他竖起了耳朵。
“什么?”
“你听到了吗?”
本也屏住了呼吸。在黎明前那死寂的空气中,他听到了。
一阵极度遥远的、微弱的音乐声。
那是一段欢快的、叮当作响的、循环往复的旋律。
马戏团音乐。
它听起来,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它又无处不在,仿佛是从小镇本身的石头和木头里渗透出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
它在呼唤他们。
2.
当其他人被那幽灵般的乐声惊醒时,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小小的图书馆里蔓延开来。芬恩第一个跳了起来,手里的拨火棍差点打翻一盏台灯。玛雅则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用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不祥的旋律。
只有布罗迪,他睁开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出奇地平静地说:“它在镇子的东边。靠近老工业区。”
“你怎么知道?”芬恩紧张地问。
“风向。”布罗迪指了指窗外一棵树上被风微微吹动的叶子。“现在刮的是西风。声音是从上风口传来的。”他那套老派的、依靠基本观察力的刑侦技巧,在这一刻,反而比任何高科技设备都更可靠。
老工业区。那里,正是希望铁工厂和那个消失的嘉年华的旧址。
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这是个陷阱。”芬恩立刻说,这已经快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们知道。”亚历克斯回答,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检查本准备的那个帆布包里的急救用品,“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我们不能不去。”
“所以,我们的计划就是‘跟着闹鬼的音乐走’?这听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第一个死掉的角色的行动纲领!”芬恩尖叫道。
“你有什么更好的计划吗,芬恩?”亚历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曾经的、孩子们的领袖,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又回来了。
芬恩语塞了。他没有。他的计划,就是逃跑。跑到地球上离黑水镇最远的地方,然后用酒精和药物把自己麻醉到人事不省。但他知道他不能。那个誓言,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把他和这里,和这些人,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吃早餐。没人有胃口。他们只是默默地往脸上泼着冷水,整理好他们那点可怜的“装备”。布罗迪把他的左轮手枪重新装满了子弹,本带上了他所有的地图和剪报,玛雅则在口袋里揣了一块从溪边捡来的、光滑的黑色石头。亚历克斯负责背着那个装着手电筒、急救包和瓶装水的大包。芬恩,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带上了那根沉重的拨火棍。它也许没什么用,但握着一件有分量的、坚硬的东西,能让他感觉不那么……赤手空拳。
当他们走出图书馆,站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时,那段音乐变得更清晰了一些。它就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渔夫,正在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缓慢而又坚定地,把他们拖向深渊。
街道上空无一人。镇民们似乎都对这诡异的音乐充耳不闻。或许他们根本听不到。或许,他们的潜意识,他们那被黑水镇的空气侵染了几十年的潜意识,已经自动将这种不祥之音过滤掉了。这是小镇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它纵容邪恶的方式。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过去。”布罗迪说,“我们需要先做些调查。我们需要了解,这个镇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调查什么?”亚历克斯问。
“人。”布罗迪回答,“邪恶不是凭空存在的。它需要土壤,需要掩护。它会扭曲人,利用人。我们需要知道,这二十八年,镇上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他的提议很有道理。他们对现在的黑水镇几乎一无所知。
“我们分头行动。”布罗迪看着他们,开始下达指令,他又变回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警察局长。“本,你和我,去镇政厅查阅过去二十八年的犯罪记录、失踪人口报告和商业登记。任何异常的东西,都可能是线索。尤其是和嘉年华、娱乐场所有关的。”
本点了点头。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亚历克斯,芬恩,”布罗迪转向他们,“你们去‘角落小馆’。那是镇上的信息交换中心。去那里吃早饭,听。别问,就听。听听镇上的人在聊什么。家长里短,流言蜚语,任何东西。尤其是关于那两个失踪孩子的事。”
“了解。”亚历克斯说。
“玛雅,”最后,他看向玛雅,“你的任务可能最困难,也最重要。你还记得亨利·鲍尔斯(Henry Bowers)吗?”
玛雅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亨利·鲍尔斯。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刀子。他是他们童年时另一个形式的噩梦。一个因为家庭暴力和自身愚蠢而变得极度残忍的少年恶霸。在那个夏天,他和他那几个同样愚蠢的跟班,不断地找“失败者俱乐部”的麻烦。后来,他的心智似乎被潘尼怀斯彻底侵蚀,变成了它在人类世界里的一个代理人,一个杀手。他最终被他们制服,关进了精神病院。
“他……他还活着?”玛雅颤抖着问。
“他几年前死在精神病院里了。”布罗迪说,“但他有一个弟弟,叫帕特里克·鲍尔斯(Patrick Bowers)。他当年只是个小屁孩儿,现在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据我所知,他一直住在镇上,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那间破烂的农场。鲍尔斯家的人……脑子都不太正常。你去……去看看他。不是去接近他,只是远远地观察一下。看看他现在是什么状态,在做什么。如果潘尼怀斯需要一个人间的傀儡,一个像亨利那样的人……帕特里克是个很可能的人选。”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玛雅本能地想拒绝。但她想起了昨晚在溪边,她所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她知道,她不能再退缩了。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
“好。”布罗-迪点了点头,“我们在中午十二点,在图书馆重新集合。保持联系,如果遇到任何不对劲的情况,立刻撤退。记住,我们现在的目的不是战斗,是侦察。我们要像外科医生一样,先找到肿瘤的位置,才能下刀。”
五个人,五个背负着各自恐惧的战士,就这样,在黑水镇那幽灵般的马戏团音乐中,分头走进了这个危机四伏的、沉睡中的小镇。
3.
“角落小馆”和二十八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煎培根、咖啡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小镇的陈旧气味。墙上挂着黑水镇高中橄榄球队“伐木工队”历年的冠军锦旗,大部分都已经褪色发黄。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坐在吧台前,默默地吃着早餐,看着墙上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几个女人则围坐在一张卡座里,低声地交头接耳。
亚历克斯和芬恩走进去时,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两张陌生的面孔。在黑水镇,陌生人总是会引起注意。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坐下。一个身材臃肿、神情疲惫的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亚历克斯认出她了。布伦达。三十年前她就在这里工作了,现在她看起来就像是被生活反复油炸过一百次一样,但眼神里依旧有那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你们要点什么?”她用沙哑的声音问,手里拿着点餐本,却没有看他们,而是看着窗外。
“两份咖啡,两份2号套餐。”亚历克斯说。
布伦达点点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和他们进行任何眼神交流。
“欢迎回家。”芬恩干巴巴地说,他紧张地用手指敲着桌面。
“安静听。”亚历克斯低声提醒他。
他们假装在看菜单,但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对话。
吧台前的男人们在抱怨油价和天气。一个男人提到了失踪的萨拉-简·科普利。
“……可怜的科普利一家。”他说,往他的咖啡里加了第四块糖,“但话说回来,让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后院玩,现在这世道……太不小心了。”
“就是,”另一个人附和道,“我家的孩子,只要离开我的视线超过五分钟,我就要开始喊了。”
又是这样。亚历克斯心想。又是那种通过指责受害者来获得安全感的、卑劣的自我安慰。这个镇子一点都没变。
隔壁卡座的女士们,则在讨论镇上新来的牧师。
“……他太年轻了,”一个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说,“而且他的布道……太吓人了。总是说什么我们脚下的土地被罪恶玷污了,说什么审判日就要来临。”
“我知道!我上周日听得浑身发冷。”另一个女人说,“老亨德森牧师可从来不说这些。他总是讲爱和宽恕。”
“听说这个新来的……是从某个大城市的教会里被‘赶’出来的。好像是搞了什么……邪教仪式。”
亚历克斯和芬恩对视了一眼。一个新的、激进的牧师。这可能是一个线索吗?
就在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但瘦得像一根竹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很长,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眼神里有一种游离的、不聚焦的疯狂。他走进来时,餐厅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秒钟,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自己的事。
那男人径直走到吧台前,对着布伦达,露出了一个讨好的、几乎可以说是谄媚的笑容。他的牙齿又黄又稀疏。
“早上好啊,布伦达甜心。”他用一种油滑的腔调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先赊着。等我……等我发了财,双倍还你。”
布伦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滚出去,帕特里克。”她冷冷地说。
帕特里克。帕特里克·鲍尔斯。
亚历克斯和芬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亨利·鲍尔斯的弟弟。玛雅要去侦察的目标。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别这样嘛,布伦达。”帕特里克·鲍尔斯还在嬉皮笑脸,“外面好冷。而且……我昨晚又听到了。那音乐。很好听的音乐。叮叮当当的,像嘉年华一样。你听到了吗?它在召唤我们。它说……派对就要开始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餐厅里的其他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刻意不去看他。
布伦达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帕特里克,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怜悯。“这里没有音乐,帕特里克。”她说,“只有早间新闻和你的胡言乱语。现在,在我报警之前,离开这里。”
帕特里克·鲍尔斯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那种狂热的光芒被一种孩子般的、被拒绝后的委屈所取代。他嘟囔着什么“你们都不懂”、“你们都会后悔的”,然后像一条被赶出家门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餐厅。
餐厅里恢复了正常。但亚历克斯和芬恩知道,他们刚才窥见了这个小镇病态肌理的一角。
帕特里克·鲍尔斯听得到那音乐。他不仅听得到,他似乎还……很喜欢它。
他很有可能,就是潘尼怀斯在这个世界上最新的傀儡。
4.
当帕特里克·鲍尔斯走出餐厅时,玛雅正坐在她的车里,停在街道的另一头。
她看到了他。她从布罗迪给她的旧照片里,认出了那张瘦削的、带着神经质的脸。她看着他被从餐厅里赶出来,看着他像个幽灵一样在街上游荡。
她本该感到恐惧。但不知为何,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可怜人。一个同样被这个小镇的阴影所扭曲、所伤害的可怜人。她想起了他的哥哥亨利,那个凶狠的恶霸。她也想起了本告诉过她的,关于他们那个酒鬼父亲的事。暴力和疯狂,像一种遗传病,在这个家族里代代相传。
她看到帕特里克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拐进了一条通往东边的小巷。东边。音乐传来的方向。
玛雅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她必须跟上去。
她下了车,远远地、小心地坠在帕特里克身后。她穿过小镇的主街,走过那些看似宁静的店面。但现在,在她眼里,这些店面都变了。
糖果店橱窗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在她看来,像是一堆有毒的、色彩鲜艳的诱饵。
玩具店里那些微笑着的洋娃娃,像是一排排等待被激活的小小恶魔。
甚至连教堂那白色的尖顶,在灰色的天空下,都显得像一根刺向天空的、巨大的白骨。
整个小镇,都是一个巨大的、伪装起来的狩猎场。
帕特里克走得很快,步履有些踉跄,像是在被那无形的音乐牵引着。他穿过居民区,走向镇子边缘那片被废弃的工业区。这里的景象,变得更加荒凉。曾经的工厂,现在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骨架。仓库的窗户都已破碎,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杂草从水泥地的裂缝里顽强地长出来。
玛雅躲在一堵残破的砖墙后面,看着帕特里克走-进了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空地。那片空地,正是当年那个“奇迹与恐惧巡回秀”的旧址。
现在,这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片荒草,和中间一块巨大的、被烧得焦黑的土地。那是当年镜子迷宫火灾留下的疤痕,即使过了八十二年,依旧清晰可见。
帕特里克走到了那片焦土的中央。他停下来,张开双臂,仰起头,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痴迷的、狂喜的表情。他像一个正在聆听圣乐的信徒。
玛雅屏住呼吸,她能听到帕特里克在低声地、兴奋地喃喃自语。
“……是的……我听到了……真好听……他们都在笑……孩子们在笑……我也想玩……镜子……好多好多的镜子……我可以看到……看到真正的我了……”
玛雅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帕特里克所说的,和他表现出的状态,都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他已经被潘尼怀斯严重影响了。他正在成为第二个亨利·鲍尔斯。
突然,帕特里克停止了喃喃自语。他猛地睁开眼睛,转过头,那双疯狂的、不聚焦的眼睛,径直地、准确无误地,看向了玛雅藏身的那堵墙。
玛雅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发现她了。
帕特里克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友好的笑容。
“出来吧。”他用一种轻快的、唱歌般的语调说,“别害怕。小丑先生说,今天有客人要来。他为你们准备了一场特别演出。你们会喜欢的。我们都会浮起来的。”
他的声音,不再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的腔调,那唱歌剧般的、甜腻的语调……
是潘尼怀斯的声音,正从帕特里克·鲍尔斯的嘴里说出来。
玛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她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她怕看到帕特里克的身体正在扭曲、变形,变成那个穿着银色戏服的怪物。
她沿着原路,疯狂地跑回小镇,直到那片荒凉的工业区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她知道,他们都低估了情况的严重性。潘尼怀斯不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傀儡。
它已经找到了。
5.
与此同时,在镇政厅那间尘封的档案室里,本和布罗迪也正在与另一种形式的恐怖作斗争。
那是纸张上的恐怖。是由官方文件、报告和记录构成的、冷冰冰的、关于一个地方如何慢慢腐烂的恐怖。
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灰尘和防蛀剂混合的怪味。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本和布罗迪分坐在两张长桌前,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档案盒。
“任何奇怪的死亡报告吗?”布罗迪问,他正在翻阅过去二十八年的犯罪统计。
“很多。”本回答,他正在查看商业登记和建筑许可,“但都被归结为意外。一个孩子在采石场淹死了,一个猎人在森林里被自己的枪走了火打死了,一个老人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单独看,都没问题。但把它们放在一张时间表上,你会发现,这些‘意外’,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小高峰。而且大部分,都发生在孩子身上。”
“它在打零食。”布罗迪低声说,这个词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
“是的。”本说,“在两次盛宴之间,它需要吃点零食来维持……存在。”
布罗迪叹了口气,继续翻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他看到了熟悉的模式。家庭暴力案,在某些年份会突然增多。酒驾导致的死亡,也是如此。小镇的情绪,似乎和那个东西的活动周期,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当它开始苏醒时,镇上的暴力和绝望情绪,就会像潮水一样上涨。它以恐惧为食,但似乎也会……分泌出仇恨和痛苦,像一种毒素,污染着整个小镇的集体潜意识。
“看这个。”本突然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他从一个标记着“1995-2000 商业执照”的档案盒里,抽出了一份文件。
布罗迪走过去。那是一份申请。一个名叫“哈尔·霍根”(Hal Hogan)的男人,在1996年申请了一个执照,要在镇子东边那片属于嘉年华旧址的空地上,建立一个季节性的“鬼屋和趣味迷宫”。
“哈尔·霍根?”布罗迪皱起了眉头,“我记得这个名字。一个流动的商人,总是在各个小镇搞一些临时的娱乐活动。口碑不太好,有点像个骗子。”
“重点是看他的公司名字。”本指着申请表上的一个栏目。
公司名字一栏,用打字机打着:“H.H. 趣味企业”(H.H. Funtime Enterprises)。
“H.H.?”布罗迪念了出来。
“哈尔·霍根(Hal Hogan)。”本说。
“这很正常,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当公司名。”
“也许吧。”本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但你还记得亨利·鲍尔斯(Henry Bowers)吗?你还记得他那把刻着他名字首字母的弹簧刀吗?”
布罗迪的心猛地一沉。他当然记得。那把刀,是亨利的父亲给他的。一把廉价但锋利的刀。亨利用它,在好几个孩子的肚子上,刻下了他名字的首字母。H.B.。
“你想说……这只是个巧合?”
“在黑水镇,我相信巧合的唯一原因,是背后有东西在故意安排巧合。”本说。他快速地在电脑上查询起来。镇政厅的电脑系统很老旧,但还能用。
几分钟后,他找到了。“哈尔·霍根。他死了。2005年。死在了爱达荷州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死因……心力衰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死于心力衰竭,不算太奇怪。”布罗迪说。
“但是,”本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尸检报告里有一段很奇怪的附注。法医说,死者的心脏……看起来像是被‘吓’停的。他的面部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甚至在他死后都无法放松下来。”
两人都沉默了。一个被活活吓死的人。一个曾经试图在黑水镇建立“趣味迷宫”的人。
“那块地……”布罗迪问,“他的申请通过了吗?”
“没有。”本摇了摇头,“被镇议会否决了。理由是……那块地有‘不好的历史’。看来,即使是镇上这些健忘的官员,也还记得八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
“所以,那个哈尔·霍根,什么也没建成?”
“是的。他什么也没建成。但他在镇上待了差不多六个月,到处游说,试图让他的项目通过。然后就离开了。”本说。
“这算什么线索?”布罗-迪感到一阵失望。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一个从未建成的项目。
“也许不是线索。”本说,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份旧申请表上。他看着那个公司名字“H.H. 趣味企业”。
H.H.。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他说,他冲回他那堆从图书馆带来的资料里,翻出了一本他自己装订的、关于黑水镇历史的笔记。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他对“希望铁工厂”(Hope Ironworks)的研究。
“希望铁工厂,”他念道,“创始人是霍华德·霍普(Howard Hope)。一个在十九世纪末来到这里的工业家。他在1906年建立了这座工厂,给镇上带来了很多工作机会。但关于他本人的记录很少,他是个很孤僻的人。”
Howard Hope. H.H.
Hal Hogan. H.H.
Henry Bowers. H.B. ……这个不对。
本皱起了眉头。这两个H.H.,是巧合吗?一个十九世纪的工厂主,和一个二十世纪末的流动商人?
“这太牵强了,本。”布罗迪说。
“也许吧。”本承认。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东西。潘尼怀斯喜欢模式,喜欢符号。这些名字……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玛雅冲了进来,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
“帕特里克·鲍尔斯!”她喘着气说,“在嘉年华旧址!它……它通过他的嘴说话了!”
本和布罗迪立刻站了起来。
“它说什么了?”布罗迪紧张地问。
“它说……它说派对要开始了。它说……我们都会浮起来的。”玛雅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三个人都沉默了。他们刚刚还在研究八十多年前的历史,而现在,那段历史,正以一种活生生的、可怕的方式,在他们眼前重演。
“它在玩一个游戏。”本说,他的声音因为一个可怕的想法而变得干涩,“它在把所有的碎片,都摆在我们面前。过去的,现在的。它不是在隐藏自己。它是在……炫耀。它在向我们展示它的历史,它的……遗产。”
Howard Hope。Hal Hogan。Henry Bowers。
也许,这些都不仅仅是巧合。也许,他们都是……它的一部分。它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形式的化身?或者,是它选中的、用来推动它邪恶计划的、姓氏或名字里带有某种“印记”的人?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在这个镇子上,疯狂,才是唯一的逻辑。
6.
中午十二点。
当五个人重新聚集在图书馆二楼的办公室时,空气中充满了失败和恐惧的气味。他们就像一支出师不利的侦察小队,不仅没有带回有价值的情报,反而每个人都和敌人打了一场遭遇战,并且都输得很难看。
他们交换了各自得到的信息。
亚历克斯和芬恩讲述了在“角落小馆”的所见所闻。那个听得到音乐的、疯狂的帕特里克·鲍尔斯。镇民们那种鸵鸟式的、自欺欺人的冷漠。那个关于新来的、激进的牧师的流言。
玛雅则脸色发白地复述了她在嘉年华旧址的恐怖经历。潘尼怀斯已经附身了帕特里克,或者至少,可以随时借用他的身体。
本和布罗迪,则分享了他们关于“H.H.”这个可疑模式的发现,以及那个被活活吓死的流动商人哈尔·霍根的故事。
所有这些碎片,散落在桌子上,像一盘被打乱的、来自地狱的拼图。它们似乎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那个废弃的工业区,那个嘉年华旧址。但它们又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可操作的情报。
“所以,我们知道了什么?”芬恩第一个泄了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根没派上用场的拨火棍扔到一边,“我们知道了那个疯子鲍尔斯成了小丑的新任肉喇叭。我们知道了镇上来了个可能想搞末日审判的神棍。我们还知道了八十年前可能有个名字缩写也叫H.H.的家伙想在这里建个鬼屋然后被吓死了。这能帮我们做什么?我们现在冲到嘉年华旧址去,然后呢?对着一块焦土念咒语吗?”
“芬恩说的……虽然难听,但有道理。”亚历克斯不得不承认,“我们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个‘镜子迷宫’,只是一个意象。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不,它一定是。”本·奥尔森突然说,他的眼神非常坚定。
所有人都看向他。
“它所有的幻象,都基于某种现实。”本解释道,“它不会凭空创造东西。它会扭曲、夸大、污染现实。它给我们看的缝合娃娃,用的是乔治的铲子和亚历克斯的玩具兵。它让我们看到的幻影,是我们自己最深的恐惧。所以,那个镜高迷宫,一定也是基于某种……真实的存在。也许不是八十二年前那个,但一定是……一个新的。一个它在镇上某处建立起来的、新的狩猎场。”
“那它会在哪里?”布罗迪问。
“我不知道。”本沮-丧地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能随意改变游戏规则的棋手下棋。他所有的逻辑和推理,都像是被困在一个不断变化的迷宫里。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那若有若无的马戏团音乐,还在持续着,像一个恶毒的计时器,提醒着他们,时间正在流逝,而他们,一筹莫展。
玛雅一直沉默着,她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块从溪边捡来的、光滑的黑色石头。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刚才被帕特里克·鲍尔斯——或者说,被潘尼怀斯——当面恐吓的场景,还在她眼前不断回放。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她需要……画画。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画画,这个曾经是她避难所的行为,现在已经变成了她恐惧的来源之一。但此刻,那种创作的冲动,比恐惧更强烈。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素描本和一支木炭笔。她的手还在发抖。
“你……你在干什么?”芬恩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我不知道。”玛雅低声说,“我只是……我需要……把它们画出来。也许……也许把它们画在纸上,就能把它们从我脑子里赶出去。”
这是一种绝望的自我治疗。她没有抱任何希望。她只是顺从着一种本能。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她没有去刻意构图,她只是让她的手,随着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破碎的画面,自由地移动。
木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其他人都没有打扰她,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他们看到了玛雅在溪边的力量,他们愿意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玛雅画得很快,很潦草。她画出了帕特里克·鲍尔斯那张狂喜而又扭曲的脸。她画出了那片荒凉的、被烧焦的土地。她画出了记忆中那个缝合的娃娃,和那辆生锈的婴儿车。
她的笔触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线条歪歪扭扭,充满了原始的力量。这不再是她平时那种温暖、柔和的画风。这是一种驱魔仪式。
当她画到最后一笔时,她画的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单独的、充满戏谑恶意的小丑的眼睛。
画完之后,她扔下笔,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战斗。她看着自己画出的这幅由噩梦碎片拼接而成的画,感觉心里那股堵塞的、冰冷的恐惧,似乎真的被排解出去了一点。
“好了,”她对自己说,也对其他人说,“我画完了。一堆垃圾。”
她正准备把那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等等。”本突然开口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怎么了?”
“放大它。”本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什么?”
“那幅画……你画的所有东西……”本指着那张素描纸,“把它们想象成一个整体。一张……地图。”
玛雅困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画。那只是一幅混乱的、充满个人情绪的涂鸦。
但本站了起来,他从玛雅手里拿过那本素描本,把它平放在桌子上那张巨大的黑水镇地图旁边。
“看。”他说,他的手指开始在画和地图之间移动。“你画的帕特里克,他站在这个位置,”他的手指点在了嘉年华旧址那片焦土上,“他的脸,朝向这个方向……东边。”
“是的,然后呢?”芬恩不解地问。
“你画的缝合娃娃,是在溪边出现的,对吗?大概是这个位置。”本的手指又移动到了地图上黑水溪的一个拐角。
“然后,”本的声音越来越快,像一个即将有重大发现的科学家,“你画的这只小丑的眼睛……它在画的哪个位置?”
“右上角。”玛雅回答。
“右上角,”本重复道,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快速地扫视着,“在地图上,嘉年华旧址的右上角,也就是东北方向……是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看向地图。
地图上,在嘉年华旧址的东北方向,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的区域,上面用小字标注着:“黑水镇公墓”(Blackwater Creek Cemetery)。
“公墓?”布罗迪皱起了眉头,“这和镜子迷宫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本说,但他没有停下。他的目光又回到了玛雅的画上。“玛雅,你画这些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它们的排列,有什么模式吗?”
玛雅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随手画的。”
“不,不是随手。”本说,他的眼神亮得吓人,“你看,你画的所有东西——帕特里克、娃娃、小丑的眼睛——它们都可以用一条线连起来。一条……弯曲的线。一条弧线。”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在玛雅的画上,轻轻地画了一条线,将那几个关键的图像连接了起来。果然,它们构成了一道平滑的、像微笑一样的弧线。
“一个笑脸……”亚历克斯喃喃自语,他想起了1992年的那些血腥谋杀案,凶手留下的,就是这样的笑脸。
“是的。”本说,“但它不仅仅是个笑脸。如果……如果这是一个更大图案的一部分呢?”
他拿起那本素描本,把它放到了地图上。他尝试着调整素描本的角度,让画上的那道弧线,与地图上的某些地标重合。
一开始,这看起来毫无意义。
但当他把素描本旋转到某个特定的角度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玛雅画出的那道弧线,那道由嘉年华旧址(帕特里克的头)、黑水溪(缝合娃娃)和公墓(小丑的眼睛)组成的微笑,竟然完美地……构成了一张巨大地图的一部分。
而这张“地图”,是一张脸。
一张巨大无比的、覆盖了整个黑水镇东部地区的小丑的脸。
那道微笑的弧线,正是这张脸的嘴巴。
“我的天……”芬恩惊恐地看着这幅由地图和涂鸦拼接而成的、邪恶的星座图。
“这不可能……”玛雅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只是……巧合。”
“在黑水镇没有巧合。”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它在通过你画画,玛雅。它在通过你,向我们展示它的……蓝图。它的游乐场地图。”
如果那条弧线是嘴巴,那么,这张巨大脸孔的另外两个五官——眼睛——又在哪里?
本用红笔,根据比例,在地图上,画出了这张巨大笑脸的另外两个部分。
左边的眼睛,落在了镇中心那座古老的、现在已经改为社区活动中心的教堂上。
右边的眼睛,则落在了……希望铁工厂的废墟上。
嘴巴,眼睛。那么,这张巨大笑脸的中心,它的鼻子,又是什么?
本用尺子,精确地测量了距离和角度,然后,在这张脸上画了一个代表鼻子的圆圈。
那个圆圈,不大不小,正好圈住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
一个他们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黑水镇高中(Blackwater Creek High School)。
他们所有人都曾就读过的地方。
寂静。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他们看着这张由玛雅无意识的涂鸦和黑水镇地图拼接而成的、巨大而又恐怖的小丑笑脸。它在嘲笑着他们,嘲笑着他们的无知和恐惧。
“镜子迷宫……”亚历克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它不是一个地方。它是一整个系统。所有这些地方……公墓、教堂、工厂、甚至学校……它们都是‘镜子’。是它用来反射和扭曲现实的节点。”
“它把整个镇子,都变成了它的迷宫。”布罗迪总结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藏在下水道里的怪物。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和这个小镇的地理、历史和集体潜意识,深度融合的、邪神级别的存在。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玛雅颤抖着问。
本·奥尔森看着地图上那张巨大的、邪恶的笑脸。他看着那个代表着“鼻子”的、圈住了高中的圆圈。
“鼻子……”他喃喃自语,“在一张脸上,鼻子是做什么用的?”
“呼吸?闻味道?”芬恩猜测道。
“不。”本摇了摇头,“在马戏团里,小丑的红鼻子,通常是……最滑稽、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它是一个焦点。一个……中心。”
他抬起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我想,我知道那个‘镜子迷宫’的入口在哪里了。”他说。
“它不在嘉年华旧址。那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历史的回响。”
“它在学校里。”
6.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
学校。
那个本该是象征着希望、未来和安全的地方。那个充满了他们青春期所有尴尬、快乐和痛苦回忆的地方。现在,可能成了通往地狱的入口。
“这太疯狂了,本。”亚历克斯说,“学校里有几百个学生和老师。它不可能……不可能在那里动手脚。”
“为什么不可能?”本反问道,“对它来说,还有比一个充满了孩子的地方,更好的餐厅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味道’——考试的焦虑,恋爱的甜蜜,被霸凌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那对它来说,是一场满汉全席!”
“而且,”布罗迪补充道,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学校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也正是最好的掩护。一个孩子情绪低落,或者表现得有点奇怪,谁会真的在意?老师会以为是青春期问题,家长会以为是学习压力。等大家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们想起了镇民们对失踪孩子的态度。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指责。是的,学校,是完美的狩猎场。
“那段音乐……”芬恩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段马戏团音乐,在图书馆里听起来很远,但在工业区就清晰很多。这说明……声源可能真的在镇子东边。”
“声东击西。”布罗迪一语道破,“它故意让音乐从东边传来,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嘉年华旧址和工业区。而它真正的舞台,却设在了另一个地方。”
这个狡猾的、邪恶的魔鬼。它在和他们玩一场声势浩大的心理战。
“我们必须进去看看。”亚历克斯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吗?学校里现在全是人!”玛雅反对道。
“不,不是现在。”亚历克斯摇了摇头,“等晚上。等学校关门了,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我们潜进去。”
“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芬恩呻吟道,“我们这算是……非法入侵吧?如果被抓到,我们该怎么解释?‘警官你好,我们是在追捕一个异次元小丑,他可能把学校变成了地狱入口’?”
“我有钥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
是本·奥尔森。
他从他那串看起来有上百把钥匙的钥匙链上,解下了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作为历史协会的馆长,我有镇上大部分公共建筑的备用钥匙。包括学校。”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个一辈子都活在过去里的男人,这个小镇的“守望者”,为他们准备了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计划,就这样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气氛中,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要夜探黑水镇高中。
他们不知道会在那里发现什么。一个真正的、由镜子组成的迷宫?还是一些更抽象、更可怕的东西?
但他们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走进那张巨大笑脸的中心。
他们必须,去敲响小丑的门。
在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办公室角落里,那台已经坏掉的投影仪,它的镜头,正像一只不会眨眼的眼睛一样,静静地对着他们。
而在那镜头的反光里,一闪而过了一张巨大的、涂着油彩的、正在微笑的脸。
它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计划。
它在等着他们。
它已经为他们,在学校里,准备好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惊喜和恐惧的……游戏。
第六章:空荡走廊里的回声
1.
学校在夜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地方。
白天,它是一个充满了荷尔蒙、廉价香水、书本油墨和食堂油炸食品气味的、喧嚣嘈杂的蜂巢。走廊里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学生,储物柜的开关声、篮球的撞击声、刺耳的下课铃声,共同构成了一首名为“青春”的、混乱的交响乐。
但到了晚上,当最后一位管理员锁上大门,当所有的灯都熄灭,学校就会死去。
或者说,它会进入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由记忆和回声构成的陵墓。每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都埋葬着成千上万个小时的无聊、灵感和绝望。每一条黑暗的走廊,都曾见证过无数次秘密的亲吻、残忍的霸凌和孤独的泪水。墙壁本身,似乎都吸收了这些过于强烈的情感,并在寂静的夜晚,将它们慢慢地、以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方式,释放出来。
如果你在夜晚独自走在学校的走廊里,你有时会听到一些声音。一阵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间教室的笑声;一声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传来的、篮球落地的声音;或者,只是感觉背后有人在看你,但你一回头,只有一排排冰冷的、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的储物柜。
这就是普通的学校在夜晚的样子。
但黑水镇高中,从来就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
如果黑水镇是潘尼怀斯的身体,那么这所高中,就坐落在它那颗巨大的、邪恶的心脏上方。它是恐惧的富矿区。它不仅吸收了学生们那些普通的、青春期的焦虑,它还吸收了更黑暗、更古老的东西。
今晚,“失败者俱乐部”,将要重返这座陵墓,去挖掘他们自己早已埋葬的鬼魂。
2.
午夜时分,一辆没有开灯的旧款福特旅行车,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黑水镇高中后面的教职员工停车场。这辆车是本从历史协会车库里开出来的,它足够大,能装下他们五个人,而且足够破旧,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他们坐在车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栋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巨大的、砖红色的建筑。它像一头蹲伏的、沉睡的巨兽,巨大的窗户像它紧闭的、玻璃组成的眼睑。
那段萦绕了他们一整天的马戏团音乐,在这里,反而消失了。这比音乐还在,更让人不安。这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一种陷阱已经布置妥当、捕猎者正在屏息等待的死寂。
“我讨厌这个地方。”芬恩第五次说出了这句话。但这次,他的声音里不再有那种虚张声勇的讽刺,只剩下纯粹的、孩子气的恐惧。
没有人反驳他。因为他们都一样。
对亚历克斯来说,这里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保护里奥而和人打架的地方。那是里奥上小学前一年,他带着里奥来参加学校的游园会。亨利·鲍尔斯和他的几个跟班,仅仅因为里奥不小心把冰淇淋掉在了亨利的鞋子上,就开始推搡、嘲笑里奥。十一岁的亚历克斯,看着弟弟吓得快要哭出来的脸,他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他像一头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用他那瘦弱的身体,和比他高一个头的亨利扭打在了一起。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也成功地在亨利的嘴唇上留下了一道至今依稀可见的疤痕。那天晚上,里奥用他那小小的、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说:“哥哥,你是我的英雄。”这句话,在里奥死后,变成了亚历克斯心中最甜蜜也最痛苦的一根刺。
对玛雅来说,这里是她艺术才华的萌芽之地,也是她被孤立的开始。她的画,在美术课上总是能得到老师最高的赞赏,但这却让她成了其他女生嫉妒和排挤的对象。她们嘲笑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画画,说她是个“怪胎”。她记得有一次,她最得意的一幅水彩画,在交上去之前,被人偷偷地用红色的墨水,在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血腥的笑脸。她哭着跑出教室,躲在图书馆里,直到天黑。从那以后,她的画里,就多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对芬恩来说,这里是他学会用俏皮话当盔甲的训练场。他因为戴着厚瓶底眼镜、身材瘦弱、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酒鬼父亲,而成了霸凌者的首要目标。他无法用拳头反击,所以他选择了用他的嘴。他用尖酸刻薄的笑话,去回击那些嘲笑他的人。他用夸张的、滑稽的表演,去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屈辱。有时这会奏效,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但更多的时候,这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拳打脚踢。高中,教会了他如何微笑着用一张嘴去战斗,也教会了他,这种战斗,永远无法真正胜利。
而对本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地狱。他是那个胖男孩。那个在体育课上永远跑在最后、气喘吁吁的胖男孩。那个在食堂里总是独自一人吃饭、假装看书的胖男孩。那个在走廊里会被人故意伸出脚绊倒、然后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的胖男孩。他所有的知识,所有的历史,都无法为他抵挡哪怕一句最简单的嘲笑——“肥猪本”。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漫长的、公开的羞辱。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图书馆。但即使在那里,他有时也能感觉到背后那些鄙夷的目光。
他们每个人,都在这栋建筑里,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一些痛苦的、脆弱的、他们用尽后半生去试图忘记的碎片。
而现在,他们必须回去,把这些碎片捡起来。
“好了,”布罗迪的声音打破了车里的沉默,他听起来像一个即将带领士兵进入雷区的指挥官,“都清楚计划了吗?”
他们点点头。
“本和我,从侧门进去,直接去地下室的配电房,把整个区域的监控系统关掉。同时,我会用我的旧权限码,暂时解除警报系统。”布罗D迪说,“亚历克斯,芬恩,玛雅,你们三个,从正门进去。本有钥匙。进去之后,不要分开。我们的目标,是找到那个‘鼻子’,那个中心点。根据本的推测,那可能是在学校的某个中心位置,比如主礼堂,或者……校长办公室。”
“为什么是我们三个?”芬恩紧张地问。
“因为,”布罗迪看着他们,眼神复杂,“我们只是辅助。你们才是……主力。那个东西,是冲着你们来的。只有你们,才能真正地感觉到它,也只有你们,才能真正地伤害到它。我们……只能尽量为你们扫清障碍。”
这话说得残酷,却也真实。布罗迪和本,是凡人。而他们三个,因为那个夏天的经历,已经不再是了。他们的灵魂,被潘尼怀斯打上了一个烙印,这让他们成了它的猎物,但也让他们拥有了某种……特殊的感应能力。
“五分钟。”布罗迪看了一眼手表,“五分钟后,你们从正门进去。保持无线电通讯。如果发生任何事,立刻报告。记住,我们只是侦察。一旦发现任何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东西,立刻撤退。明白吗?”
“明白。”亚历克斯替所有人回答了。
本和布罗迪下了车,像两个黑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了教学楼侧面的黑暗中。
车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好了,”芬恩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他惯常的语气说点什么,“三个失败者夜探母校,听起来像一部永远不会被拍出来的、超低成本青春恐怖片。我猜,我一定是那个负责说俏-皮话然后在第一个拐角就被干掉的角色。”
“别说了,芬恩。”玛雅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亚历克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说:“不管我们在这里经历过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晚,我们不是回来凭吊过去的。我们是回来战斗的。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再是失败者。”
他的话,简单而有力。它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在他们心中那片冰冷的、名为“恐惧”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点微光。
五分钟后,他们下了车。本已经用无线电通知他们,警报和监控都已解除。
亚历克斯拿着本给他的那把黄铜钥匙,走在最前面。他把它插进了那扇巨大、沉重的、橡木制成的正门锁孔里。
钥匙转动时,发出了“咔哒”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夜里,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座古墓的墓门,正在被打开。
门,缓缓地向里推开,露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充满了墨水和灰尘味道的黑暗。
他们走了进去。
3.
一进入教学楼,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地板蜡、消毒水和无数青少年汗水与荷尔蒙的、独特的“学校气味”,立刻包裹了他们。这气味,像一台时光机器,瞬间把他们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亚历克斯用手电筒照亮了前方。光束所及之处,是一条长长的、通往左右两侧翼楼的主走廊。走廊两旁,是一排排金属储物柜,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它们的表面反射着幽灵般的、冰冷的光芒。地面是那种老式的、经过无数次打蜡抛光的油地毡,能清晰地倒映出他们三个紧张的身影。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正常得令人不安。
“好了,我们进来了。”亚历克斯对着无线电低声说,“下一步呢?”
无线电里传来本的声音,带着一丝静电的“沙沙”声:“……向中心走。主礼堂。它在整栋建筑的几何中心。如果‘鼻子’是中心,那里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收到。”
他们开始沿着主走廊,向学校的深处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建筑里,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次踩踏,都像一声心跳。
“我发誓我能听到我高中英语老师的声音,”芬恩紧张地低语着,他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根拨火棍,就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在说,‘赖利先生,你的隐喻用得就像一个喝醉了的木匠在钉钉子,杂乱无章,而且总也敲不到重点’。”
“别胡思乱想。”亚-历克斯警告道,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在胡思乱想。他仿佛能看到这条走廊在他眼前活了过来。他看到了当年那个鼻青脸肿的自己,和一个被吓坏了的里奥,从这里跑过。他看到了亨利·鲍尔斯和他那群跟班,靠在储物柜上,用那种捕食者般的眼神看着他们。
玛雅则一言不发。她只是紧紧地跟在亚历克斯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看到走廊墙上贴着的那些褪色的学生画作。有一幅画的是一片向日葵花田,但不知为何,在她眼里,那些向日葵的脸,看起来都像是一张张扭曲的、正在尖叫的嘴。
他们走到了主走廊的尽头,一个十字路口。左边通向科学翼楼,右边通向艺术和人文翼楼,而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双开的木门。门上方的牌子写着:约翰·F·肯尼迪纪念礼堂。
“就是这里了。”亚历克斯说。
他试着推了推门。门锁着。
“本,我们需要钥匙。”他对着无线电说。
“……不用钥匙。”无线电里,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亚历克斯……根据学校的蓝图,这扇门……平时从来不锁。它是紧急疏散通道的一部分。”
亚历克斯的心一沉。他加大了力气,但那扇门纹丝不动,仿佛是从另一边被什么东西焊死了。
“打不开。”他说。
就在这时,芬恩突然“啊”的一声,向后跳了一步,他手里的拨火棍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怎么了?”亚历克斯和玛雅立刻把手电筒照向他。
芬恩的脸惨白如纸,他指着他旁边的墙壁。那面墙上,挂着学校的“荣誉榜”——一个巨大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是历届优秀学生的照片和奖杯。
“那……那个……”芬恩结结巴巴地说,“那个照片……它刚才……对我眨眼了。”
亚历克斯把光束照向那个玻璃柜。里面是几十张微笑着的、穿着毕业礼服的青少年的黑白照片。他们都是黑水镇高中过去的骄傲。他们看起来都很正常。
“你看错了,芬恩。”亚历克斯说。
“我没有!”芬恩坚持道,“是那个……最右下角的那个!那个叫……里奇·托泽尔(Richie Tozier)的家伙!”他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笑得有点傻气的男孩。
“里奇·托泽尔?”本的声音突然从无线电里传来,带着极度的震惊,“不可能!那是……那是1964年‘失踪之夏’里失踪的孩子之一!他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亚历克斯和玛雅也凑过去看。他们看到了那个名字。里奇·托泽尔,1965届。照片下面写着他的荣誉:“戏剧社最佳喜剧演员”。
“也许……只是重名?”玛雅猜测道。
“不。”本的声音很肯定,“我查过所有的记录。那个夏天之后,黑水镇再也没有姓托泽尔的人家了。”
就在他们困惑不解的时候,那张照片,真的动了。
照片里的那个戴眼镜的男孩,里奇·托泽尔,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和夸张,像一个小丑。然后,他对着玻璃外面的芬恩,缓缓地、清晰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这还没完。
玻璃柜里,所有其他的照片,几十张优秀学生的照片,全都像活过来了一样。他们的脸开始扭曲、融化。一些人的眼睛变成了黑洞,一些人的嘴巴裂开到了耳朵根。他们的笑容,全都变成了潘尼怀斯那种充满了利齿的、邪恶的笑容。
玻璃柜里,不再是荣誉榜。
那是一个装满了被诅咒的、正在嘲笑他们的灵魂的陈列柜。
“跑!”亚历克斯大吼一声。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但他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跑。
他们身后,那条他们刚刚走过来的、长长的走廊,正在发生变化。
走廊两旁的储物柜,开始自己“砰砰砰”地打开又关上,像一排排正在鼓掌的、金属的怪物。
走廊的尽头,那个他们进来的正门,正在……缩小。不,不是缩小。是走廊本身,在以一种违反所有物理和透视定律的方式,被无限地拉长。那扇门,正在飞快地向远处退去,变得越来越小,像一个隧道的尽头。
他们被困住了。
“这……这是什么鬼?”芬恩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是它。它在扭曲空间。”亚历克斯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被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撑爆了。
就在这时,那个锁着的、通往礼堂的双开木门,发出“吱嘎”一声,自己,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
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和腐朽气味的空气,从门缝里吹了出来。
同时,一阵声音,也从门后传了出来。
不是音乐。
是掌声。
稀稀拉拉的、仿佛来自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间里的掌声。
像是在欢迎迟到的演员,终于登上了舞台。
4.
他们站在那扇自己打开的门前,进退两难。
身后,是那条被拉伸得如同通往另一个维度的、不断发出金属噪音的走廊。荣誉榜里,那些扭曲的面孔还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而身前,则是未知的黑暗,和那阵诡异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们……我们得进去。”亚历克斯说,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这是它为我们准备的舞台。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芬恩想反驳,但他看着身后那诡异的景象,把话又咽了回去。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个未知的、黑暗的礼堂,似乎比一条正在被拉长的、活生生的走廊,要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亚历克斯打头,玛雅紧随其后,芬恩则殿后。他把那根掉在地上的拨火棍又捡了起来,双手紧握,像一个准备冲向风车的、可笑的堂吉诃德。
他们走进了礼堂。
里面的黑暗,比走廊里更浓重,更深邃。像黑色的天鹅绒,包裹了一切。他们三人的手电筒光束,像三把无力的手术刀,根本无法切开这片粘稠的黑暗。
礼堂里非常大,也非常空旷。他们能感觉到那种巨大的空间感。他们的脚步声,在这里几乎没有回音,仿佛被某种东西吸收了。
那阵掌声,在他们进来后,就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本?布罗迪?你们听得到吗?”亚历克斯对着无线电低声呼叫。
只有一片“沙沙”的静电声。通讯被切断了。
“好吧,”芬恩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彻底成孤儿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紧张地扫射,像探照灯在搜寻着深海中的未知巨兽。光束所及之处,他们能看到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像沉默的观众,静静地等待着演出的开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霉菌和某种奇怪的甜腻气味,像是有人在这里打翻了一大桶已经腐烂了的糖浆。
“我讨厌这味道。”玛雅小声说,她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闻起来……闻起来像我小时候最怕的那个牙医诊所。”芬恩说,试图用俏皮话来稀释恐惧,“那个老头子的呼吸,就跟这味道一模一样,而且他总喜欢在钻我牙的时候,给我讲一些关于他养的猫的无聊故事。”
“闭嘴,芬恩。”亚历克斯低喝一声。他停下脚步,把手电筒照向了前方。
在礼堂的尽头,是舞台。
舞台上,拉着一道厚重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幕布很旧了,上面有些地方已经褪色,甚至有破洞。在他们手电筒的光线下,那红色显得格外暗沉,像一道凝固的、巨大的血墙。
一切都静悄悄的。
太安静了。
亚历克斯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他仔细地听着。在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之下,他似乎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
一个很轻微的、重复的、有节奏的声音。
吱嘎——吱嘎——
“你们听到了吗?”他低声问。
玛雅和芬恩都点了点头。那声音,像是某个生锈的、需要上油的机械部件在转动。它时断时续,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吱嘎——吱嘎——
声音,似乎是从舞台的方向传来的。是从那道巨大的、红色的幕布后面。
他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舞台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神经上。他们走过一排排座椅,感觉那些空着的座位上,似乎坐满了看不见的观众,它们的目光,冰冷地、好奇地,跟随着他们。
当他们走到舞台前时,那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吱嘎——吱嘎——吱嘎——
亚历克斯鼓起勇气,他跳上舞台,其他人也跟着上去了。舞台的地板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他们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
他走到那道巨大的红色幕布前。那声音,现在听起来,就在幕布的另一边。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抓住了幕布粗糙的边缘。那布料摸起来冰冷而又潮湿。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将幕布拉开了一道缝。
幕布后面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5.
舞台的后方,并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堆满了道具和绳索的后台。
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而在这片黑暗的中央,悬挂着一样东西。
是一个秋千。
一个用粗糙的、像是绞索一样的绳子吊起来的、最简单的那种木板秋千。
一个穿着粉红色外套、扎着金色卷发的女孩,正坐在秋千上。她背对着他们,正在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自己荡着秋-千。
吱嘎——吱嘎——
那声音,就是秋千的绳索和上方横梁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是萨拉-简·科普利。那个八岁的、在自家后院失踪的女孩。
“萨拉-简?”亚历克斯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女孩的幻影(他们只能假设这是幻影),停止了晃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从秋千上滑了下来。然后,她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像两个黑色的、光滑的玻璃珠,空洞地、毫无生气地看着他们。
然后,她张开了嘴。
从她嘴里发出的,不是一个八岁女孩的声音。
而是一阵刺耳的、疯狂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笑声。是潘尼怀斯那尖锐的、唱歌剧一样的笑声,但被放大了无数倍,充满了失真的、刮擦玻璃般的噪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像一股实质性的冲击波,狠狠地击中了他们。亚历克斯感觉自己的耳膜像要被震裂了。玛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芬恩则像被雷击中一样,向后倒退,差点从舞台上摔下去。
笑声持续了整整十秒钟。十秒钟的地狱。
当笑声停止时,那个女孩的幻影,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恶毒的笑容。
“你们真好玩。”她说,用的还是潘尼怀斯那甜腻的腔调,“你们真的以为,能找到我吗?”
说完,她的身体,开始像一缕青烟一样,慢慢地变淡、消散。
但她并没有完全消失。在她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样东西。
一个红色的气球。
那个气球,静静地漂浮在舞台中央,上面用黑色的、孩童般的笔迹,写着一个词。
上面。
“上面?”芬恩喘着气问,“什么上面?”
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们脚下的舞台,开始剧烈地颤抖。
“地震?”
“不!”亚历克斯大吼,“快看!”
他用手电筒照向了礼堂的天花板。
那高高的、布满了格栅和灯架的天花板,正在……融化。
像一块被火焰炙烤的巨大塑料板,它开始变形、下沉,滴落下一滴滴滚烫的、黑色的、像沥青一样的液体。那些液体落在舞台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冒起一阵阵白烟。
整个礼堂的空间结构,正在崩溃。
“它要把我们活埋在这里!”亚历克斯喊道。
他们转身就想往台下跑。但当他们回头时,他们发现,台下的景象,也变了。
那些原本空荡荡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人”。
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各种各样的小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些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有些则穿着肮脏破烂的戏服。他们的脸上,都画着巨大而又夸张的笑容。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转过头,用他们那画着眼线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舞台上的他们三个。
一个由小丑组成的、沉默的观众席。
而礼堂的出口,那扇他们进来的双开木门,已经被一群最高大、最肥胖的小丑,用它们的身体,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再次被困住了。
天花板融化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一股浓烈的、烧焦塑料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舞台上,已经落满了那种黑色的、滚烫的粘液,几乎无处下脚。
“上面!那个气球说‘上面’!”玛雅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舞台的侧方。
在舞台的右侧,有一个通往后台和楼上化妆间的、狭窄的螺旋楼梯。那是一个通往“上面”的、唯一的通道。
“走!”亚历克斯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三个人,冒着被滚烫液体滴到的危险,冲向了那个螺旋楼梯。他们能感觉到身后那几百双小丑眼睛的注视,冰冷、戏谑,充满了期待。
他们冲上楼梯,那是一个狭窄的、生了锈的铁制楼梯。他们拼命地向上跑,而脚下,整个礼堂正在他们身后,一点一点地,被那黑色的、融化的天花板所吞噬。
6.
当他们冲上二楼,关上那扇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时,身后那恐怖的景象和声音,才被暂时隔绝。
他们三个人,都靠在墙上,拼命地喘着气。肾上腺素像潮水一样在他们体内涌动,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我想……我要回家了。”芬恩上气不接下下气地说,“我宁愿回去面对我那个混蛋老爹的鬼魂,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们差点就死了。”玛雅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她看着自己手臂上被一滴黑色液体烫出的燎泡,那里正火辣辣地疼。
“那不是真的。”亚历克斯喘着气说,他试图让自己,也让同伴们冷静下来,“那都是幻觉。礼堂没有融化。那些小丑……它们不是真的。”
“那我的燎泡是怎么回事?”玛雅反问道。
亚历克斯无言以对。他也不知道。在这个被潘尼怀斯意志所笼罩的地方,幻觉和现实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也许,只要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能对你造成真实的伤害。
他们现在身处二楼的走廊。这里是通往音乐教室、美术教室和一些储藏室的地方。和楼下一样,这里也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
“我们现在怎么办?”芬恩问,“我们被困在楼上了。唯一的楼梯被‘融化’的礼堂堵住了。”
“它说‘上面’。”亚历克斯说,他用手电筒照向走廊的尽头,“我们只能继续向上走。这栋楼还有三楼和阁楼。它在引导我们去某个地方。”
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能继续玩这个由魔鬼设计的、致命的寻宝游戏。
他们沿着二楼的走廊,小心翼翼地前进。这一次,他们走得更慢,更警惕。他们经过了音乐教室。门是锁着的,但他们能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走调的钢琴声。像一个初学者,在用一根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两只老虎》。
他们经过了美术教室。门的玻璃窗上,被人用红色的油彩,画了一个巨大的、滴着血的笑脸。玛雅看到那个笑脸,立刻移开了目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是另一座通往三楼的楼梯。
就在他们准备上楼时,亚历克斯突然停住了。
“等等。”他说。
他把手电筒照向了楼梯旁边的一扇门。那是一扇不起眼的、漆成灰色的储藏室的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已经发黄的标签,上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失物招领处”(Lost and Found)。
亚历克斯的心,猛地一跳。
——(闪回:1991年,秋)——
十二岁的亚历克斯,和一个七岁的里奥,正站在这扇门前。里奥快要急哭了。
“我肯定就是丢在这里了!”里奥抽泣着说,“我最喜欢的午餐盒,上面有超人那个!妈妈会杀了我的!”
“别哭了,我去找找。”亚历克斯叹了口气,推开了这扇门。
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被遗忘的东西。孤零零的手套,褪色的运动衫,被丢弃的课本。里面光线昏暗,充满了灰尘的味道。
亚历克斯在里面翻找着。突然,他感觉背后一冷。他回过头,看到储藏室最里面的角落,那个没有窗户、最黑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东西。
一个穿着学校橄榄球队“伐木工队”队服的假人模特。
他松了口气。只是个模特。
但他总觉得那模特……在看他。
他找到了里奥的午餐盒,然后拉着弟弟,飞快地离开了那个让他感到莫名不安的房间。
——(现实)——
“亚历克斯?怎么了?”玛雅看他脸色不对,担忧地问。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冰冷的门把手。
他必须进去看看。他必须确认一下。
他转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从里面扑面而来。
他用手电筒照了进去。
储藏室里,和他记忆中一样,堆满了杂物。但在房间的最中央,摆着一样东西。
是一个玻璃展示柜。和楼下荣誉榜的那个很像。
柜子里,没有奖杯,没有照片。
里面……是里奥。
七岁的里奥·马丁,穿着他那件黄色的雨衣,静静地“站”在柜子里。他的姿势很僵硬,像一个做工精良的蜡像。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悲伤的表情。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在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东西。
一只小小的、黄色的雨靴。
一个沾满了污泥的、名叫“勇气队长”的塑料玩具兵。
还有……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一顶蓝色的棒球帽。一个红色的塑料小铲子。
所有在这个夏天,或者说,在过去二十八年里,失踪的孩子们,留下的那些小小的、悲伤的遗物,都像战利品一样,陈列在这个玻璃柜里。
亚历克斯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心脏,也停止了。
他看着那个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弥补的、他弟弟的“蜡像”,一步一步地,像一个梦游者,走了过去。
“亚历克斯!别过去!那是假的!”芬恩在他身后尖叫。
但亚历克斯听不见了。他伸出手,颤抖着,触摸着那冰冷的玻璃。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玻璃的瞬间,柜子里的“里奥”,动了。
他的头,以一种可怕的、迟缓的动作,转向了亚历克斯。他的脸上,那悲伤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潘尼怀斯那标志性的、裂开到耳朵的、充满了利齿的笑容。
“找到你了,哥哥。”柜子里的怪物,用里奥的声音,和潘尼怀斯的腔调,混合在一起,说道。
然后,它猛地张开双臂,撞向了玻璃柜。
“砰!!!”
玻璃,并没有碎裂。
而是像水面一样,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然后,那个怪物,那个穿着里奥黄色雨衣的怪物,就那样,穿过了玻璃,像一个从镜子里走出来的鬼魂,直接扑向了亚历克斯。
7.
时间,在这一刻,慢得像在流淌的糖浆。
亚历克斯被那迎面而来的、终极的恐惧攫住了,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他弟弟皮肤的怪物,张开那布满利齿的大嘴,向他的脸咬来。他能闻到它嘴里散发出的、混合着墓穴和腐烂糖果的恶臭。
他死定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他侧后方猛地冲了出来。
是芬恩。
芬恩·赖利。那个只会说俏皮话的、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是懦夫的芬恩。
他发出了一声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发出来的、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野兽般的咆哮。他双手紧握着那根沉重的、坚硬的拨火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在打一记决定世界职业棒球大赛冠军归属的全垒打一样,狠狠地,横扫向那个怪物的头颅。
“砰!!!!!”
一声沉闷的、像是西瓜被砸碎的巨响。
那根坚硬的铁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怪物的脸上。
怪物的头,像一个装满了红色颜料的气球一样,猛地爆裂开来。没有脑浆,没有骨头。只有一大蓬亮晶晶的、五彩纸屑一样的亮片,和无数只黑色的、油亮亮的蟑螂,四散飞溅。
怪物的无头身体,晃了晃,然后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迅速地融化、消失,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彩色的粘液和几只四散奔逃的蟑螂。
一切都发生在一秒钟之内。
亚历克斯得救了。
他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自己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芬恩也扔掉了手里的拨火棍,他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干呕着,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刚才那一击,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玛雅冲了过来,她扶起亚历克斯,看着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还在干呕的、狼狈不堪的英雄。
“你……你救了他。”玛雅对着芬恩,喃喃自语。
芬恩直起身,他用袖子擦了擦嘴。他看着地上的那滩粘液,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做到了什么。他没有逃跑。他冲了上去。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后怕、骄傲和巨大的自我肯定的情绪,在他的胸中涌起。
“我猜……”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真实的、不再是伪装的笑容,“有时候,一个喝醉了的木匠,也能碰巧把钉子钉对地方。”
亚历-克斯也慢慢地缓了过来。他看着芬恩,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意。“谢谢你,芬恩。”他说。
“别客气,”芬恩挥了挥手,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又回来了,但这一次,听起来不再那么空洞,“下次再有穿着你弟弟皮的怪物想亲你,记得给我留一半。我打赌那玩意的嘴里,有全世界最糟糕的口臭。”
在这极致的恐怖之后,这个蹩脚的笑话,竟然让紧张的气氛,有了一丝丝的松动。玛雅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们活下来了。又一次。他们互相拯救了。
“好了,”亚历克斯站起身,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镇定,“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它想把我们困死在楼下,然后又想在这里把我们分开。我们必须继续向上走。”
他们离开了那个充满了恐怖回忆的失物招领处。当他们走出去时,那个玻璃柜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房间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堆满杂物的储藏室。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他们知道,它发生过。它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们走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他们不知道在上面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更可怕的游戏。
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一起面对。
他们不再是三个孤立的、被恐惧追逐的个体。他们是一个团队。一个刚刚在战斗中,重新找回了彼此的、伤痕累累的团队。
一个真正的,“失败者俱乐部”。
第七章:镜中畸形的倒影
1.
有一种说法,建筑是有记忆的。墙壁会吸收声音,地板会记录脚步,而某些特别强烈的事件,则会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空间的骨架上。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黑水镇高中就是一座充满了精神创伤的活体档案。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玻璃,都浸透了数代人累积的焦虑、希望、残忍与绝望。
对于“失败者俱乐部”来说,重返这里,就像是进行一场最痛苦的考古发掘。他们一层一层地挖开时间的土壤,而挖出来的,全都是他们自己早已腐烂、却又栩栩如生的尸骨。
从礼堂里融化的天花板和沉默的小丑观众,到失物招领处里那个由他们最深的内疚和悲痛构成的恐怖陈列,潘尼怀斯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残忍无比的戏剧导演,为他们上演了一出出量身定制的独幕剧。它的目的很明确:它要剥光他们的成年人外壳,撕掉他们用二十八年时间勉强粘合起来的心理伪装,让他们变回当年那几个恐惧、无助、被孤立的孩子。
因为它知道,只有当他们再次感到孤立无援时,它才能真正地、一个一个地,将他们彻底吞噬。
但它失算了。
在失物招领处,当芬恩·赖利——那个一直以来最不像英雄的英雄——挥舞着拨火棍,将那个亵渎了亚历克斯所有记忆的怪物砸得粉碎时,某种东西改变了。那不仅仅是一次勇敢的救援。那是一个宣言。一个无声的、用行动写就的宣言:你不能再把我们分开了。
这个宣言,像一道微弱但坚定的光,穿透了弥漫在这栋建筑里的、由潘尼怀斯意志构筑的黑暗。
当他们三人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和刚进来时截然不同。恐惧依旧存在,像一件湿透了的、冰冷的外套,紧紧地贴在他们身上。但在这件外套下面,一种久违的、温暖的东西,开始重新燃烧起来。
是信任。
亚历克斯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试探和犹豫。他刚刚从自己最大的心魔面前被拉了回来,这种劫后余生的经历,让他有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他知道,畏缩和逃避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玛雅走在中间,她不再低着头,躲避着周围的一切。她在溪边的经历,让她意识到,她那属于艺术家的、敏感的内心世界,既是她最大的弱点,也可能是她最强的武器。她开始主动地去观察,去感受,试图从这片被污染的现实中,分辨出哪些是纯粹的幻象,哪些,又是可以被她的意志所影响的“画布”。
芬恩殿后,他手里那根沾着彩色黏液的拨火棍,现在看起来不再像一件可笑的道具,而像一柄饱经战火的权杖。他不再喋喋不休地说着俏皮话来掩饰恐惧,他的沉默,反而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他刚刚证明了,他不是懦夫。这个认知,比他过去二十八年里获得的所有名声和财富,都更能让他站直腰杆。
三楼,是学校的顶层(阁楼除外),这里主要是科学实验室和图书馆的所在。走廊比楼下更窄,也更暗。月光从高处的窗户投射进来,在油地毡的地板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像牢笼栏杆一样的影子。
“它在哪儿?”芬恩低声问,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了一丝回响。
“我不知道。”亚历克斯回答,他用手电筒扫视着周围。“但它引导我们一直向上走。这里……一定是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他的话音未落,他们前方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那扇门,他们都认得。
那是学校图书馆的大门。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是本·奥尔森的避难所。是那个胖男孩唯一可以远离嘲笑和霸凌,沉浸在书本世界里的一片净土。
而现在,潘尼怀斯,似乎要污染这最后一片圣地。
一阵微弱的光,从敞开的图书馆大门里透了出来。不是灯光,而是一种柔和的、不断变幻着色彩的光芒,像是来自一台老式的、正在播放幻灯片的投影仪。
伴随着光芒,还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温柔的、富有磁性的、正在朗诵着什么的声音。
“……猛虎,猛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是威廉·布莱克的诗。是他们高中英语课上都学过的诗。
那个朗诵的声音,清晰、标准、充满了戏剧张力。
那正是他们当年的英语老师,菲利普斯太太的声音。一个以严厉和热爱文学而闻名的、早已退休多年的老教师。
“又是幻觉。”亚历克斯说,他握紧了拳头。
“也许吧。”芬恩说,“但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一个邀请函。”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没有选择。他们必须走进去。
他们走进了那片不断变幻的、柔和的光芒之中。
2.
黑水镇高中的图书馆,是一个巨大的、分为上下两层的空间,中间由一道旋转楼梯连接。高高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但现在,这里变了。
那些书架,还在原来的位置,但它们看起来……像是活的。在他们手电筒的光线下,那些书的封皮,似乎在微微地起伏,像是在呼吸。一些书,从书架上滑落下来,摊开在地上,里面的文字,却变成了蠕动的、像虫子一样的符号。
那变幻的光芒,来自图书馆中央的一台老式电影放映机。它正将一幅幅画面,投射在对面那面巨大的、空白的墙壁上。
墙上播放的,不是电影。
是他们的记忆。
他们看到十一岁的亚历克斯,因为和亨利·鲍尔斯打架,而被罚在这里抄写校规,脸上还带着伤痕。
他们看到十三岁的玛雅,躲在书架后面,偷偷地看着她暗恋的那个篮球队长,一边看,一边在速写本上画着他的侧脸。
他们看到十四岁的芬恩,因为在课堂上讲了一个关于校长的下流笑话,而被罚在这里整理所有过期的杂志,他一边整理,一边还在对着那些杂志封面上的模特做鬼脸。
一幕幕早已被遗忘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尴尬而又真实的青春片段,像一场无声的电影,在墙上循环播放。
而在放映机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得体的、花白头发的老妇人的身影。她背对着他们,正对着那面墙,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属于教师的声音,继续朗诵着诗歌。
“……当群星放射出它们的枪矛,用它们的眼泪润湿了穹苍,他可曾望着他的作品微笑?他创造了你,可也创造了羔羊?”
“菲利普斯太太?”亚历克斯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
“孩子们,你们迟到了。”她用那种他们熟悉的、责备学生上课迟到的语气说,“快坐下。今天的课题,是关于‘二元性’的探讨。善与恶,创造与毁灭,羔羊……与猛虎。”
她的话音一落,墙上那部“记忆电影”的画面,突然变了。
所有他们自己的影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来自小镇历史的、可怕的黑白照片。
1936年希望铁工厂爆炸后的废墟。
1964年失踪之夏时,那些贴满了寻人启事的电线杆。
1992年,一个案发现场的墙上,那个用鲜血画成的、巨大的笑脸。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里奥·马丁那张天真无邪的、后来出现在无数寻人海报上的脸上。
“你们看,”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菲利普斯太太的幻影,指着墙上的照片,声音变得冰冷而又充满说教意味,“这就是你们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痛苦、失去和毫无意义的暴力的世界。你们所谓的‘善’,不过是两次暴力之间,短暂的、用来喘息的间歇。而‘恶’,才是这个宇宙永恒的、唯一的主旋律。”
她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脸,还是他们记忆中菲利普斯太太那张布满皱纹、严肃而又知性的脸。
但她的眼睛,不是。
她的眼睛,是两团正在燃烧的、橘红色的、像木炭一样的火球。
“而我,”她微笑着,那笑容让她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裂开,“我不是恶。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一个策展人。一个把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展示给你们看的……艺术家。”
她不再是菲利普斯太太了。她就是它。它借用了那个老师的形象,来给他们上最后一堂课。
“你到底是什么?”亚历克斯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我?”那个东西歪了歪头,它眼睛里的火焰跳动了一下,“我是一个故事。一个比你们的上帝、你们的科学、你们所有可悲的信仰体系,都要古老得多的故事。我是一个……来自宏观宇宙(Macroverse)的旅客。在你们的星球还只是一个炽热的气体球时,我就已经坠落在这里了。”
它的声音,开始变化。不再是菲利普斯太太的声音,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声音的、包含了男人、女人、孩子、甚至是野兽咆哮的、多重声道的合唱。
“我在这里沉睡,苏醒,进食。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就像你们星球上的蝉,每隔十七年就要从地底钻出来唱歌一样。我的周期,只是稍微……长了一点点而已。”
它向前走了一步,地板在它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
“你们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味道吗?”它用一种近乎陶醉的语气说,“是孩子们恐惧的味道。哦,那真是……太美味了。它尝起来,就像你们所有的希望和梦想,被磨碎了,然后撒上了盐。因为孩子们的恐惧,是最纯粹的。他们还没有学会你们成年人那种虚伪的、自我安慰的把戏。他们相信我。他们相信黑暗里真的有怪物。而信念,孩子们,信念,才是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能量。是信念,让我变得真实。”
它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还是一个老妇人的、布满老年斑的手。
“就像……你们的信念,也让你们自己,变得很……‘特别’。”
3.
“失败者俱乐部”被这番来自一个宇宙级存在的、病态的自我剖白,震慑在了原地。他们第一次,对自己所面对的东西,有了一个虽然模糊但却极其恐怖的认知。
这不是一个魔鬼,不是一个鬼魂。这是一个……来自外星的、以精神能量为食的、古老得无法想象的生物。
“你……你杀了他们。”玛雅的声音在发抖,她看着墙上里奥的照片。
“杀了?”那个东西——潘尼怀斯——发出一阵空洞的、像是从无数喉咙里同时发出的笑声,“不,不,不。我没有‘杀’他们。我……吃了他们。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死亡,是一种终结。而被我吃掉……是一种‘转化’。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和我一起,漂浮在永恒的、美丽的、黑暗的虚空之中。”
它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他们。“就像……你们马上也要加入一样。”
说完,它那属于菲利普斯太太的身体,开始变形。
它的身高在迅速地拉长,皮肤像蜡一样融化、滴落,露出下面闪烁着的、无法用肉眼直视的、由疯狂色彩和扭曲几何体组成的……死光。它的整个形态,都在快速地向那个他们在二十八年前,在下水道里瞥见的、巨大的宇宙蜘蛛的形态转变。
“快!攻击它!”亚历克斯大吼一声。他知道,他们决不能让它完全变成它真正的形态。在那种形态下,只要看它一眼,他们的理智就会被彻底烧毁。
但他们能用什么攻击?
芬恩举起了他的拨火棍,但那个东西离他们有二十英尺远,他根本够不着。
亚历克斯从急救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但这在即将成形的巨大怪物面前,就像一根牙签。
“信念!”玛雅突然尖叫起来,“用我们的信念!”
但他们的信念是什么?在这样一个颠覆了所有世界观的、恐怖的存在面前,他们还能相信什么?
就在这时,图书馆里,发生了新的变化。
那些高大的、似乎在呼吸的书架,突然猛地向内侧倒塌下来。
“砰!砰!砰!”
一本本书籍,像瀑布一样,从书架上倾泻而下,形成了一道道由纸张和文字组成的墙壁,将他们三人瞬间隔开,困在了三个由书本组成的、狭小的空间里。
“亚历克斯!芬恩!”玛雅惊慌地大喊,但她的声音,被无数本书籍落地的声音所淹没。
她被困住了。独自一人。
她用手电筒照向周围。她被困在一个三面都是书墙的死胡同里。那些书,在她眼前,开始变化。书页上的文字,像活过来一样,从纸上爬了出来,在地上汇集成蠕动的、黑色的词语。
懦夫。怪胎。孤独。
那些曾经被别人用来形容她的词语,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由墨水构成的怪物,向她的脚踝爬来。
她尖叫着后退,但她无路可退。
而在另一边,芬恩也被困住了。他被书墙堵在了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他面前的一本书,自己翻开了。那是一本老旧的高中年鉴。书页翻到了他自己的那一页。他的照片下面,那个通常写着未来理想的栏目里,不知被谁用红色的墨水,写上了一句话:
“本班最可能一事无成并在孤独中被自己的笑话噎死的家伙。”
然后,照片里的那个戴着厚眼镜的、十四岁的芬恩,对他咧嘴一笑,用一种尖锐的、嘲讽的声音说:“看吧,他们说对了,不是吗,芬尼男孩?”
芬恩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一生都在逃避的自我怀疑,现在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印刷出来的诅咒。
亚历克斯的情况,则最糟。
他被困在图书馆的中央,离那个正在变形的怪物最近。书墙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斗兽场。他看到他脚下的一本摊开的解剖学教科书上,那幅人体循环系统的插图,开始流出真实的、鲜红的血液。
墙上,那部还在播放的放映机,画面再次变化。
不再是里奥的照片。
而是……他自己。四十岁的、穿着急救员制服的自己。
画面里,他正在给一个躺在血泊中的小男孩做心肺复苏。他拼命地按压着男孩的胸口,对着他的嘴做着人工呼吸。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个男孩都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镜头拉近,给了那个男孩的脸一个特写。
那张脸,是里奥·马丁的脸。
“你救不了我,哥哥。”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所做的这一切,你所谓的‘拯救生命’,不过是一场为了减轻你自己罪恶感的、可悲的自我表演。你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亚历克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亚历克斯看着墙上那残酷的画面,听着脑海里那恶毒的宣判。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在被一瞬间抽空。
他跪倒在地,放下了手里的手术刀。
也许……它说得对。
他是个失败者。他永远都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绝望的洪流彻底淹没时,他口袋里的无线电,突然响了。
“……亚历克斯!……(沙沙)……听得到吗?”
是本·奥尔森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静电干扰,但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真实的声音。
“本?”亚历克斯对着已经掉在地上的无线电,喃喃自语。
“听着!亚历克斯!……(沙沙)……二元性!它自己说的!……(沙沙)……猛虎和羔羊!它不是全能的!它也有……另一面!”
本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亚历克斯心中那浓重的绝望。
二元性。
创造与毁灭。
如果潘尼怀斯能用他们的恐惧来创造幻象,那么,他们也能用别的东西,来创造反击的武器。
但那是什么东西?爱?希望?这些词,在绝对的恐怖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无力。
他需要一些……更具体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了被书墙困住的玛雅和芬恩身上。他们也和他一样,正在被各自的心魔所折磨,濒临崩溃。
他看到了玛雅脸上那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表情。他想起了她在溪边,用她那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净化了整条血河的景象。
他看到了芬恩那副惊恐万状、但依然没有扔掉手里武器(尽管那只是根拨火棍)的样子。他想起了就在刚才,是这个他一直以为最不靠谱的家伙,用最直接、最勇敢的方式,救了他的命。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夏天。
想起了他们这群被所有人称为“失败者”的孩子,是如何聚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恐惧,舔舐着彼此的伤口。想起了他们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在溪水里发下的、用鲜血写成的誓言。
他想起来了。
他们的武器,不是抽象的爱和希望。
而是更具体,更强大的东西。
是他们的记忆。
不是那些被潘尼怀斯扭曲、用来折磨他们的痛苦记忆。而是那些他们共享的、美好的、充满力量的记忆。是那些构成了他们友谊基石的、闪闪发光的瞬间。
那个怪物,只能看到他们记忆中最黑暗的角落,因为它本身就是黑暗。但它看不到,也无法理解,那些在黑暗中依然能发出微光的碎片。而那些碎片,才是他们真正的力量源泉。
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计划,在亚历克斯的脑海里瞬间成形。
“玛雅!芬恩!”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两堵由恐惧构成的书墙大吼,“听我说!别去看它给你们看的东西!去看我们自己的!记住我们自己的!”
“记住什么?”芬恩的声音从书墙后传来,充满了绝望。
“记住那个夏天!记住所有事!”亚历克斯喊道,“玛雅!记住你第一次教我们画画的样子!你当时画了一只松鼠,它看起来像在微笑!你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只要你想,都可以有生命!”
书墙那边的玛雅,听到了亚-历克斯的话。她脑海里,那些蠕动的、由墨水构成的词语怪物,似乎停顿了一下。她想起来了。那个下午,在镇中心公园的草地上,她拿出她的速写本,亚历克斯、本、芬恩,甚至还有当时还在的贝弗莉和埃迪,都围着她。她画了一只正在啃松果的、胖乎乎的松鼠,并且故意在松鼠的嘴边添上了一道上扬的弧线。
“看,”她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只要加上一条线,悲伤就能变成微笑。”
相信你的画,玛雅。亚历克斯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在她耳边响起。画出你相信的东西!
玛雅闭上了眼睛。她不再去看那些爬向她的黑色词语。她伸出手,虽然手里没有笔,但她开始在空气中“画画”。她画出了那只微笑的松鼠,画出了公园里温暖的阳光,画出了朋友们围绕在她身边的、充满善意的脸。
奇迹发生了。
那些蠕动的黑色词语,在接触到她想象中的“阳光”时,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像被泼了强酸一样,迅速地蒸发、消失了。困住她的那堵书墙,也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芬恩!”亚历克斯继续大吼,“记住你第一次给我们讲的那个笑话!在电影院后面,我们遇到那个麻风病人小丑之后!我们都吓坏了,但你站了出来!”
芬恩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只记得恐惧。
“我不记得了!”他喊道。
“你记得!”亚历克斯的声音不容置疑,“你说,‘嘿,伙计们,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小丑的半张脸,看起来就像我姑妈做的、放了一个星期的意大利千层面!’我们当时都笑了!芬恩!你用一个蹩脚的、甚至可以说是恶心的笑话,把我们从恐惧里拉了出来!是你的笑话,给了我们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你的话,有力量!芬恩!用你的话去攻击它!”
芬恩愣住了。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讲过那个笑话。当时亚历克斯笑得把刚喝进去的可乐都喷了出来,玛雅也破涕为笑。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嘴巴,不仅可以用来反击霸凌,也可以用来……治愈。
说出来,芬恩。说出你真正想说的话。
他看着面前年鉴上那个嘲笑他的、年轻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了。
“嘿,小丑!”他不再是对着照片说话,而是对着整个被扭曲的图书馆大吼,他的声音,因为注入了某种全新的力量而不再颤抖,“你以为你很了解恐惧吗?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吗?让我来告诉你吧!”
他站直了身体,像站在他那价值百万的播客录音室里一样。
“真正的地狱,不是你那些廉价的、跳出来吓人一跳的把戏!不是那些蜘蛛和鬼魂!”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一挺正在扫射的机关枪,“真正的地狱,是每天早上醒来,都不知道你那个酒鬼老爹昨晚有没有把房子点了!真正的地狱,是看着你妈妈脸上的淤青,却只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真正的地狱,是戴着一副厚得像瓶底一样的眼镜,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而周围所有人都在大笑!”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对着那片未知的黑暗咆哮。
“这些,我都经历过!你这些小儿科的把戏,跟我经历过的比起来,就像一场该死的、无聊的儿童茶话会!你以为你能用我父亲的鬼魂来吓唬我?我告诉你,我每天都在和他战斗!你只是一个拙劣的、穿着可笑衣服的模仿者!”
他每说出一句话,困住他的那堵书墙,就剧烈地晃动一下。书页在颤抖,上面的文字在模糊。
而在斗兽场中央,亚历克斯也站了起来。他看着墙上那个正在重演他最大失败的、残酷的影像。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没有试图去否认,去忘记。他选择了……接受。
“是的。”他对着墙上的画面,轻声说,但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我失败了。我没有救了我弟弟。那份内疚,我背负了一辈子。它是我的一部分。它是我每天早上穿上那身急救员制服的动力。它是我每一次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时,唯一的慰藉。”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个正在快速形成的、由死光组成的蜘蛛形态的怪物。
“你以为那是我的弱点吗?你错了。那是我最强大的力量来源。因为那份爱,那份我想保护他却没有做到的爱,是真实的。比你这个靠吸食恐惧才能存在的、空虚的寄生虫,要真实一万倍!”
他捡起了地上的手术刀,那把小小的、象征着他职业的刀。
“你吃掉了他的身体,”亚历克斯举起手术刀,指向那个怪物,“但你永远也无法消化他的灵魂。因为他的灵魂,活在这里。”
他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敲击着自己的胸口。
“活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瞬间,某种东西,在他们三人之间,被连接了起来。
是他们的信念。是他们共享的记忆。
玛雅的想象力。芬恩的话语。亚历克斯的爱与内疚。这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通过一个看不见的频道,汇集在了一起。
“砰!砰!砰!”
那三堵困住他们的书墙,同时爆炸了。无数的书籍像被飓风席卷一样,飞向空中,然后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们三人,再次站到了一起。
他们看着前方那个已经快要成形的、巨大的宇宙蜘蛛。它的身体,像是由凝固的、不断变换色彩的噩梦构成,它的八只眼睛,是八个通往疯狂深渊的漩涡。它散发出的精神威压,几乎要让他们的大脑沸腾。
但他们没有再退缩。
“就是现在!”亚历克斯大吼一声。
玛雅伸出手,对着那个怪物。她没有画画,她只是闭上眼睛,想象着一样东西。她想象着一道纯粹的、温暖的、像太阳核心一样的白光。
芬恩则张开嘴,他没有再咒骂,而是开始……唱歌。他唱起了那个夏天,他们经常一起哼唱的一首愚蠢的流行歌曲。一首关于夏天、爱情和友谊的、简单而快乐的歌。他的歌声跑调、难听,但在这一刻,却充满了某种对抗黑暗的、纯粹的力量。
亚历克斯则将他所有的情感——对里奥的爱,对朋友们的信任,对这个怪物的滔天恨意——全都灌注到了他手中的那把小小的手术刀上。
那把普通的不锈钢手术刀,在他的手中,开始发光。
一道微弱的、银白色的光芒。
怪物——潘尼怀斯——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由他们三人的意志力混合而成的能量。它发出一声愤怒的、不似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尖啸。它的八只眼睛里,同时射出了八道纯粹的“死光”,直射向他们三人。
“别看!”亚历克斯大吼。
但他们不需要闭眼。
因为就在那些死光即将击中他们的瞬间,一道更强大的、由玛雅想象出来的纯白光芒,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温暖的护盾,将他们三人笼罩在内。
死光撞在护盾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冷水泼进了热油锅。护盾在剧烈地晃动,玛雅的鼻子再次流出了鲜血,但她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
芬恩的歌声,则像一种声波武器,干扰着怪物的精神攻击。他唱得越大声,怪物身上那些由死光构成的形态,就越不稳定,像一个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不断地闪烁、扭曲。
而亚历克斯,则趁着这个机会,冲了上去。
他像一个发起了自杀式冲锋的士兵,穿过那片精神能量的战场,冲到了那个巨大的、丑陋的蜘蛛怪物的面前。
怪物的一条巨大的、由凝固的噩梦构成的节肢,向他横扫而来。
亚历克斯矮身躲过,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把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手术刀,狠狠地,刺进了怪物那庞大身躯的正中央。
那地方,没有血肉,没有骨骼。
亚历克斯感觉,自己像是把刀,刺进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充满静电的果冻里。
一声惊天动地的、不属于这个维度的尖啸,从怪物身上爆发出来。那声音,足以让山崩地裂,让星辰陨落。整个图书馆,甚至整栋学校,都在这声尖啸中剧烈地颤抖。书架倒塌,玻璃破碎,天花板上的石膏像雨一样落下。
被刺中的潘尼怀斯,它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收缩和膨胀,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病变的心脏。它身上那些不断变幻的色彩,开始变得混乱、黯淡。死光,正在向内坍塌。
亚历克斯感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能量,顺着手术刀,涌入他的手臂,他的身体。那是纯粹的、未经稀释的、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恶意和疯狂。他看到了——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了吞噬星系的黑洞,看到了在时间之外的维度里互相残杀的、不可名状的几何体,看到了亿万个被它吞噬的灵魂发出的无声尖叫。
他的理智,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亚历克斯!”
是玛雅的声音。
他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从背后传来,通过他与同伴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纽带,注入他的身体,对抗着那股冰冷的、毁灭性的能量。
是玛雅的信念,是芬恩的歌声,是他们所有美好的、共享的记忆。
那把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手术刀,光芒变得更加炽盛。
“去死吧!!!”亚历克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手术刀又向里推进了一英寸。
“轰——!!!!!”
潘尼怀斯庞大的、由非物质构成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这来自内外的双重攻击,彻底爆炸了。
那不是一次物理上的爆炸。没有火焰,没有冲击波。
而是一次……概念上的爆炸。
整个图书馆,连同他们自己,都被一片纯粹的、白色的光芒所吞没。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时间感和空间感也消失了。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无限的、温暖的、充满了星辰碎屑的海洋里。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解,正在与光芒融为一体。
这个过程,可能只持续了一秒钟,也可能持续了一个世纪。
然后,光芒退去。
4.
当亚历克斯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坚硬的地板上。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图书馆里。
但这里,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被扭曲的、地狱般的舞台。
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废弃已久的图书馆。
所有的书架都已倒塌,腐烂的书籍散落一地,上面积着厚厚的、像雪一样的灰尘。高处的窗户大多已经破碎,冰冷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惨白,像一座被洗劫过的古墓。天花板上布满了巨大的破洞,可以看到上面生锈的钢筋和管道。
没有放映机,没有幻灯片。没有正在变形的怪物。
一切,都恢复了它本来的、被时间所侵蚀的样子。
“玛雅?芬恩?”他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喊道。
“……我在这儿。”玛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也躺在地上,满脸灰尘,但看起来没有受伤。
“……我觉得……我再也不想唱歌了。”芬恩则趴在另一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都还活着。他们……成功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本·奥尔森和吉姆·布罗迪,从那个被倒塌书架堵住的大门口,艰难地爬了进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你们……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本看着这片废墟,结结巴巴地问,“我们刚才能进来了。通讯也恢复了。刚才那阵……那阵像地震一样的震动是什么?”
“我们……我们和它打了一架。”亚历克斯简单地回答,他感觉自己虚弱得连多说一个字都困难。
“你们杀了它?”布罗迪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期待。
亚历克斯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看着那些腐烂的书籍和厚厚的灰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刺中了它。他们让它爆炸了。但……他们杀死了它吗?
你怎么能杀死一个比时间本身还古老的故事?
“我不确定。”亚历克斯最终摇了摇头,“我感觉……我们只是……把它打跑了。暂时地。”
就像二十八年前一样。
他们没有彻底消灭它。他们只是用他们的信念,重创了它的物理(或者说,非物理)形态,迫使它退回到了沉睡和休养的状态。
它还会回来。
或许在二十八年后,或许更久。当新的恐惧,新的痛苦,在这个小镇上累积到足够多的时候,它就会再次醒来。
但这一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本走上前来,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是亚历克斯的那把手术刀。
它不再发光了。它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沾满了灰尘的手术刀。
“你们做到了。”本看着他们三个,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骄傲,“你们再一次做到了。”
是的。他们做到了。他们没有让历史重演。他们没有像那些被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牺牲品一样,被分化,被击垮。他们团结了起来,用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斗。
5.
当他们五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那栋饱受创伤的、如今又恢复了死寂的教学楼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那萦绕在小镇上空的、不祥的马戏团音乐,已经彻底消失了。空气中,不再有那种压抑的、充满恶意的感觉。黎明前的空气,冰冷、清新,带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仿佛那个巨大的、邪恶的肺,已经停止了呼吸。仿佛那块笼罩着小镇的幕布,被暂时地揭开了。
他们回到了本的车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是一场无法用语言向任何人描述的战斗。他们知道,从今晚以后,他们的人生,将再次被彻底改变。
车子缓缓地驶离学校。当他们经过镇中心公园时,他们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个穿着破烂牛仔外套的、疯狂的男人,帕特里克·鲍尔斯,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他没有再露出那种痴迷的、狂喜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看着东方的日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茫然的表情。当他们的车经过时,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附在他身上的那个意志,已经离开了。他变回了那个可怜的、脑子不太正常的帕特里克·鲍尔斯。也许他会永远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许那些记忆会变成他未来生活中,无数个新的噩梦。
车子继续前行。当他们经过“角落小馆”时,看到餐厅的灯已经亮了。女服务员布伦达,正像过去三十年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在擦拭着窗户。生活,在黑水镇,又要以它那固执的、健忘的方式,重新开始了。
小镇,将再一次,用一层厚厚的“正常”,来掩盖它那溃烂的伤口。
第二天,奥利弗·邓恩和萨拉-简·科普利的尸体,会被人在下游几英里外的河滩上发现。警方会将其定性为不幸的溺水事故。镇民们会为此感到悲伤,然后,他们会忘记。
就像他们忘记了1992年,1964年,1936年,以及之前所有的一切一样。
遗忘,是黑水镇赖以生存的诅咒,也是它唯一的解药。
车子,最终停在了图书馆的门口。
“我们……该走了。”亚历克斯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是的,他们该走了。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抗体,被一个古老的誓言召唤而来,完成了他们的使命。现在,这个小镇的免疫系统,会再次将他们排斥出去。
他们将回到洛杉矶,回到波特兰,回到纽约。他们将试着把这一切,重新塞回到记忆中最深的那个、上了锁的盒子里。
他们会成功吗?
也许不会。这一次,他们不可能再像二十八年前那样,轻易地忘记。因为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天真的孩子。他们是带着一身伤疤和罪孽的成年人。他们知道,有些鬼魂,会永远跟着你。
但他们也知道,有些东西,同样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他们五个人,在黎明的微光中,下了车。
他们没有拥抱,没有道别。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起,看着彼此。看着彼此脸上那些新的皱纹和伤痕,看着彼此眼中那劫后余生的、疲惫但却清澈的光芒。
“如果……”芬恩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如果还有下一次……”
“不会有下一次了。”亚历克斯打断了他,但他的语气并不确定。
“我的意思是,”芬恩说,“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需要……帮助。不管是什么事。不是关于小丑,只是……生活里的破事。”
他看着他们每一个人。“打个电话就行。”
这是一个新的誓言。一个没有鲜血,没有仪式的誓言。一个更简单,也更沉重的誓言。
他们都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转身,走向各自停在停车场的、属于他们自己生活的汽车。
亚历克斯坐进他的车里,他看着后视镜。镜子里,映出了图书馆那栋古老的建筑。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在图书馆二楼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对他挥了挥手。
然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真正快乐的微笑。
亚历克斯闭上眼睛,当他再睁开时,窗户后面,已经空无一物。
他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感觉,自己心里那个背负了一辈子的、沉重的包袱,似乎……轻了一点点。
他发动了汽车,驶离了黑水镇。
在他身后,太阳终于越过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争的、沉睡的小镇上。
它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旅游手册上的、安宁而又美丽的田园牧歌。
但如果你仔细看,如果你有那种特殊的、被诅咒的视力,你就能看到,在那些最深的阴影里,在那些下水道的格栅下面,有什么东西,还在。
它在休养。它在等待。
它在做梦。
梦见二十八年后,那些全新的、美味的、充满了恐惧味道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