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树间

蝉鸣树间

"知了熬过了泥土中不见天日的五年,终于在盛夏高昂地歌唱。"

他合上书,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对他说"晚安"。

黑暗中电脑屏幕照亮他苍白而疲惫的脸。冬天以来公司上层开始不断施压,他的工时从8小时到10小时再到如今没日没夜的工作。这个职业,十五年前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职业——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他还要拼了命地保住自己的竞争力,他不能失业——他有一个孩子,只为了养活孩子。

数学。他最引以为傲的,那一年他任性地退出竞赛,舍弃一切追求他的热爱。他成功了,他站在了梦想的起点。可不知从哪一刻起,精妙绝伦的数字化为了利刃,荧幕上的黑白数字如此刺眼。他陷入了无底洞,数字的涡流将他困在了正中心。

睁眼时他仍坐在跳动的数据前。云层遮住阳光,微弱的光明提醒他去工作。离开家门的时刻晚于平常,导致他没赶上"平常"的那班车。他看着表针疾驰,自己却只能驻停在站台人流中——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西装有些起褶。

他上了车。车上很拥挤,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空座位坐下。熬夜带来的疲劳没有消却,坐下来就可以相对舒服地小眯一会。

然而,他捕捉到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柑橘香。

起初他没有在意。为了在拥挤的空间中为身旁的女士留下安全距离,他将公文包放在两人中间作为格挡,直到他回收——瞥见那位女士的脸。温柔的棕黑色发梢勾勒出她的脸庞,顺着发丝又飘下优雅的气息。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感觉。他的目光不可控制地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他再惊诧再茫然都无法否认如今的事实。

那位女士也注意到这异样的目光。她回头企图提醒他的举动,然而下一秒——她也愣住了。他显然记得,面前这副黑框眼镜,以及它的主人。大脑一片空白,她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不经思考地补了一句"好久不见"。

她没有忘记。他也没有忘记。曾经,他们是同桌,曾经,十二三年前。

他理应有很多话可说,即便是最简单的问候。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最近……还好吗?"漫长的静默后她先开口。

他还记得那时她的微笑像阳光普照大地,如今亦没有变化。只是他感受不到温暖,也许那层厚玻璃隔绝了热量吧。温暖被留在了那一侧。

"工作什么的,算是都在正常进行着吧。家里人也健康。你应该……也还好吧?"

"嗯",她沉默了片刻,"最近换了份工作。相比于之前稳定一些,也不是特别费精力。虽然说以前的工作更令人喜欢吧,但是为了家庭……还是安稳一点好。"

"确实挺好的。"他试图借此机会展开久违的对话,也许他怀着对青春的滤镜,他总觉得这样做可以让他重新体验那时的欢愉。列车缓缓开动,他又忍不住去回想,盛夏的躁动下,即将升为高二的他在桌前奋笔疾书。一套又一套的数学卷子,即使他选择了这一条路,他仍然需要这精神上的毒药,他只能在这毒药中呼吸。老师们都很欣赏他的数学天分,也常常赞赏他的优异成绩,唯有他自己内心有一丝担忧。她那时也在他的身旁,她在午睡,披散的头发凌乱地遮住她的脸。他仍忘不了那时聒噪的蝉声。

他的桌子高一些,她的桌子低一些。

他的身躯高大一些,她的身躯瘦小一些。

那时他没有意识,偶尔会犯错,比如自作主张让她休息,让她停下做题的笔。这是越界。他的朋友,她的朋友,他们说这是"骑士与公主"。

"骑士带着公主逃离了婚礼,如果能逃一辈子就好了。"

"公主靠在骑士的背上,看着流星划过天空。"

"骑士在公主的身后,忙着看她的背影。"

她们总是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有时还会占领他的座位。即使有些过于热闹了,他也只是乐呵呵看着一切发生而已。她也一样,他们也会以此开玩笑。那天他对她脱口而出的"公主"称呼,她对此露出的微笑。直到蝉鸣渐弱,他们离开高一的教室,等待分班。

他被渐渐停下的列车从回想中唤醒。他看了眼身旁的她,她仅仅是呆坐着,没有看手机,没有闭目养神。她仅仅是呆坐着,任凭时间流逝。——她仅仅是呆坐着,在课间的十分钟发呆。他却无法从她的身上看到一丁点过去的影子。

他撇到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他恍惚间意识到,他又觉得这一切十分合理。

"啊——对了,想冒昧问一下——你和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被突如其来的提问惊吓到。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又面不改色地呼出。她的目光在片刻间转换为一种忧郁的呆滞。

"我……还没有决定。"

她没有敢于看向他。

"从高中一直到现在了,真是长久啊……还是一直拖下去吗?"

"结婚之后马上就要备孕,有了孩子之后……他和他的父母都着急为家族求个后代,毕竟他是独生子嘛。只是……"她的话语渐渐被淹没在嘈杂的车厢中。

她依旧没有敢于看向他。

柑橘香飘在车厢间,又是不见尽头的沉默。嗡的长音,列车再次开动。

分班之后,很多人离开,很多人加入。座位重新调动,他和她不再是同桌,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久后她也退出了竞赛,她什么也没留下。她说她喜欢理科,喜欢在理科的世界中像鸟儿般翱翔。他却明白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飞出过鸟笼,这里的所有人都如此。然而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进行这样的交流。

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忙碌。每个人都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岔路口。他偶尔听见她宣告自己对立刻的热爱,她做研究的梦想,偶尔也会看见她和一两个男生交换学习资料,一起聊天,送一些独特的纪念品。他不去在意,假装不去在意。他也没那么多想法,他只是努力考高分,看着自己的名次上涨,从来不思考这样做的理由或意义。

分班后半年,他第一次知道她正在谈恋爱。也许刚刚开始,也许已经持续很久,他一点也不意外。"这么漂亮的女孩一定有男朋友",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他有点想不通。他不去在意,假装不去在意。那个男生家里很有背景,成绩也算不错,在他眼中十分成熟可靠。他们就像公主和贵族家的子弟般天造地设。这是必然的,就像数学公式推导出的结果一般。只是他开始有意识地远离她,即使他们本来也并没有交集。

这之后,他慢慢地准备大小考试。高考的分数让他觉得努力有了回报。他如愿进入当时最好院校的最火热专业,成为了老师们和学校时常提起的优秀学子。最开始他和好兄弟们约好一年回来一次。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校长换了几任,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相继退休,他和这所学校的联系只剩下校名。

"说起来,"她重新捏出灿烂的笑容,"还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女生嘛?"

"她现在在做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有听说她在大学里当老师,我也没问是在哪所学校。他好像也不太清楚——他们现在也完全不联系了,他俩还是小学同学呢……啊,那个人现在呢?就是和你原来关系很好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工作呀?"

"他去了那个很有名的大厂吧。"他本应介绍一下,毕竟和自己学的专业有关系——然而他停住了。数年前金秋面试,他们约好一起参加,最终却只有一人收到offer。他时不时会回想,或许是他太着急结婚,或许是他的实力在考试外显现原型,或许就只是个上天的玩笑。或许——是他被自己骗了,用不真实的热爱。

现在的单位很快就录用了他。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挣钱给自己的孩子。他的努力很普通,他没有干成任何一番大成就,只是赚的钱够让一家三口活得还不错。他的兄弟,作为在大厂中打拼不断晋升的榜样,经常被邀请回母校做演讲,也偶尔提到这位朋友。只是没有人认识他,他和这所学校的任何人都不再存在联系。他也不再回去。

他逐渐适应两点一线的单色生活,和那位成功的朋友不再联系也有一两年了。

"啊,还有那个短发的女生……"

"那个喜欢阅读的男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

"还有那个个子很高喜欢打球的男生,偶尔会看到他和几个朋友在公司附近的球场打球呢……"

他们面朝各自的前方,就像面对空气自言自语,在脑海中试图回想这些可能性。或者说——空气中停留着他们回忆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他们的模样已然有些模糊。况且那只是他们过去的样子,他们太久没有重逢了。他还希望自己的老师们享受快乐的退休生活,只是他太久,太久没有去回忆。不知是生活本身还是他自己的软弱让他将这一切当成蕉叶覆鹿之梦。他怯于过去的光彩刺瞎如今习惯黑暗的双眼。

到下一站,也就是他下车的那一站,间隔很长。列车迟迟没有停下。

"那个曾经和你关系很好的女生呢?她为了坐在你身边,总把我从座位上赶走呢。"

她咬紧嘴唇,轻轻闭上眼。顷刻,她又叹了口气。那又是很久以前,在一无所知和无所不知的边界停留的他们,企图蒙蔽自己的双眼,装作看不见若隐若现的慎重事实。刻意而自然,他们将那视作夏终蝉从树枝上落下,不过留下一声叹息。

"我没有和她联系了。"她的语气仿佛挽歌般,"她还活着吗?"

列车疾驰,留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车厢里人潮涌动,大家各说各的话,处理着工作上的事或者给家人打电话。背着厚重书包的少男少女倚着扶手小憩,或者摊开书本阅读,也有拿着笔奋笔疾书的身影。时不时会听到有人大声地和电话那头的人辩论,亦有人大声地开着外放。对于任何一个城市的早高峰,这都是极为正常的情景。

但他却觉得如死一般寂静。

"那个,要不晚上出去吃个饭再聊聊?他最近出差,这样饭也不用做了。"

他曾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那时说不出口的朦胧憧憬也好,对她离开竞赛而抛下数学的惋惜也好,质问她高中时为何毫无征兆地和她现在的未婚夫确认关系也好,再多问问以前同学的近况也好……然而,他又想到工作,又想到回家的时间,又想到面前积压如山的工作。瞬间他意识到,他与过去的联结已经弱的不可察觉。

"晚上……要照顾孩子"

列车到达了下一站,他没有道别便随着人流挤下了车。明天他会依旧乘往常的那班列车,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一阵有些刺骨的寒风吹过,他明白,冬天之后便是新一年的春天。

那时的蝉在夏末就已成为泥土。但年年都有年轻的知了高歌。

📚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