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树间·After

蝉鸣树间·After


凌晨两点响起了门铃。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门外是三个男人,其中两人素不相识,一人是她那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

"嫂子,他酒量太差了。"她知道这一点。除了道谢外她什么都没说,关上门,把神志不清的他拖回床上。她什么都没说。灯没开,她看着天花板。不一会身边传来了呼噜声,这种恼人的声响在她脑中此起彼伏。

人总是在须臾后忘记过往。


再睁眼时,阳光透过窗帘点亮了房间。身旁的人影已然消失,只剩下凌乱的被褥。

刺耳的碎裂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阵嚎啕大哭,划破了早晨的宁静。她冲出去,果然是阿乐——她四个月大的儿子,以及,地上散落一地的陶瓷碎片和食物残渣。她仔细辨认这可疑碎片的来源,然后她意识到,这是那位师姐送的陶瓷碗。

她突然怔住了。她不明白这个收藏用的碗为何会被用来装食物,然而她决定先解决这一地的存在危机的碎渣。高频率的哭声带来了一阵阵的不适感,如同针线贯穿整个大脑,在不注意时又给她致命的一击。她不够专心,休息不足的困意依旧缠绕,当她闭眼再睁眼的一刹那,手指上俨然出现血迹。

很快疼痛袭来。轻轻呼出气抚慰伤口,这样是止不住血的——任凭它们汩汩流下,她忍着痛把可见的碎片捡干净。她或许不该用手去捡,然而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用布把不可见的残渣也包裹起来,一同扔进了垃圾桶,雪白的布已经染上了鲜红的痕迹。冷水拂过伤口的时候,她再瞟向那些碎片,一种崭新的疼痛席卷而来——她突然意识到破碎的瓷碗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然而也是短暂的,新的一阵哭声响起来。找创可贴?但是,她不记得在哪里,她在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后就不再记得那么多事。阿喜的哭声要尖锐很多,这种尖锐更进一步地穿过她的大脑,她更加无法专心于眼下的事情。阿喜,又想要做什么呢......


她从洗手台走回客厅。阿乐依旧躺在沙发上哭,阿喜则躺在地上......阿喜......!她猛地转头,婆婆躺在安稳不动地窗边的摇椅上,前后摇摆,如夏日午后般闲适。

"她为什么在地上玩?这样会着凉的!"她极力抑制不解与愤怒的情绪。

婆婆从面向窗外的一侧缓缓扭过身子,向她投射极为事不关己的目光,好像从睡梦中刚醒的老猫。她揉了揉眼,看看眼前的儿媳妇,缓缓吐出一句平淡的"我不知道啊"。

"啊,那个碗,我给阿乐装了点东西吃。我看他饿嘛,就从橱柜里随便拿了个碗。"

"阿乐打碎了是吧?那你去扫一下,千万别伤着阿乐。阿喜哭不会也是这个原因吧?那你还在这站着?你是他们的妈妈啊......唉......"

两阵此起彼伏的哭声。扼住了她呼吸道,窒息般的心绞痛。手指上的疼痛,汩汩流出的鲜血,面前正在前后摇动的老妪。眼前尽是模糊的事物,以及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愈发明显突出。她跑了出去,歇斯底里。


一年前的今日,他们挽着手走进民政局。两个人之间残余的青涩恋爱情感,或许是来源于久别重逢的经历。他轻轻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将耳朵凑近去听——来源于意外的生命之音,如同悄悄成长的幼蝉。

婚礼那天来了很多人。男方的家人和女方的家人,还有他们过去的朋友和同学们。心里就算有很多不明白的,不清不楚的,乃是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吃惊的,然而在婚礼现场依旧还是为佳人送上了祝福。她在聚光灯下,她的婚纱极为精美,尤其是面纱部分,精心设计的镂空上,展现了久别重逢命运般的二人情话。她却不自主地,企图透过面纱寻找一位特别的宾客,即使她好像明白她不可能来。她还是在寻找,企图找到那个身影。

那天她也破天荒地喝醉了。她平时不喝酒,唯有这种特殊场合——她明白这种不得已,因此也不再批评丈夫的行为。她感觉有些恍惚,或许自己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遏制,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能用双唇堵住她的嘴,这样他们都不会乱说话。然而温存终究是私人的享受,他们的此刻应当是端庄的。

胡思乱想。


嘈杂的宾客高谈阔论,她此刻突然开始怀念片刻的安静。这时她环顾四周,远方突然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不受控地向那里走去,那是她极想要见的人,她确信,正是那个人。然而有人拉住了她,丈夫还是婆婆他们,她不知道,只是眼见着人影慢慢地消失。

别走......

昏沉的夜晚终于结束,这之中又夹杂着一些失落。回家的路上,盛夏的蝉在她的梦中依旧高歌。

那天,那位师姐也带着她的表妹来了。


挚友是前公司里的前辈。要让她评价这位前辈,她第一反应是"值得尊敬"。她刚到公司时,对这个行业乃至这座城市的一切都缺乏理解,只不过踏进了人来人往的公司大门。前辈......或者叫做师姐,是她在来到公司第三天后,第一位搭上话的人,尽管内容只是"食堂在哪里"。

"二楼走廊的尽头,右转。"她正准备离开时,那位师姐叫住了她,"你是新来的!要不一起吃个饭?"她在疑惑中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我来这公司反而是因为被男友甩了。"师姐在听了她的故事后也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不过我以为他会很照顾你的。我是来证明自己的啦,是为了摆脱那种情绪吧,毕竟我和他在一起快五年,这件事发生的挺突然的。"

"我总觉得他会回心转意呢,所以我都不敢和他彻底分手。即使,即使我感觉他的内心早就变了。"


她对师姐的第一印象尽是这样。然而,师姐在工作时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为此她挨了不少骂。她的能力并不是最突出的那个,团队里不缺厉害的人。她要跟上进度并不容易,然而又和早已形成小圈子的老员工没什么话好讲。师姐每天都来检查她的日程与计划完成情况,总是点评"也太惯着自己了吧",她给自己不断施压,直到她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进步。

师姐有个还在上高中的表妹。偶尔,也仅仅是偶尔,她会谈到她的表妹:"她是个特别特别聪明的大学霸哦!"她意识到师姐一提到自己的表妹,严肃的架子便全无,她又很羡慕师姐有这样一个表妹可以陪着她。师姐的表妹生日那天,她到师姐家里送了从超市买的小黄瓜,表妹很喜欢这个礼物,这令她也很开心。


"把这份报告写完,明天之前交到上面去。"她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打开电脑。她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感到内疚,但她没有想到师姐会特地来找她。她在犹豫之中叫住了师姐。

"说实话,你很像我的亲弟弟。"

"还有亲弟弟?好庞大的家庭......"

"他在高中时代非常的优秀,也考进了很好的学府。以前他才是家里的希望,我很羡慕他的成绩,很憧憬......他就像你一样特别擅长理科,他也经常说他很喜欢这方面的工作,他的目标是进那个公司。他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参加面试。这几乎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以他的能力来说。"

"然而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金秋面试失利......在那之后他就去了别的公司,然后一个人生活,我甚至没去他家里看过。我真希望......他好好地过啊。"

"我不希望你会变成那样。即使,也许只是我的一点点愿望吧。"


然而,她越来越跟不上思考的节奏,平时两三个小时就能做完的工作变得需要将近半天,即便她已经付出了比别人多出几倍的努力。慢慢地,师姐开始为她减量,只是她也发现,师姐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她的进度,只是不断地减轻她的负担。她感到很寂寞,不只是因为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那种对理科的痴迷与爱,此刻却变得像一场过往的梦。

最终她决定离职。这个决定是在男方家里的保证和稳定的下家公司的条件下作出的。不得不说,虽然被师姐骂和加班到半夜的日子很多,但她还是很喜欢这里。理完东西的最后一天,将近一个月没来看望过的师姐突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她手上拿着一个碗,是一个陶瓷碗。

"是我自己做的。祝你前程似锦。"

这里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她来过这个公司。

她走的时候,却没注意到师姐的眼神中,若隐若现的落寞。


命运是一个人专为她书写的故事。

她在超市购物的时候,挑了一盒黄瓜。很清脆的口感。算是减肥餐吧,其实对她来说也没有必要。

"训练......是不是马上就是运动会了?"

她走进校门。盛夏即将消却,然而天气依旧有些燥热。她将长发扎起,闲步走进体育场。将黄瓜放在看台上后,她做了简易的热身,随后上了跑道。

连续跑五圈,这样的底气还是有的。汗从后背流下,浸湿了衣服,天气果然还是有点热。她去拿自己的衣服时,却发现包旁边站了一个人。

一位高挑的男性,看起来年龄不大。

她假装没看见。

"学姐......"

结果她下意识地抬了头,这下不能无视了。"学姐你好,我是大三的同系的学弟,请问你在准备运动会吗?"

她也不想和陌生男性多说话。

"有什么事吗?"

他摇了摇头:"这盒小黄瓜是学姐的吗?"

她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道谢后面带笑意地走了。只留下她停在原地喝不甚寒冷的风。汗水贴着后背,湿漉漉的。训练成了常态后,她不止一次在自己的背包旁看到一盒小黄瓜。她不敢拿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食物。


那天她计了时。在大口喘气着抵达400米终点后,她掐表,抬起手腕,看指针的方向。

"一分二十......!"

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天,背包旁依旧有一盒小黄瓜。只能继续努力了,她想。她本想将此事禀告给男友,但她又删除了聊天框中的字。他应该很忙吧,她想。

比赛那天人声鼎沸。而400米又是观众最期待的项目之一。她在起点处准备时,不自主的回头望向了观众席。虽然,并没有需要她期待的人,男友还在那座城市准备考试呢。

400米不长,需要全程冲刺,但又很长,她在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长力不在,不像起跑时那股力量迫使她前进,她突然觉得自己追不上前方的人,却又感觉后面的人不断追赶着她。重点明明就在前方,观众的呐喊声明明就在迫近,她却怎么都无法抵达。好远......

"去年的冠军,今年居然只有第六吗!"

她隐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却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瘫坐在地上,真希望自己的男友就在身边,给她一个肩膀倚靠也好。

"学姐......"

衰落的蝉鸣中的微弱声音,但她捕捉到了。

"辛苦了......这盒小黄瓜......是送给你的,我想着,学姐已经大四了,那天看到你买了一盒小黄瓜,于是想用这个表达我的一点点心意......"

她抬起头。对方长着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微微泛着红晕,手中握着一盒小黄瓜,递向她。

"抱歉......黄瓜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或许,她不应该这么做。然而后悔什么的也来不及了,只是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影有些眼熟。好像在三年前,她在高中里见过同样相貌的人。

怀孕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手机的电话突然响了。

"喂......是***姐姐吗?"

她意识到对方是师姐的表妹。

"那个......我在那座天桥上面。姐姐你应该知道是哪里的,可以来陪陪我吗?"

她很疑惑。她们没有这么熟络。

但她还是去了。在以前,换做大学时心高气傲的她,肯定不会理会这种无理需求。


披着风衣,天桥上的风很大,有一丝丝微冷。少女的身体微微发抖,她走上天桥,轻轻搂住少女的肩膀。

"姐姐......我的姐姐......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她的内心为之一颤。"没事,慢慢说。师姐......你姐姐,她怎么了?"

少女突然开始弱弱地抽泣。"她不跟我说话......从某一天开始,她就不怎么说话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次一回家......她就坐在电脑前,饭也不吃......一到周末就跑出去......"

"我也高三了,我也没有办法周末去找她......可是,她前天就没有回来......我以为她又一个人跑出去了,可是直到今天......"

她垂下头去,眼泪簌簌流下。

"对不起,那天你送来了小黄瓜,我才认识你的......我以前只听姐姐说过她有个很温柔努力的师妹,那天......我才认识你......如今......只能......"

"我是被托付到这个家的。爸爸离开家之后,妈妈没多久就不再做家务了......姐姐一个人照顾着我和妈妈,她的男朋友看不起我们......她一个人到那个不把人当人的公司去工作,她......也不是天才啊......"


一辆辆车驶过。夜色中只有车辆的疾驰声,和少女的哭泣声。

"哥哥......应该算我的表哥吧,早就不联系了。我的亲父母......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的家,为什么又一次分崩离析了呢?"

她什么也说不出。她只能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甚至无法拿出餐巾纸给身边的女孩擦眼泪。

她的家......她的母亲,她有多久没有打电话回去了呢?她拿出手机,却根本无法让自己拨出这个号码。

"我可以叫你妹妹吗?"

少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中依旧泛着泪花,眼眸的深处是无尽的黑色。少女没有停止哭泣。深秋,夏天聒噪的虫也尽数消亡。

"把我当作你的家人吧。伤心的时候,直接来我家吧。"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改变现状。她只能说一点安慰的话,让身边的少女感到安心。


风很大。

大脑一片空白。从高处看下去居然是这种感受,她此刻才意识到那时那个人的感受。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安静了,好像时间也彻底停止了。忘记了自我的一切,那些如零星般勾起的叙事,一幕一幕浮现,好像不是在人间该有的感受。进度条即将到达最后,她意识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是在那一刹那——

"吱——"

安静的世界被一声响亮的蝉鸣划破。


那次,在电车里......她怀疑自己的立场,在他离开之后,她再三思考,也许那时的蝉鸣已经回不来了,是时候决定走向生活的下一步了。她不该说那些蠢话,她要做正确的决定。

然而,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这恼人的蝉鸣......到底意味着什么啊。"

可惜,蝉不会一下子灭绝,她还是得一直忍下去。她根本不明白蝉在她的人生中到底占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车辆疾驰,行人行走,寂静的世界重新出现了新的声音。妹妹朝这里走来,背着沉重的书,手上拿着一盒小黄瓜。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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